第87章
冬日陽光和暖, 沒有那麽刺眼。
五星大隊敲鑼打鼓,熱鬧非凡。
一朵大紅色的紅花挂在拖拉機的車頭上, 緩緩往村外駛去。
開拖拉機的是一個年輕斯文的小夥子, 頭發梳得整齊,五官俊美,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
車廂後面站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夥子,穿着一身軍大衣,胸口別着一朵紅花, 兩手扶着車廂邊,坐在車廂裏,看着兩邊正在賣力表演的鼓樂隊, 他臉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日要結婚的林建黨,他們要去縣城迎拉新娘子。
因為趕着吉時回來,所以一大早就出發了。
話說兩頭, 林炎城此時那是忙得團團轉。
照理說現在是吃大鍋飯,他們家不擺宴席,他不至于這麽忙碌。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農村講究禮尚往來,這個禮就是家裏辦事, 別人要來家裏表示的禮。
禮金不高, 關系差的一毛兩毛,好的一塊兩塊。但大多數都是三五毛。
就這, 他們還得要準備些糖果瓜子。
偏偏這兩樣東西并不好弄。他們家的副食本子已經不能用了。林炎城一早就讓林建國買了些糖果和瓜子。可是來得人實在是太多了。眼見着要見底了, 林建華忙扯着親爹的袖子, 讓他想法子。
林炎城只能掏錢讓林建國去鎮上找劉三。
林建國接過錢,正想轉身,卻不想剛好撞到正要往前走的武思蘭。
林家院子此時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大夥搶着看他們家為林建黨置辦的新房。
武思蘭就是被這些大娘大嬸們擁進來的。
猝不及防之下撞上了林建國。
他微微低頭看着她被撞之後有些發疼的鼻子,心裏疼得緊,“你還好嗎?”
武思蘭鼻頭發酸,但是她揉了兩下後,就恢複正常,搖了搖頭,沖他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我沒事!”
鬼使神差地,林建國突然開口道,“你上回不是想去黑市嗎?這回我帶你。”
武思蘭怔愣了下,臉色有些古怪。如果沒有小六告訴她的那件事,她說不定很樂意跟着去。但是現在她再去,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快點走吧。別耽誤了吉時。”等新娘子接來,還要撒糖的。
于是,武思蘭就這麽被他忽悠來了。
林建國瞧着她呆萌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
兩人并排走着,中間隔着一米五的距離。林建國張了張嘴,想問她是怎麽想的。
可又擔心自己被她拒絕,于是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默默趕路。
武思蘭緊張得不行,她從小在部隊長大,打小認識的男孩子都成了她的鐵哥們。他們也從來不拿她當女孩子看待。可現在突然有一個男孩子拿她當姑娘看待,這種感覺太讓她意外了。一開始震驚之後,她是不好意思,而後又是欣喜,原來有人拿她當姑娘。她并不是男孩子。
大約就是突然有人喜歡自己,心裏特別微妙。但是要說她喜歡林建國,又談不上。她只是不讨厭他,拿他當朋友。
快到縣城的時候,林建國突然開口,“你別介意。我不想讓我的感情成為你的苦惱。你笑起來特別好看。”
這是他昨晚跟小六練了好幾遍的話。小六說他要嘴甜一點,才能娶到媳婦。既然要努力,他當然要試一試。
武思蘭羞得滿臉通紅了,心裏狂跳,他怎麽這麽善解人意。他還誇她笑得好看。
武思蘭神色複雜地看着林建國,想說什麽,但林建國卻搶先一步打斷了她,“已經到了。”
武思蘭這一擡頭,才發現他們來到一處民房。
林建國熟門熟路地走到一處極窄小的巷子裏,武思蘭從來沒見過這種小巷子,蜿蜒曲折,又長又窄,長到一眼看不到盡頭,窄到連人的肩膀寬都沒有,只能側着往前走。
林建國似乎很熟,在經過左拐兩次,右拐三次,大約五米遠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撿起地上一個土坷垃往對面扔了進去。
沒一會兒,對面也扔了兩個土坷垃過來,不過對方的準頭很好,扔到他們前方大概三米多的距離。
土坷垃扔到牆面,發出砰得一聲響,很快就從前方中間偏右的小巷子裏走過來一個人。
一個皮膚黝黑,嘴邊絡腮胡的男人,他一掌拍到林建國肩上,“你小子,前天不是剛來嗎?咋又過來了?是不是又缺什麽東西?”
“對!麻煩你再給我弄三斤糖果。”
“得!我去給你拿。”他一側頭看到了林建國身後的武思蘭,他朝她吹了聲口哨,“喲,你對象啊?長得挺俊呀。”
林建國臉色漲紅,卻還是反駁道,“去你的,不是我對象,是我們家的客人。尊重點!”
劉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張發紅的黑臉,剔了剔牙,“得咧。我瞎說,我胡說。真是豬鼻子插大蒜--裝什麽大象呢。”
林建國沒理會他,等他走了,林建國朝武思蘭歉意地道,“你別理他,他說話沒個分寸,但是人還是挺不錯的。”
武思蘭搖搖頭,表示自己不介意。
林建國小聲道,“你有沒有想要買的東西?他這邊都能弄到的。”
武思蘭搖了搖頭,“我沒有想要的。”她好奇地問,“他從哪邊弄來的啊?這樣很危險吧?”
“高回報總是伴随着高風險。這是必然的。”林建國以前挺想加入黑市的,但是現在他一點念頭都沒有了。這麽危險的活計,他還是少沾為妙。
察覺到巷子那邊有了動靜,武思蘭閉了嘴。
很快,劉三走了進來,林建國接到三斤糖果,付了錢。
劉三從自己兜裏掏出一個小東西塞到林建國手裏,湊到他身邊,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別說大哥沒有關照你。這玩意送你的。好好讨你對象歡心吧。女孩子都喜歡這個。”
林建國怔愣一下,很快感覺到自己手心有一個圓圓的東西,冰冰涼涼的,似乎是個鐵盒子。
他剛想掏錢給對方,劉三笑笑,“不用啦。送你的。”
林建國朝他拱手道謝。兩人很快離開這個巷子。
回去的路上,林建國先是掏了一把糖給武思蘭,“你嘗嘗。”
武思蘭知道結婚需要許多水果糖,所以哪怕她很喜歡吃糖,也不好意思拿這麽多,于是她意思一下,只捏了一顆。她剝開糖衣,露出圓溜溜,透明的黃色圓球塞到嘴裏。
林建國趁着她剝糖的時候,側頭看了眼口袋裏的東西。
原來是一盒雪花膏,難怪要用鐵盒子裝呢。
林建國摸着這盒子,總覺得燙手。他在腦海想了半天,都沒能想到一個合适的理由。漸漸的,他的額頭上冒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這顆是橘子味的。”武思蘭興奮地道。
她眯着眼陶醉的樣子好像一只惬意的小貓。林建國瞧得心癢癢的。
他輕聲咳了咳,“思蘭,劉三剛才送我一樣東西,我一個大男人也用不着。就送給你吧。”
武思蘭還以為是小玩意,側頭看去,見是雪花膏。
她瞪時就拒絕了,“不行。這太貴重了。”
如果普通朋友送點不太貴重的東西,她為了不讓對方難堪,也會收下。但是以他倆現在的關系,收這麽貴的東西明顯不合适。
“明天你就走了。我想送你一樣東西當臨別禮物,以後咱倆也許不能再見面了。”他當然知道他跟她在一起的機會十分渺茫。但是他并不後悔。
武思蘭總覺得他話裏透着幾分傷感。她看着他手心裏的那盒雪花膏,心亂如麻,照理說她不應該接受他的禮物,可她看着他失落的眼神,又覺得自己太不盡人情。
她左思右想,終于還是收下了。想着等她回了北京,一定要給他們家寄些回禮,總不好吃人家用人家的,臨走的時候,還拿人家的。
見她收下,林建國松了一口氣,聲音柔軟,低了好幾個音調,“你是個特別好的人。我很慶幸能喜歡上你這麽好的姑娘。”
武思蘭臉頰慢慢紅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她知道他們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嫁給他,她要留在部隊照顧爺爺。
所以她只能婉拒他的心意。
林建國神色淡然,淺淺地笑了,“走吧。你別有心理負擔。你也好,我也好,咱們都要往前看。”
這話說出來,林建國可以說是相當輕松。
武思蘭也輕快不少。
話說,林家這邊,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爹,這是紅叔。您還記得嗎?”林建華從門外領進一大一小兩個人。
林炎城當然認識他,笑着迎上來,“陳紅哥,你還好吧?”
紅哥摸了摸頭,“書記,我已經完全好了。”他将手裏的籃子遞過去,“這是送您的節禮,你別嫌棄。”
林炎城低頭,看向他手裏的籃子,根本沒往籃子裏看。因為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腿邊那個怯生生的孩子身上。
紅哥察覺到林炎城的視線,忙把一直躲在他身後的閨女拽了出來,“妞妞,這是書記,是爹的救命恩人。”
妞妞攪着小手指,睜着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老爺爺,奶聲奶氣地叫道,“爺爺。”說完,她低下了頭。
林炎城笑着摸摸她的頭,朝紅哥道,“你女兒很乖巧。”
紅哥笑笑,“哪裏。這孩子想聽人吹喇叭,非要跟我一塊來。”
林炎城笑笑,請兩人進屋。許是擔心這孩子太陌生,他讓旁邊的林建華帶她去玩。
哪知林建華聽到這個要求,一蹦三尺遠,“爹,我去村口看看大哥有沒有接到人了?”
林炎城尴尬了一瞬,四下望了望,很快發現正在幫着寫禮薄的林建軍。
他牽着小姑娘的手,走到林建軍旁邊,“你幫我照看這個孩子。別讓她四處亂跑。”
林建軍瞧了一眼妞妞,看到她那雙迷蒙的大眼睛時,他輕輕點了下頭。
林炎城松了一口氣,這次來得人這麽多,可別鬧出什麽事兒。
“你叫什麽名字啊?”正好這會兒也沒人來登記,林建軍有些無聊,便跟這個孩子說話。
妞妞抿了抿小嘴,視線落在他面前的那本紅冊子上,很快又收回視線,看着林建軍,小聲道,“我叫妞妞。”
林建軍不知道林炎城為什麽會認識陳紅哥,便好奇地問起來,“你是哪個大隊的呀?”
妞妞脆生生地回答,“前進大隊”
前進大隊,離得不遠,但是也不近。林建軍自然知道有這個大隊,他繼續問,“你今年多大了啊?”
“十歲”
林建軍懷疑地看着她的身高。這麽瘦小瞧着也就八歲,沒想到居然十歲了。他剛想再問,就聽這孩子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林建軍捏着手裏的筆一緊,微微蹙眉,“你肚子餓了?”
妞妞揉了揉肚子,面上并不在意,還朝他擠出一抹淺淺的笑來,“沒事。一會兒就不餓了。”
林建軍瞅着這孩子天真無邪的眼睛,心裏不知怎地竟産生一種很辛酸的感覺。餓習慣了?難怪十歲了看起來卻只有八歲。
他站起來,把手裏的筆插到右邊口袋裏,三兩下卷起面前的紅冊子,牽着小姑娘的手,往堂屋裏走去。
“爹?”
林炎城剛跟陳紅哥聊了沒幾句,就聽見小五叫他,他扭過頭,“怎麽了?”
林建軍看也沒看陳紅哥,徑直走到林炎城面前,“爹,家裏有吃的嗎?”
林炎城指着飯桌上的那個籃子,“餓了,你先吃幾個包子吧。等辦完事,才能去食堂吃飯呢。”
林建軍沒有多說什麽。走到飯桌上,拿了兩個包子快步出了堂屋。
陳紅哥看着兩人的背影,心裏隐隐有些擔憂。
“給!你吃吧!”堂屋外,林建軍把手裏的包子遞到妞妞面前。
妞妞看着面前的包子眼睛亮得驚人,她聲音微顫,“給……給我?”
林建軍點了點頭,“吃吧!”
妞妞迅速接過來,生怕對方會反悔似的。她一個塞到左邊的口袋裏,雙手捧着另一個,大口大口吃起來。
等吃了一小半,她停下不吃了。把剩下的半個塞到右邊這個口袋裏。
“哥哥,你為什麽要給我吃的呀?”妞妞好奇地看着面前這個大哥哥。
林建軍微微勾起了嘴角,想到曾經自己差點被餓暈過,就是羅奚珍送了自己兩個饅頭。
他笑了笑,“因為你餓了。而我剛好有。”
妞妞不明白,但是她有自己的理解,“哥哥,你是個好人。我以後能不能嫁給你?”
林建軍頗有幾分好笑,揉了揉她幹枯的頭發,“給你兩個包子,你就嫁給我了?也太草率了吧?”
妞妞搖頭,一本正經地道,“嫁給你,我天天就能吃包子了。”
林建軍一窒,随即笑笑,她才十歲,難不成他還指望她是因為感恩才以身相許嗎?
林建軍搖頭,“我不能娶你。因為哥哥已經有對象了。等你長大了,你一定可以再找到可以天天給你吃包子的人。”
妞妞一本正經地點頭,随即又不忘提醒他,“那哥哥以後有什麽困難一定要來找我。”
“找你?你能幫我嗎?”林建軍覺得這孩子也不是那麽自私,豈碼她還知道還債。
“幫不上你,我先記着,以後我一定幫你。”妞妞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特別堅定。
林建軍好似看到曾經的自己。他喜歡羅奚珍何嘗不是因為她曾經給予過的溫暖呢。只是這個小姑娘比他強,并不強求非要把這份溫度留在身邊。她只想報答。
他摸摸她的腦袋,淡淡地回了聲,“好!”
妞妞這才笑了。
“新娘子來了!”随着這一聲歡呼,鞭炮聲此起彼伏,噼裏啪啦響個不停。
唢吶聲響起,鼓聲響起。
衆人齊齊勾頭往拖拉機車上瞧。
林建黨攙扶着穿着新衣的周文茵進來,她身上穿着一身紅衣,長長的頭發紮成兩根麻花辮子,乖巧地垂在兩側,她臉上畫了淺淺的妝容,比平時白了一些,也更美了一些。
有那小孩子擠到她跟前,還發出驚呼,“新娘子好香啊。”
衆人一陣哄笑。
“撒喜糖啦!”司儀喊了一聲。
林炎城提着一小包喜糖出來,四下望了望,“建國?”
一遍之後,沒人回答,衆人齊齊幫着找人。
待第三遍的時候,林建國才從小巷子裏跑過來,手裏拎着一包糖果,滿頭大汗,“爹,喜糖在這兒呢。”
林炎城瞪了他一眼,嗔怪道,“速度怎麽這麽慢呢?人家縣城來的都比你快。”
林建國乖乖閉嘴。他也想快啊,這不是大隊自行車被別人借了嘛。
“好啦!撒喜糖啦!”司儀再次喊了一聲。
林炎城在他聲音落下,一把糖果往人最多的地方扔了過去。衆人紛紛伸手想去接。有的人接住,有的低下頭找。
“再來一次!”
又是噼裏啪啦撒糖果。衆人紛紛彎腰找糖果。
待糖果撒完,新郎要把新娘攙扶到堂屋。
按照以前的習俗應該是新郎背新娘,但是現在婦女能頂半邊天,所以兩人攙扶。寓意是夫妻攜手并進,一起為**事業奮鬥。
接下來就是結婚宣誓。
林炎城也是頭一回經歷這一糟。
所有人都板着臉,看着堂屋挂着的那張m主席像。
林建黨夫妻宣讀結婚宣言。
這段結束,就由主婚人開始講過去的故事。讓大家不要忘去遭受過的災難。
林炎城瞧着這一幕直嘆氣,上面還給他下達了任務,要他們必須吃憶苦飯。
其實他想說,他們現在吃的飯還不夠苦嗎?一點油腥都沒有,放那麽多的鹽,得要喝好幾碗水才能把肚子撐飽。
可是必須得吃。林炎城忍不住嘆氣。
這一段進行了一個小時,大家聽得昏昏欲睡,卻沒有一人敢提前離開。
終于結束後,大夥開始看新娘帶來的陪嫁。
他們這婚屬于兩頭門,所以要兩頭都辦。無論是陪嫁還是彩禮都要來回運。今天先在這邊亮相,明天還得運到縣城。讓大家都知道他們過得很好。
“哎喲,這新娘子可真闊氣。居然還有自行車。”
“你糊塗了呀,這自行車是書記煉鋼得來的。哪裏是陪嫁。是彩禮還差不多。”
“那這收音機,手表和縫紉機該是女方的陪嫁了吧?”
“那必須是啊。咱們書記哪有那門路弄來這些啊。”
“建黨可算是娶了個好媳婦了。瞧瞧,娶了個城裏媳婦什麽都有了。”
“是啊,可比娶張秋華劃算多了。”話音剛落,那位說話的大娘就被人推了一下,那人這才發現徐廣進正站在門口,陰沉不定地看着這一趟又一趟的陪嫁。
他氣得甩手就走。那婦女卻不帶怕的,朝他呸了一口,“有什麽了不起的呀,現在是書記當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