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偌大的絕雲谷,容郁影卻不知道能去哪裏。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着,回過神來之時,已然又一次回到杏林之中。此時正日薄西山,天邊殘陽如血,漫天落紅如雨。如此凄美奇絕的景致,卻絲毫沒有入她眼底。她只是靜靜地漫步,偶爾擡頭看天,唇邊隐隐是清冷的苦笑。
驀然,她停下步子,神色複雜地凝望着眼前的一方白石。白石之上,盡是殘紅點點,落了厚厚一層杏花。容郁影柔柔一笑,伸手輕柔地将它們拂去,而後手底微一運力,白石旋即挪移半尺,露出石底的一個淺坑。凹陷的地面上,靜靜地躺着一只玉匣,通體雪白,玲珑剔透,端是稀世至寶。然而,這樣一件珍品,卻也微有瑕疵。它的右上角,左下角以及低部,隐然有着裂痕。淺細的裂痕明顯被人細心地修整過,卻依然難以完好如初。
容郁影合了合眸子,輕輕将玉匣取出。這玉匣是少年時夢,那時,她和他約定,将自己的心事寫在淺紫的素箋上,然後放入玉匣,埋入白石之下。等到每月十五,他們就在月下交換彼此的秘密。然而,後來她氣他惱他,一怒之下就跑到林子裏,取出了玉匣,重重摔在地上,那時的匣子,幾乎支離破碎。沒有想到,他竟将它重新拼合起來,再次埋入白石之下。
她猶豫片刻,終于微微顫抖着,緩緩開啓玉匣。匣子裏是數十張淺紫的素箋,有些已經泛了黃,有些卻墨跡猶新。纖白的手,取過最上層的一張素箋打開,熟悉而挺秀,卻略帶輕顫的字跡映入眼底:
“煙雨江南,十年杏樹,想而今,當輕紅無數。一別經年,原企攜手重游故地,然造化弄人,此生再無機緣。今夜亥正,與卿決戰善惡堂前,當無僥幸。予傷病纏綿幾近十載,已生無可戀,唯憐卿孑然,牽念揪心……”
一張接一張的,容郁影展箋而閱,終是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八年的血淚交織,他無人可訴,只有用筆抒情遣懷,然後深深,埋入地下。而她,卻只會傷他。
淚,不住地自眼中滑落,勻開素箋上的墨跡。
将每一張素箋細細疊好,壓平,重又放入玉匣之中,容郁影拭去面上的淚痕,抱起玉匣,扶着白石站起。眼裏淚霧褪盡,隐隐浮現出決然堅毅的神采。什麽,造化弄人,什麽再無機緣,什麽生無可戀?我命由我不由天,她偏就不信天命,就算是奪,她也要将他字閻王手裏奪回來。
“你在哭?”清朗的語聲自身後響起,容郁影回眸,就見東方悅寂然站在一邊,眼裏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又如何?”她垂眸,淡淡地道。
“為雁行疏嗎?”東方悅再問,一雙清眸裏,壓抑着隐隐的痛苦。
深深望了他一眼,容郁影道,“師兄,你以為,除了他,還有誰能令我落淚?”她明白他對她的心意,但她已無力回應。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牽挂一生的人。所以,既然她無法給他希望,就只有讓他死心。否則,對她,對他,甚至對雁行疏,都不公平。
“影兒……”東方悅低吼出聲,如同重傷的困獸,不甘卻又無力回天。為什麽,他為她做盡一切,她心裏的人,卻不是他?
“師兄,你逾越了。”容郁影冷冷地道,“絕雲谷主的名字,不是你叫得的。”言罷,她抱着玉匣,轉身離去。
“影兒……”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悲怆,東方悅跪倒在地,眼看她漸行漸遠,卻留不住她。他不懂,為何她竟可以如此絕情。
許久許久,天色漸暗,東方悅卻依然怔怔地跪坐在那裏,不言不動。直到柔和的月光灑落下來,他才略略動了動身子,自懷中取出一只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頓時杏林裏藥香四溢。昏黃的月光裏,映出一顆如玉如冰的雪白藥丸。
“影兒,只怕你是如何也想不到,你處心積慮要找的九轉續斷膏,竟會在我的手上。”他輕輕笑起來,而後大笑,最終竟是狂笑起來。然而,狂烈的笑聲裏,卻充滿了濃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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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沉沉黑暗中醒來,幽幽睜開眸子,迷離的眼漸漸清明,四周是一片淡藍。雁行疏輕淺地笑笑,他知道這裏是掬夢軒。只有她的地方,才會有如此純淨的藍。
身子依然一陣陣地泛冷,丹田裏空蕩蕩的,提不起一絲真力,身體更是虛弱的幾乎連擡手之力都沒有。然而,他卻抓着床沿,硬是一寸寸地撐了起來,吃力地下地,艱難地站直身子。但僅僅走出一步,沉重得猶如灌鉛的雙腳已撐不住自身的重量,重重跌倒在地。
再次撐起身子,站起,行走不到兩步,又重重跌倒。如此這般,當雁行疏咬牙行至門前時,早已渾身傷痕累累。
而就當容郁影在門外徘徊良久,終于下定決心,推開房門之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你瘋了,起身做什麽?你不要命了嗎?”慌忙檢視着他的傷勢,容郁影不禁又驚又怒又惶急。唇角殷然的血跡,手腕上寒鐵留下的勒痕,肩頭再次迸裂的劍創,以及方才跌倒時碰撞的淤傷,刺目地幾乎令她落下淚來。
“我只是……不想躺在床上。”雁行疏依舊笑的淡然,仿佛這傷的痛的全然都不是他。他只是想見她而已,他知道她在門外,沒有理由,只是一種感覺,感覺她就在門外。然而,卻不知她為何遲遲不肯進來。所以,他起身為她開門。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而唯一的渴望,就是見到她如玉的容顏。
“不想,你不想?你不想躺在床上,所以弄的自己遍體鱗傷,你不想絕雲谷無人守護,所以寧願死在我手上,你不想要我擔心憂急,所以傷了痛了從來不說,只會寫了紙箋埋在地下。”容郁影緊緊擁住他,哽咽道:“你以為自己很偉大嗎?為了我,為了絕雲谷,你讓自己傷到這般境地,你以為我會因此而快樂嗎?雁行疏你混帳。”她一邊罵着,一邊不住地落淚,就像幼時一般,受了委屈,就任性地偎在他懷裏不停地哭。
“影兒,別哭。”雁行疏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後苦笑。他不明白她究竟是從何處知道的真相,但既然她已經知曉一切,那無論她是從何知曉的,都已沒了意義。他吃力地擡手,為她拭去淚水,低啞地道:“你現在是谷主,怎麽一樣愛哭?”
容郁影只是哭,直到聲音漸漸啞了,卻依然在哭。
微微蹙眉,見着她婆娑的淚眼,心頭不知是何滋味。他似乎只會令她傷心。不願再見到她的淚水,雁行疏引開話頭,“影兒,這些事兒,你是如何知道的。”
“如玉,是我娘房裏的奴婢如玉。她故意留下種種疑點,激我去找我娘對質。”容郁影輕聲道,“後來看到玉匣裏的紙箋,才知道原來如玉就是多年前你逼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少女。沒想到你後來居然将她救活了,還把她安置在我娘房裏,讓她放下了仇恨。想來這次她之所以如此作為,也是想為你做些什麽吧。”
“原來是她。”雁行疏有些意外,微微一嘆,“當年我一念之仁,沒有殺她,不想數年之後,我辛苦布下的局,卻被她破了。”
“辛苦布下的局?你怎麽忍心布下這樣的局?在這個局裏,你痛苦,我又何嘗開心?你以為,你死了我會過的快樂嗎。我好恨我自己,如果我不曾來到這個人世,那麽,你的人生不會如此的艱辛。”驀然激動起來,容郁影輕顫着,澀聲說道。
“你胡說什麽?這事與你何幹?”聽她這般苛責自己,他不禁有些氣惱,然而更多的卻是憐惜,終是溫言道,“我終究要死的,八年前,氣血逆轉,真力反噬之時,便已注定我性命不久于人世的事實。不然,我定會照顧你一世,又如何忍心逼你練武,讓你傷心?”
“我不懂,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懂。”容郁影搖頭,“為什麽白道武林八年前竟會傾力來襲,又為什麽你會那麽忌憚他們?他們真的是為了什麽除魔衛道嗎?”
“絕雲谷自立與黑白兩道,稱不上是魔。白道之所以打着除魔衛道的旗幟,圍剿絕雲谷,說穿了,不過貪婪而字。”雁行疏冷冷一笑,眸中隐隐現出煞氣,“當時絕雲谷偶得天地九重秘籍,卻不知為何消息徑走。天下皆知得天地九重者,武林至尊。他們又如何不傾力搶奪?直到現在,他們依然對秘籍虎視眈眈,所以我才逼你變強。因為,如果你不足以守護自己,那麽,在這樣的武林裏,你連生存的權利的沒有。”
“雁。”容郁影咬咬下唇,擡頭直視他的眸子,“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自己,保護絕雲谷。但是……”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你也要陪我活下去。即使只有很渺茫的希望,你也要撐下去。你一定要答應我。”
她的眼神充滿了堅持,這樣的神情令他心頭一顫。
“好,我答應你。”他淺淺一笑,清淡的似乎随時都會消逝一般。
掬夢軒裏,再也不見了藍色,原本純粹的藍,已被天地間最澄淨的白色取代。白色的榻,白色的紗帳,白色的玉鈎,如夢似幻。
當容郁影面帶喜色,匆匆趕到掬夢軒時,雁行疏正斜倚床榻,翻閱着手中的書冊。望見她進來,他擡頭對她微微一笑,将書冊放了下來。
“雁。我讓繡娘用天山冰蟬絲織就一件冰蟬寶衣,冰蟬生于天山絕頂,抗寒能力極佳,正好克制你的寒毒。”言罷,她打開手中的匣子,取出一件如冰似玉,通體瑩澈的白袍。
微微怔了一下,他笑問,“你何處得來的寶貝?天山冰蟬絲可不是那麽容易就可以取得的。”
“當時你都喜歡白衣,所以我很早就想送你一件舉世無雙的,讓你穿在身上,然後時時刻刻都記着我。可是,後來你卻再也不穿了,又對我那麽殘忍。所以直到今天我才将它趕制出來給你。”容郁影幽幽望他一眼,眸中有怨有嗔,有癡有憐。
“影兒……”雁行疏垂首,撫過白袍上清淡卻精細的繡紋,默然無語。
似有似無地輕嘆一聲,容郁影将纖白的柔荑覆上他的手背。
“荏苒三千日,濁世惹塵埃。血海污顏色,未敢慕白衣。”她輕吟,那是他寫的詩句,小心地被放置玉匣之中,埋在白石之下。卻被她見到,也告之着多年來他不着白衣的原由。她淡淡一笑,接道,“血海污顏色,未敢慕白衣。難怪你自從八年前,就不再着白衣了。記得爹爹在世時,你永遠是一身的白衣,娘要你換,你都不肯,後來卻再也不穿了。”
沒有擡頭,雁行疏只是幽然道,“染了血的人,是再也穿不得那麽幹淨的顏色了。”
她輕輕一笑,順着他的指掌,撫在白袍之上,柔聲道,“知道嗎?這世上沒有什麽顏色是你穿不得的。白衣,哪裏及得上你幹淨。”她站起身子,執起白袍,“雁,為了我,穿上它。”
擡眸望她,清淺的眸光裏有無奈,有苦澀,然而,他終是伸手接過白袍,對她溫暖一笑。
玉兔東升,又一日過去。三月之期,只剩十日,而九轉續斷膏的下落卻仍音訊全無。雁行疏的身子一日弱過一日,幾乎每日都有大半時間是在昏睡。容郁影的容顏也愈現憔悴,然而,她卻依然不肯放棄希望。
這日,雁行疏精神尚好,撐着身子下了床,并沒有和誰招呼,獨自離開掬夢軒,行至杏林之中。杏花依舊,紅雨漫天,他扶樹而立,眼神裏帶着淡淡的凄迷,似是要望盡這暮日殘春。
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響起,雁行疏卻沒有回頭。他知道不是她,她的腳步,他從不會認錯。
來人并沒有打擾他的清靜,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不言不語。直到他淡笑地回過頭來,那人才開口喚道:“雁行疏。”
“東方。”雁行疏輕輕地咳着,帶點苦澀,望向許久不見的師弟。
“你為什麽還不走?”東方悅垂眸,語聲泛着冷意。每次面對這個師兄,即使是在他最狼狽最憔悴的時候,他依舊感受到深深的壓力。雁行疏,從來都是天之驕子。師父偏寵他,師娘疼愛他,就連容郁影的眼裏,也永遠只有一個雁師兄。對他,他有嫉妒,有畏懼,卻也有敬重。
深深地望了師弟一眼,雁行疏不在意地笑笑,問道,“你要我走到哪裏?”
“哪裏都好,只要不是絕雲谷,只要師妹不再為你耗盡真力,你去哪裏都好。”東方悅咬牙,怕自己現在不說,這些傷人的話語,就再也說不出口。
又是一陣輕咳,白玉也似的容顏上隐現一抹病态的丹朱,分外的凄豔。雁行疏依然笑的柔和,“該怎麽做,我自己知道,不勞師弟提點。”即使東方悅不說,他心中也早已有了計量。影兒的身子,的确再禁不起折騰,如若再強運真力為他療傷,只怕她一身功夫就廢了。也許,只有離去才對她最好。
“你……”東方悅略略啓口,卻有不知說些什麽,只是頓在那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我累了,師弟也該回去歇着了。”淡淡地說了一句,雁行疏轉身,緩緩離去。
望着那清減而荏弱的背影,東方悅忽然有些後悔,沖動地伸出手去,卻已觸不到他的衣袖。
纖白的手,拈着淡藍的紙箋,輕輕地顫抖着,容郁影的眼裏,已是淚意隐隐。
昏黃的燭光,照出素箋上熟悉的字跡,隽冷而凄清。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終是騙了她,他說會陪着她一起撐下去,然而,在最後的關頭,他卻留下這樣一張紙箋,默然離去。每一次都是這樣,什麽都不說,就擅自為她做下決定。他以為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然而卻從來沒有問過她要的是什麽。
望着手裏的紙箋,她冷然一笑。
這算什麽?訣別嗎?她不要。即使是海角天涯,她也要把他找回來。
不顧天色暗沉,夕陽漸落,容郁影一路奔至馬廄,牽出愛駒,翻身上馬。
只聽一聲嘶鳴,駿馬拔蹄而奔,揚起漫天煙塵,向谷外疾弛。
然而,方自馳至杏林,千裏寶馬又是一聲嘶鳴,馬蹄向後一仰,硬是生生停了下來。離駿馬十步之遠,一抹淡青的人影卓然而立。
“東方悅,讓開。”容郁影冷冷地叱道。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去尋他,即使是東方悅,甚至是母親,也不能。
“我不是阻你。”東方悅上前幾步,來到她的身側,望着她戒備的眼神,眸光一沉,道。
“那你就讓開,我沒時間與你糾纏。”容郁影早已心焦如焚,旁人等得,雁行疏可等不得。他的身體,沒有她引渡真力,根本撐不了多少時候。
“你怕他死嗎?”凝眸望她,東方悅冷冷一笑。
“住口。”心頭一寒,容郁影嬌聲叱道。
“你生氣了?還是說,你再害怕?你我都明白,沒有九轉續斷膏,他根本活不過十天。就算你找到了他又如何,你救得了他嗎?”諷刺地看着她,眸中似乎壓抑着什麽,東方悅接道,“影兒,你根本就沒有長大。你明知道他會死,卻固執地不願承認。你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面寒如水,抓着缰繩的手握得死緊,她冷冷地道,“不用你管。讓開。”
悲哀地一笑,東方悅跨近一步,道,抓住馬辔,道“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心裏一直都只有他?就連他篡權奪位,你都沒有真正怪過他。不錯,他是你的雁師兄,他為你付出很多,但是你為什麽不看看我,我也是你的師兄,也一樣疼你愛你,一樣願意為你付出一切。為什麽你卻……從來都看不見。”
“悅大哥,對不起。”垂下眼眸,容郁影深深吸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好,在我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你始終都站在我身邊,我很感激。但是,我的心在很早很早就已經交了出去,再也收不回來了。請讓我走吧,無論我是否能夠找到他,也無論我能不能将他救回來,今生我都不會愛上別人了。”
“你……還是要去嗎?明知道一點希望都沒有,你還是要去?”他怔怔的望着她。
“天上地下,碧落黃泉,我會随他一起。”堅定的聲音毫不遲疑,如金玉碰撞般擲地有聲。
沉默半晌,他背過身子,“你去吧。”
“悅大哥……保重。”望了他一眼,容郁影拱手作別。
“等等。”驀然,他叫住她。
“……”勒住缰繩,回頭。
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東方悅垂眸,掩下眼底的苦澀,半晌,他開口道,“我有東西給你,你該用的到。”
容郁影蹙眉,見他自懷中取出一方木匣,交至她手中。她帶着狐疑,将木匣緩緩開啓,頓時間,藥香四溢,鼻中僅僅吸入少許,就已神清氣爽。她望着匣內之物,脫口驚道:“九轉續斷膏!”
“不錯。”淡淡說了一句,東方悅重重一拍她跨下駿馬,“而今,你該走了。”
駿馬揚蹄,轉眼間已跑出老遠。
容郁影一邊控制着缰繩,一邊回眸向東方悅望去。然而,他的影子,卻越來越淡,終究消失在視線之外。
清風細細,杏花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