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夜

夫妻倆把東西搬入了新家。

他們的家産不多, 無非是些衣物、廚具和糧食。阿泰來回兩三趟,盡都搬完了。

只剩下一座空掉的舊茅舍。

他說,把它夷平吧, 給新家讓出門臉來。

錦娘雖知應當如此,內心卻千百個舍不得——雖才住了一個多月,心裏已經很眷戀這間曾經的“鮑魚之肆”了。

“留着也行吧,放放雜物。”她猶豫地說。

“哪有人家把雜物間放大門口的?”

丈夫毫不留戀地伸出大掌,輕輕往那土壁上一拍。

宛如末日災難一般的效果,無數裂縫從牆壁內裏綻開,茅舍瞬間塌陷了下去……

力量深入到屋體架構的內部, 以宇宙大爆炸的方式擴散, 将那舊居碎成了齑粉!

一粒塵灰都不揚,落花一般委地, 輕輕旋轉, 最終凝成一座緊實的小丘。

——連斷瓦殘垣的痕跡也沒剩。

錦娘驚怔又失落地瞧着, 心頭泛起了一點失重感……

丈夫毫不拖泥帶水,将那小丘一巴掌揮去了西邊的田裏。

就像了結了一個舊時代, 門口變得空空如也, 只留下一塊蒼白的斑跡。

昏黃的夕陽光照耀在上面……

錦娘擡起眉毛, 靜靜地瞧着。

他回過頭, 緩慢移步過來,淵亭山立往她身前一站,伸手摸了摸她的肩。“你這傻女子,這也值得傷心麽?”

錦娘伸爪子在他胸前撓了撓, 輕輕地說:“你這臭男人懂什麽……”

阿泰凝睇瞧她,神情脈脈的。口中打趣道:“只要這臭男人還在,你在乎那破房子做什麽?”

錦娘鼓起腮幫子發了笑,在他胸膛上不着力地捶了一下。心裏那一點傷感便煙消雲散了。

森林別宮似的木屋如同摘掉了土帽子,正式在山水間露出了清麗的門臉……

秦漠來時,驚聲連連,滿口誇贊道:“徒弟這輩子沒見過這等好房子。”

“比你家的王府大宅還好不成?”師娘不信他,挑刺兒說。

“肯定好多了!”

氣場絕不一樣。那裏像墳地;這裏是仙鄉洞府!

——秦漠打心眼兒裏如此認為。

這天晚上,為了慶祝喬遷之喜,女主人張羅了不少好菜。在清雅寬敞的飯廳裏,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香暖的人間煙火味,袅袅地盈滿空間,把三人拖進了美好的人生況味,品嘗到了幸福的醉意……

後來,錦娘聽見河岸有人聲,才知徒弟的十五個侍衛在三百步外紮了營,連忙又去廚房炖了一鍋蘿蔔山羊羹,等師徒二人酒足飯飽,正好熟了,叫徒弟送了過去。

錦娘望着河邊燃起的火堆,頗覺這世道艱難,誰活着也不容易。

好端端當着皇家侍衛,突然主子當上了農家子弟,他們也只能跟着在深山僻野中讨生活了。

作孽!

“不知道下午的事有沒有進展,大哥,你問了他沒?”錦娘喃喃地說。

“能有啥進展?”丈夫牽住她的胳膊,“回屋吧,外頭冷。”

“折騰一下午,啥也沒搜到是嗎?”

“能搜到啥?”丈夫叉着胳肢窩,把她抱了進去,“這世界就像一片堅硬的凍土,真正的面目早已掩埋在深層地底,憑他這點虛張聲勢的本事,想要掘開一條縫來也難。”

錦娘緩緩擦着桌子,失神地說:“其實,這件事完全是一種颠倒的姿态啊。”

“嗯?”丈夫目光轉向她。

“表面上,他是尊貴不可一世的王族,為所欲為将人命玩弄于鼓掌,實際上對方才是局面的掌控者,就像一頭可怕的兇獸,帶着玩弄的心态看着他這只小蟲子……”

丈夫輕聲嘆息。一時沒說話,執起茶壺倒了一杯茶。

錦娘放輕了聲音說,“等陪他玩膩了,對方就會伸出大爪子,狠狠拍下來吧?那時候可不是鬧着玩啦……”

丈夫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語氣深沉地說:“京城那方面岌岌可危,整個皇室都快癱了。秦氏皇族按說正當盛年,卻沒個防備就被腐蝕成了空架子……哎,他來這裏是孤注一擲之舉,卻也是盡了為人子弟的責任。”

他放下杯子,目光瞧着門外的夜色,“大丈夫在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是英雄本色……且由着他鬧騰便罷了,左右還有我這師父在。”

錦娘停下手裏的抹布,輕輕地說,“我就是怕你兜不住……對方神出鬼沒的,搞出來的盡是怪事,我心裏想想就……”

“莫怕,錦娘。你要信我!”丈夫豪邁的語氣中含着隐隐的戰意。

目光十分堅定……

秦漠提着桶,帶着一身夜露上得坡來,張口便撒嬌說:“還挺冷。那幫崽子臉倒是大,叫小爺親自伺候一回……”

“也是該的。跟着你受多少苦。”錦娘接過木捅,拎到一邊的廚房去洗了。

師徒倆在飯廳裏輕聲說着話。等妻子收拾完畢,丈夫已把徒弟安置到了客房。

這處與他們隔開了一座小庭院。大小格局都相同,旁邊有單獨的淨房。

他帶了徒弟進去,轉動壓水轱辘,從外頭的大水缸裏壓水進來,放滿了一整個浴桶。

然後,用手指攪和幾下,水裏就冒起了白煙!

徒弟瞠目結舌,“師,師父!這……”

阿泰繼續在水裏攪着,生怕徒弟的豬皮燙不爛似的,生生攪到沸騰冒泡。然後,玄機深奧地吟了一句偈子:“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聽得懂不?這就叫一切唯心造!”

徒弟只覺口幹舌燥,頭暈目眩,癡癡地問:“求教師父,如何才能唯心造!”

“蠢材!你呀整天就是吃,腦子也要稍微用一用嘛。讓你找心門,找到門影子了沒有!”

“沒……”

“我知道你沒有。你還在門外十萬八千裏呢!這麽大的人要老子幫你放洗澡水,臉皮厚得可以當鞋底了!”

師父“羞辱”了徒弟一通,背着手離開了。

徒弟被他徹底震傻,立在那桶沸騰的洗澡水旁癡癡發起了呆。等到泡泡消失後,才充滿儀式感地脫去衣服,懷着無以倫比的虔敬之心坐進了水裏。

——燙得龇牙咧嘴,臉都變形了。

卻依然覺得,這是一場神聖至極的沐浴。

他冒着把自己煮熟的危險,咬牙坐在那桶水裏。心裏認為這是師父對自己的考驗,哪怕浪費一絲熱氣,都可能影響到他的開悟。

最終出來時,渾身都洗腫了,卻感覺如獲一場新生。

充滿儀式感地拔掉木塞,将水流了出去。

沒有奴仆伺候,他搞了半天才分清哪個是被,哪個是褥,笨手笨腳鋪了床,莊嚴地躺了下去……

多年以後,當他已成為這片山水的主人,擁有了獨步天下、笑傲塵世的能力,卻始終無法忘記此時此刻,一腔萦滿肺腑的感激與安心。

三裏之外,就是詭谲又冷酷的世界,步步兇險;而此處卻彌漫着深沉的寧靜。

安全得無懈可擊!洋溢着牢不可破的溫暖!

師父和師娘就睡在二十步之外,強大的存在感驅散了他心底深深埋藏的恐懼,直擊靈魂地撫慰了他……

他躺在被窩裏,渾身還在冒煙。心裏熱騰騰地想:“小爺有這樣的師父還怕誰!盡可以橫着走了吧!”

二十步外的庭院北側,夫婦倆也已沐浴完畢,弄幹了頭發。在搖曳的紅燭裏,雙雙躺進了新被中。互相拉着手,害羞地忍住笑意,佯裝和平時沒什麽不同。

“大哥,今晚不知會不會發生什麽事?”妻子低聲問道。

他用大拇指撫摸她的手背,“莫怕,我設了結界。”

她立刻翻過身,有點期待地問,“……那些侍衛也被包在結界內麽?”

“嗯。有異常的話,我立刻會發覺。”

錦娘目光發亮地瞧着他,“大哥,你究竟是怎麽會的?是你的和尚師父教的嗎……”

“虛極大和尚倒不會這些。”他轉過頭瞧她,頓了一會才說,“我也是最近才會了這個。突然一瞬間的事,腦子裏有了這些……”

從“門”裏湧過來的東西!

妻子趴到他胸前,像個渴望聽故事的孩子,嗷嗷待哺望着他的臉。

男人卻不說了。趁着燭光正優美,不該浪費了這春宵。他的視線沿着她的脖子下滑,落在了那片如雪的肌膚上。

“錦娘……”

“嗯?”

“讓我瞧一瞧你吧……”

錦娘微微一怔。明白過來後,眨眨眼将目光轉移開去,故作自然地說:“又不是沒瞧過……”

“就是想好好瞧着你,這個晚上。”他堅持地請求道。

錦娘伏在了他的肩上,難為情地咧着嘴,無聲地羞笑起來。一動也不動了。

丈夫拗起身來,輕輕掀了被子,将她放平,解開了衣裳……

錦娘只是安靜地躺着。頻繁眨動眼睛,瞧着屋梁上兩朵美麗的燭暈。纖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揪着床單……感覺自己沉到他目光的最深處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在下一波劇情前補個洞房之夜,但是卡了很久。。。就寫成了這樣。心裏很亂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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