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漫畫、戀情、日常
“下一個故事的劇情梗概已經想好了。關于擁有‘性轉超能力’的美少女的故事。”
“……”
“主打招牌是‘不可思議的奇妙物語’, 如何?”
“……”
“女主角在無意之間, 将來自異世界的男子性轉為了……”
“……”
電腦屏幕上,名為“劍先生”的聊天對象沉默了許久, 才發來一句質問的消息。劍先生那性冷淡的字體字號,和他默認的風景頭像一樣, 令人感到嚴肅窒息。
劍先生:高光老師,你還記得《羅曼史Month》的主題是“校園戀情”嗎?你能不能放下對于性轉超能力的執念,好好思考一下少男少女青澀戀愛的日常校園故事啊?
佐伯珠裏落在鍵盤上的手有些僵硬了。
她用食指戳了戳空格鍵,打上了一些話,又将其删去——“超能力有什麽不好的”、“性轉能力有什麽問題嗎”、“不要把超能力的日常不當做日常啊啊”——最後,她向着“劍先生”發送了一條老老實實的消息:好的,我會努力尋找靈感的。
佐伯珠裏向現實低頭。
與編輯宮前劍先生商量完稿件的事, 佐伯珠裏起身沖泡了一杯咖啡。她托着咖啡杯,走到了書房的落地窗前,眺望着今日東京的陰郁天色。
晨間的天氣預報已經說過今日午後會下陣雨。果然,現在的天色已經不再是清澈的、一望無際的藍了。一小團一小團的雲堆疊在一塊兒, 厚厚重重的, 像是浸滿了水的棉被,稍稍一絞,就會瀝出水來。
窗外是居民區高高低低的屋頂, 再往遠處望去, 則是墨田的新東京塔,看起來就像是矗立在雲端似的。誠然,新東京塔并不高, 但珠裏總覺得如果它和“天空”無關,就對不起“Sky Tree”這個別名和兩千日元的門票價格。
不,比起新東京塔,現在的游客應該更想看那柄懸挂在新東京塔旁邊的達摩克裏斯之劍才對。
巨大的、青藍色的劍身,高懸在天幕之中,介于冶豔和炫目之間的光華,自劍柄之中釋放而出,彷如青龍的鱗片在閃閃發亮,似乎有着破開陰雲的無窮威力。
佐伯珠裏默默凝視了一會兒那柄違背人類力學原理、明顯象征着“超能力”、“奇幻世界”、和“不可思議的”的巨大劍體,不由在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話。
——生活在這個滿是超常事件的世界裏,到底要怎樣才能描繪出劍先生所說的“少男少女青澀戀愛日常校園故事”啊!!
中學生網球比賽直播裏,會堂皇而之地出現“分|身打球”、“冰封全世界”、“五感封殺”這樣的技能;東京的天空中偶爾會出現王權者的達摩克裏斯之劍;出門就會撞見神明大人為了幾百日元四處辛苦打工;池袋那邊會有“失去了頭的騎士”騎着摩托車四處亂竄;前兩天還接到了什麽“聖杯戰争”的參與宣告……
不,這個世界一點都不日常。
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要怎樣才能創作出“描繪青澀戀愛日常校園故事”的少女漫畫?
佐伯珠裏将咖啡杯放在書桌上,陷入了沉思。她的桌案上碼着一疊齊整的參考書,企鵝形狀的鐘滴答滴答地走着。防蹭鉛灰的手套被碳素墨水沾出了幾點黑色,孤零零地躺在稿紙上。
她,佐伯珠裏,誠凜高校一年級生。
生在這個絲毫不普通的、一點也不日常的世界裏,她必然也有着什麽不同之處。她自認有許多不算普通的故事,然而其中最讓她在意的,便是“少女漫畫繪者”這個身份。
因為某種契機,佐伯珠裏開始以“高光宏一郎”的筆名在一月發售一次的雜志《羅曼史Month》上連載少女漫畫,又因為畫風華美而受到了讀者的追捧。從此後,她便開始擔當兼職漫畫家,有空時就會向《羅曼史Month》供稿。
讀者能看到這位名為“高光宏一郎的”新人作者名氣大漲、紅紅火火,卻看不到漫畫創作背後的辛酸——整個《羅曼》系列編輯部都知道,高光老師以腦洞清奇出名,酷愛描述各種性轉故事。如果稍有不注意,她就會開始創作奇怪的漫畫。
什麽“突然長出了大○○的美少女”、“渴望體會女性身體的男主角”、“集體性轉的外星異世界”……只要是負責過她的編輯,都會受到關于“性轉”的初稿的折磨。
此時,在佐伯珠裏沉思了許久後,她打開手機,翻找出一個人的聯系方式。
——夢野老師。
這位名為“夢野咲子”的漫畫創作者,與佐伯珠裏一樣,都由編輯宮前劍負責。雖然兩人連載漫畫的雜志不同,但因題材差不多,便時有短信的聯絡。
佐伯珠裏蜷起膝蓋,縮在轉椅裏,飛速地給夢野咲子發去了一條短信:【夢野前輩,如何創作出具有“少女感”的戀愛故事?如何獲取靈感?】
夢野咲子也并非閑人,她的回複在十分鐘後才抵達。
【我也很苦手。最近研究出的方法是:在自己身邊取材。如果有有趣的、适合的人物,就立刻記錄下來,試試看能不能當做主角/配角。順帶一提,根據我的總結,最受歡迎的男主角類型分別是“完美溫柔、又高又帥的闊少”類型(像我筆下的鈴木那樣的)以及“不羁不馴、讓人燃起征服欲的霸道惡魔”類型。】
佐伯珠裏若有所思地點了頭,給夢野咲子回了一句“萬分感謝”。
休息日已經過去了泰半,窗外的雨水終于落了下來。婆娑的落雨,将落地窗的玻璃染成了斑駁一片。不知何時,高懸于天幕的青色巨劍已經消弭不見了,東京似乎又恢複了日常的東京。
“……算了,今天還是休息吧,明天去學校尋找一下靈感就是了。”
佐伯珠裏揉了下眉宇,決心放下久久糾纏于心間的靈感問題,去洗個澡放松一下。她拿了幹淨的新衣服和浴巾,便朝浴室走去。
因為和家裏爆發了一些矛盾,她如今獨自在外租房居住。漫畫單行本所賺的錢,足以支付她的學費與日常開支。現在的她,就住于一棟中央公寓的頂層。這棟公寓矗立在一片獨棟的房屋裏,成為了這片居民區內“新東京塔”那樣的存在,視野極是開闊,可以将附近的屋頂收入眼底——這也是珠裏最為鐘愛之處。
不久後,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就在此時,座機發出了短促的鈴聲。在“叮”的提示音過後,便自動播放起了不知何人的來電留言。只是浴室的水聲太過響亮,并無人來理會這一通嚴肅的留言。
“如果不盡快集齊Master,監督者也會很頭疼。這是最後一次給予你的‘放棄’機會,如果想要退出的話,就請立刻到……”
來電留言播放完畢,浴室的水聲依舊未停。
無人注意到這通來電留言。
***
次日,周一。
昨日的雨水洗徹了東京的塵土,春夏之交的街道變得極是幹淨。茵綠一片的枝頭,偶爾落下一滴晶瑩的水珠,萌發着鮮亮的色澤。
通往誠凜高校的馬路上,三三兩兩走着身着校服的學生。他們或哈欠連天、搖搖晃晃,或精神抖擻地說着八卦消息。腳步聲與喧鬧聲,散落在一整條道路上。
初初一看,這似乎是一片極為日常的景象。然而,佐伯珠裏知道,這所學校也并非是“日常”的學校。就比如現在走在她面前不遠處的那個天藍色短發男生——沒記錯的話,他叫做黑子哲也,是佐伯珠裏隔壁班的學生,同時也是籃球部的成員。
同樣是走在上學的路上,其他的同學看見了彼此就會互相打招呼。獨獨面對黑子,他們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這并不是說“他們故意在排擠黑子同學”,而是這個名為黑子哲也的人本身不具備任何存在感。
他擁有一種奇異的超能力,會在不知不覺間,就從人類的視線裏消失。一個不留神,所有人就會一起忘記了黑子哲也的存在。
佐伯珠裏提着書包,目光緊緊鎖着黑子哲也的後背。想到夢野咲子的建議,她就從口袋裏掏出了筆記本和圓珠筆,用潦草的字跡快速記載下了什麽——
“沒有存在感、默默守護着校園公主殿下的騎士。”
男主角Get。
是時候去尋找一位合适的女主角了。
她滿意地合上筆記本,繼續盯着黑子哲也的後背看。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過許多延展開的念頭——黑子哲也是籃球部的部員吧?——不如去籃球部看一看,社團生涯在高中可是極為重要的——也許能找到适合做女主角的女經理呢……
“請問,你是在看我嗎?”
就在佐伯珠裏胡思亂想的時候,她聽見了少年微帶困惑的聲音。她擡起頭來,發現黑子哲也在校門前停下了腳步,側過身望着她。
他的膚色很白,表情介于“面癱”和“天然”之間,或者說是兩種元素兼有。淡藍色的短發,與他的眸色相同,也和東京此刻的天空相差無幾。
“……”佐伯珠裏咳了咳,低聲說,“認錯人了,不好意思。”說罷,她快速地與黑子哲也擦肩而過。
“你一直注意到了我嗎?”她的背後傳來黑子哲也追問的聲音。
珠裏沒有再回答,加快腳步,以近乎是小跑的速度踏入了校門,往班級走去。她的班級在二樓,從窗外望去,恰好能看到一株櫻花樹。現在已經不是櫻花初開的時節了,只能看到郁郁蔥蔥的樹冠,像是張開了一張碧綠的□□似的,朝天空伸展着手臂。
“早上好啊,愛莉絲。”
“源君,今天也是努力的一天吧?”
“白澤同學,昨天的紅豆包啊……”
教室裏很喧鬧,年輕的少男少女們彼此問安、聊天。然而,佐伯珠裏走進教室時,室內的氣氛卻明顯一僵。很快,那短暫的冷淡和安靜,便猶如幻覺一般消失無蹤,教室裏迅速地熱切了起來。
十分鐘的班主任談話後,上午的鈴聲便敲響了。
佐伯珠裏一向不喜歡聽課,當鈴聲響起的那瞬,她就已經一邊轉着筆、一邊扭頭望向了窗外那顆巨大的櫻花樹,心思飄出了很遠。
教師走入教室的腳步聲,伴随着女學生們的騷動。
“沒想到他真的來代課了!超幸福啊!”
“雖然這樣子很不厚道,可我竟然希望宮野老師的孕期再久一點,這樣子就能一直看到他……”
與往日不同的窸窣碎語,扯回了佐伯珠裏的思緒。她收回視線,向講臺上投去,發現那兒站着的人,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已經教授了一學期日本史的宮野老師,而是另外一個人。
白色短發、高挑身材,眼睛是容易令人深陷而不可自拔的女郎花之色;身穿白色襯衫與黑色西褲,西裝外套則被随意地丢在講臺上。別着金屬夾的灰色領帶,有些松垮地打在筆挺的領口下,袖口被挽至了手肘的高度,袒露出不失肌肉輪廓的手臂——
似乎是一位正經裏又透着不正經的新人教師。
“沒想到是我來代課吧?吓了一跳吧?”
白色短發的男人露出彷如惡作劇得逞一般的笑容,朝着學生們揮了揮手。繼而,他轉身,在黑板上潦草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鶴丸。
“叫我鶴丸老師就可以啦。如果喊‘國永’老師,總覺得是在喊另外一個人。”鶴丸國永如此說道。
伴随着他的自我介紹,教室內的女生顯然更為興奮了。佐伯珠裏知道她們為何如此興奮——這個名為“鶴丸國永”的新人教師,似乎方從大學畢業不久,年輕帥氣,幽默又有活力,初初來到誠凜高校便受到了學生們的歡迎。如果不是“師生戀愛禁止”的條約壓在頭頂,怕是會有無數女生倒追他。
學校內的教師以刀劍為名,也正是這所學校的不日常之處了吧。興許哪一天,還能遇到“三日月宗近”、“大包平”、“鬼丸國綱”什麽的,來一場和天下五劍的浪漫約會呢。
“日本史可是很重要的喔。平安時代的歷史什麽的,請各位一定要倒背如流。”鶴丸托起書本,轉了兩圈,說,“學習的時間到了,還請各位翻開書本。”
當鶴丸說完這句話,佐伯珠裏立刻開始了出神。她又重新望向了窗外的櫻花樹,開始思索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了——
去籃球部取材的話,應該用怎樣的借口呢?直接去的話,或許會被人投以奇怪的目光吧?不然,就說自己仰慕籃球部的前輩?興許這樣子還能有少女漫畫女主角的代入感呢……
“佐伯。”點名聲重喚醒了佐伯珠裏。
她猛然回頭,發現鶴丸正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說:“麻煩回答一下剛才的問題。”
佐伯珠裏:?
剛才他問了什麽?
她這幅懵懵懂懂、猶在夢中的模樣,似乎是取悅了鶴丸國永。他竟然絲毫不顧及自己教師的身份,在教室裏就低聲地抖着肩膀笑了起來。
“佐伯同學這幅……吃了一驚、懵懂無比的模樣,還真是厲害啊。”他歪頭,說,“沒想到吧?”
“……”佐伯珠裏木。
比起“教導學生知識”,這位老師好像更喜歡“同學被點名時受驚的模樣”啊。
***
一天很快過去,社團活動的時間到了。佐伯珠裏收拾了書包,踏出教室,朝着籃球部的方向走去。已經過了放學時間,誠凜高校的校園中卻依舊人聲熱鬧。樹蔭下、走廊內,年輕的學生們湊在一塊兒,彼此交談着。
佐伯珠裏走到籃球館附近時,三四個珠裏班級的女生正湊在一塊兒,聊着時下流行的演員、模特。她們口中的世界,是佐伯珠裏完全不懂的世界,什麽“黃濑涼太”、“朝日奈風鬥”,她從來不曾聽說過。
看到佐伯珠裏漸近的身影,她們的話題卻陡然轉了方向。
“啊,是佐伯诶。她總是一副獨來獨往的孤僻模樣,沒想到竟然會來社團。她是籃球部的嗎?”
“不是吧?……對了,聽說她是財閥家的大小姐?真的嗎?”
“怎麽可能啊!財閥家的大小姐會可憐兮兮地租住在中央公寓裏嗎?她中午只吃三百日元的飯團噢,財閥家有這麽艱難嗎?”
“她中學時就是那副模樣了。因為長得漂亮,又受男生喜歡,所以總是擺出高高在上的驕傲模樣來。聽美亞子說,她在中學時可是全班女生的讨厭對象喔。”
女生們的談話聲并沒有放輕,甚至像是大膽又刻意地說給她聽。佐伯珠裏當然知道,她們在讨論自己,然而她并不在乎這些話,只是面無表情地與這幾個女生擦肩而過,換來不知是誰的一聲蔑哼。
“……果然,和別人說的一樣,是個自視甚高、不好相處的家夥啊。”
佐伯珠裏假裝沒聽見那句話,筆直地走到了籃球館門口,探頭張望。籃球部的第一輪訓練已經開始很久了,渾身散發着男性荷爾蒙的少年們練習着往返觸地跑,籃球鞋摩擦着地板的刺耳響聲不絕于耳,光滑的地面上倒映出男生們交錯的身影。
“休息。”一聲哨響,教練相田麗子說。
籃球部員們松了口氣,朝着場地邊緣的長凳走去。
“诶,門口那個女生是?”
“……長得還挺好看的嘛,誰的女朋友來了?”
不知是誰先發現了佐伯珠裏的身影,男生們立刻笑了起來。誠然,佐伯珠裏的外形是無可挑剔的——身形高挑、肌膚雪白;五官端正秀麗,像是電影裏的少女役角色。唯一的遺憾,便是她的表情有些疏冷,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殿下似的,讓人望而卻步。
男生們正在嘻嘻哈哈地開着玩笑,其中的一個人卻已起了身,朝佐伯珠裏走去,似乎和她相熟。
“诶……?黑子?”
“什麽?黑子認識她?”
所有的部員皆是一驚。
黑子哲也走到了佐伯珠裏面前,問:“你是來找我的吧?”
佐伯珠裏:……
不是,她是來取材的。
“不是。”佐伯珠裏的目光朝別處望去,簡短地說。
“今天早上,你的目光可是令人難以忽視。”黑子認真地說,“很少有人會那樣注意着我。如果有什麽事的話,就在這裏說吧。”
黑子哲也的心底确實有些困惑。
他的存在感一向低的可怕,這樣近乎“透明”的性質,讓他在籃球場上有了獨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當然,他不承認這是超能力,他覺得這只是一種屬性而已。
然而,今天早上的他卻被面前這個女孩盯了一路。
除了中學時的經理桃井同學之外,還從沒有人這樣子幹過。
佐伯珠裏被堵在籃球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的個性有些奇怪——她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懼怕接電話以及與他人對話;能用短信、郵件解決的事情,絕對不用嘴說。此時此刻,她也不怎麽想說話。
可是不說話的話,興許就不能繼續觀察黑子哲也,再以黑子哲也為藍本創作男主角了。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想到了“沒有存在感、默默守護着校園公主殿下的騎士”這樣難得的腦洞的。
“請問……”
佐伯珠裏終于開口了,聲音有幾分幹巴巴的。她原本是想說“你能做我的男主角”嗎,腦子一抽,卻不小心把男主角的預設一齊說了出來。
“請問,你能做我的騎士嗎?”
佐伯珠裏木着臉,如是說道。
所有人巨震。
“什麽——?!”
“黑子,你這家夥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