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晏無咎走後,冉珩枯坐半響才回了房。

後半夜朦朦胧胧睡着的時候, 被匆匆趕來的下屬敲門叫醒。

等他趕到事發現場, 便看到黎明前黑暗的蒼穹下, 火光中的廢墟。

任誰也看不出來, 就在今夜之前, 這裏還是連綿的雕梁畫棟, 碧瓦朱甍。

庭院的空地上,依次整齊擺放着一具具屍首。屍首下面依稀看到匾額上的馬字。

最前面那個, 極為顯眼, 一眼就可以看見。因為,一臉驚恐的死人是跪着的。

冉珩沒有看一眼,眉宇神情凝重, 直視前方。

前方是幾乎拆成廢墟的正堂,只剩下幾面空牆, 但華麗的地板上還好端端地擺放着會客時候的桌椅。

跪地死去的主人曾坐在氣派的太師椅上, 氣焰嚣張,目露輕蔑, 卻是沐猴而冠,陰毒笑着要晏家雞犬不留。

然而, 現在他卻死了。

坐在他那張太師椅上的,是個一身孔雀藍錦衣的青年。對方斜倚着椅背,一手撐着額角。矜貴的眉目垂斂,睫毛投下的陰翳,顯得那雙眼睛狹長又靜谧。

俊美沉斂的面容, 在這樣可怖的背景下,像是只在夜裏綻放的花,什麽都不做,只是存在,就已經奪目懾人。

那個人靜靜地看着,庭院外隔着屍首注視着他的冉珩,就像是等待的久了,百無聊賴,意興闌珊,以至于有些無趣。

冉珩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想起兩個時辰前的會面,意識到,他好像并不了解這個人。

“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些。”等的人終于來了,在晏無咎耐心耗盡之前。

他翹着的腿放下,從容步出殘留幾分豪奢的正堂,不緊不慢走到冉珩面前。

無動于衷的眉目,疏淡華美,透着幾分索然無味。心灰意懶似得,那眸光淡淡,并無殺意,也無狂妄,甚至于銳利,只是如夜色微涼。

讓人看了,會忍不住覺得寂寥。

盡管,明明知道,在他背後就是白骨血色。

冉珩看着他的眼睛,抿了抿幹澀的唇:“你做的?”

晏無咎可有可無輕慢點頭,眨了下眼,意興闌珊的樣子:“很意外?不是已經提醒過你了,清苑縣的人都知道,晏無咎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微微偏了偏頭,像是回想起什麽:“第一次見面時候,我好像也告訴過你了。”

是的,冉珩記得。

這個人站在他身邊,有趣地低聲說着,錯了,晏清都該是跋扈傲慢、笑裏藏刀、口蜜腹劍、兩面三刀、陰險狠毒。

他這才側首去看,望見了一張清狂無辜的面容。

這個人沒有騙他,所有這些詞彙,今夜這前後兩個時辰,他終于都一一領教。

冉珩面無表情,深深地看着這張,直到現在都沒有露出分毫張狂狠厲表情的臉。還是像傳世古畫一般,神秘引人。

他輕呼一口氣,自嘲一樣短暫地笑了下:“我竟然沒看出來,到現在也難以置信。”

兩個時辰前在冉家府邸,他提起這個姓馬的無賴的威脅,這個人還一副按捺驚惶的平靜。結果兩個時辰後……

冉珩看着孔雀藍錦衣纖塵不染,連一絲血腥煞氣也沒有的晏無咎,想起他眉睫微顫的剎那脆弱,無法将他和周遭寸草不生的可怖聯系起來。

晏無咎卻笑了,他緩緩眨了下眼,笑容的幅度并不大,像個矜貴無辜被嬌慣寵壞的小少爺。

小少爺眉眼笑意淡淡,看着冉珩:“啊,你誤解了,那時候,我是怕自己忍不住會笑。當然,我也不生氣。”

晏無咎微笑溫和地說:“為什麽要生氣?就因為他說了要滅我晏家滿門嗎?我沒那麽小氣,你看,我也滅他滿門就好了啊。”

他想起什麽,嘆息一般笑了下,精致的下巴向那個人跪着的地方微微一側:“啊,我忘記了。他的一家三口,好像兩年前已經被他拐來的女人滅門了呢。今日一家團聚。”

晏無咎的笑意漸漸加深,笑容輕薄又絢爛,神秘又輕佻,緩緩輕拍三下,贊嘆鼓掌。

華美的眉目微微一揚,晏無咎笑着說:“我這個人,向來悲觀厭世,不相信什麽因果報應。不過,那位姐姐倒是讓我見識到了。你妹妹若是有她一半,也不會被人殺了。”

冉珩猛地從迷障中醒悟,失魂落魄的神情瞬間銳利,緊緊盯着晏無咎:“你說什麽?”

晏無咎唇角翹起,眉眼輕佻散漫,笑容絢爛又無辜:“不是你說的,她死的時候,手裏攥着半張紙,寫着我的名字。怎麽就沒想過,另外半張去了哪裏?”

冉珩的眼睛微微睜大,瞳孔驟縮。

案發現場,他還是第一個看見的,的确沒有另外半張。只可能是,兇手帶走了!

等他回神,眼前火光燎原,卻已經不見了晏無咎的身影。

“晏清都!把話說清楚。晏清都……”

冉珩四面張望,看到隔着橙紅焰火,那個人眉目矜傲淡漠,回眸一眼,便無趣似得收回,轉身離去。

他立刻追上去,像追着混沌噩夢裏的幻影,不遠不近,越來越遠,在灰蒙蒙的天光裏,終于失去最後一點痕跡。

……

賀蘭府。

賀蘭凜下手左側,坐着一個文士打扮的儒雅中年男子。

右側是木楓。

賀蘭凜端坐高位,垂眸看着手裏的卷宗,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素光也看看。”

那儒雅文士便稱是,雙手接過,不過幾息間,便皺起眉,臉上卻是笑了。

“恭喜大人,覓得如此良才。”

木楓正襟危坐,随時待命的武将一般。

賀蘭凜看着木楓,臉上喜怒不顯,在這平靜的目光下,叫人忍不住連呼吸都注意起來。

“放松些,你們做得很好。”賀蘭凜寬慰地說。

豈止是很好,龍鱗衛追了一個多月的點子,死在收網之前,已然是打臉。他親自出手,也沒有抓到濃霧裏斷了的線。

這個叫晏清都的人,算起來才加入龍鱗衛不過一天,不但抓到了接頭的人,連那條大魚都拽出了水面。

木楓聽了賀蘭凜的話,向來嚴肅板正的臉卻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微微垂首:“屬下有罪,沒有遵照龍鱗衛的行事規章……”

賀蘭凜擡手止住:“你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時候太規矩了些。規則是為了确保事情做得更好,不是為了限制自己的。”

“是,大人。”木楓的唇抿緊,眼神冷肅。心下忍不住想起,這幾個時辰發生的事。

晏無咎帶着他去了一個低調的府邸,是二品大員青州牧獨子在洛陽的下榻之處。

那兩個人居然認識,似乎還有一段恩怨。木楓着實意外。

一番聽不懂的談話後,木楓聽到了兩個關鍵詞,旭王,以及,冉家是旭王的人。

盡管不知道晏無咎要他聽什麽,也不知道這個人和四海一勺自殺的主廚的關系,但木楓憑着直覺,直接摸去冉珩的書房。複刻了一份喬遷請帖。

出了冉府,晏無咎對他伸出手:“拿來。”

按照規定,木楓不該把這份東西給他的,可是他卻松了手。

晏無咎看了地址一眼,不出所料地笑了。

“這是誰?和我們的任務有什麽關系?”木楓忍不住問。

晏無咎對他眨了下眼,笑容溫和又純然,卻藏着讓人捉摸不定的隐秘:“大人,可以信我嗎?”

木楓有些想不清在那片刻發生了什麽,卻知道不管信不信,他也不該貿貿然就這樣帶着一衆龍鱗衛的人,任由這個人的意思,闖入那個請帖所述的府邸。

但是,他偏偏就是這麽做了。

或許是因為,他在屋頂上聽到的話。冉珩所說的,那個讓晏無咎不得不避難加入龍鱗衛的理由。那個僅僅因為攀附上旭王,便公然放言要滅晏無咎滿門的人。

木楓不是個徇私的人,那時候,他也沒有想那麽多。

或許,他是想了。想着為那個人做一出狐假虎威。

畢竟,晏無咎是他龍鱗衛的人。沒有人可以威脅龍鱗衛的人。

直到,他們在這個姓馬的書房,搜出來一本名冊。

名冊上,有他們斷掉的線索。

木楓猛地看向晏無咎,眸光冷靜又銳利:“你怎麽知道?這裏有這種東西?”

晏無咎眸光平靜,寡歡無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四海一勺的主廚,我碰巧見過。”

在柳珣安置他的那個別院。

“我還知道,柳珣大手筆,排場極大地宴請的神秘客人是誰?”

木楓:“龍鱗衛都查不出來的人,你怎麽知道?”

“是嗎?”想起什麽,晏無咎失笑,淡淡地說,“因為那個人就是我啊。”

木楓目光一冷。

“不過,我剛剛發現,同一時間,他還見了別的人。別緊張,跟我沒關系,那個別的人,才是你們要找的人。”

木楓問出心中疑問:“你怎麽知道,那個別的人,是誰?”

……

木楓回神,聽到賀蘭凜和那個叫素光的幕僚說着什麽。

賀蘭凜平靜地說:“此人行事出人意料,過于膽大妄為,不是大功,便有大過。僅僅憑借龍鱗衛查找謀逆,就把洛陽城的風波和禹城皇商更疊的事情聯系到一處,認定這個冉公子和此案相關。若是沒有從那個姓馬的家裏搜出來這份名冊,他的行為就是公報私仇。好一出借刀殺人的戲碼。”

素光呵呵笑了兩聲:“學生倒有不同看法,龍鱗衛尤其是玄字旗,行事本就不拘一格,這人倒是剛好合了路數。依學生看,此人直覺敏銳,眼光獨到,看事物的角度有別于常人。身處如此逆境,卻能在短短幾日,絕處逢生,實在不能只歸咎于運氣和大膽。”

賀蘭凜面色如水,神情仿佛沒有什麽變化,卻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

這幕僚不緊不慢道來:“誰人有這樣的魄力,傾家蕩産只為鋪一條面見大人的路,走龍鱗衛的路。大凡地痞流氓得勢,纏上了便是毒瘡跗骨。那姓馬的潑皮可是旭王的救命恩人。此人一入龍鱗衛,竟是連一夜都忍不得,直接斬草除根。雖說欠缺些城府忍性,這般魄力狠辣,作為神兵利刃卻是極好的。”

賀蘭凜極淡地笑了下,笑容幾乎沒有漫上臉便消失了:“豈止是斬草除根。如此傲慢放肆,何曾将那個人放在眼裏過。若是只處理姓馬的無賴,有千百種法子,他卻獨獨選了最迂回的這一條。”

素光笑着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賀蘭凜眼裏一絲深意,手指沉吟一般輕敲:“要麽,這人是個瘋子,享受親自動手除去仇人的快意。要麽,從頭到尾他的目的就都只是龍鱗衛。那個姓馬的,不過是順手除去的雜草。”

幕僚若有所思:“那依大人的看法,他是哪一個?”

賀蘭凜看向木楓,神情始終冷靜自持:“清理的時候,他親自動的手嗎?”

木楓怔然搖頭:“沒有。他去書房翻了東西。發現了那種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會留下活口。我下令的時候,他眼都沒有擡。我出去的時候,他好像有些為難。說,看見血會惡心。”

賀蘭凜輕嗤一聲笑了,難得有其他表情:“少爺脾氣。”

木楓也這麽想。

想起晏無咎面無表情看着擺放在馬家的匾額上的屍體,問他,那些人的命,是算在姓馬的頭上,還是晏無咎的頭上?

“算在我的頭上。”木楓平靜地說。

龍鱗衛的人把那個姓馬的擺成對着屍體跪下的姿态,僞裝成江湖仇殺。

在冉珩看來,這是晏清都所為。如此,未免,有些陰暗可怕。

如此打岔,賀蘭凜也松動了些:“給他連升三級,但是暫時不要做別的變動,還是跟着你。看着他。”

木楓以為是看着他不要胡作非為闖禍,心下一松應下,退了出去。

僅剩下幕僚和賀蘭凜的正堂,這個叫素光的幕僚問道:“執行計劃的話,這個人最是合适不過。大人覺得呢?”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出場機會的敵人下線了,恭喜啾啾升官發財,絕地反擊。

寫不完了,明天見蓮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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