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廢太子慕容昭之事, 晏無咎也有所耳聞,大約是九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晏無咎才十一歲, 清苑縣山高皇帝遠的,大家并不關心汴京皇宮裏天家夫子的事。這件事,晏無咎還是從柳珣那裏聽來的。
柳珣之所以來清苑縣, 就是因為當初不想入宮給皇子當伴讀。
“好險,若是我聽了家裏的話, 指不定這會兒是不是跟着一道被圈禁了呢。”
晏無咎記得, 柳珣是這麽說的。
柳珣有些自戀,自诩才高,廢太子還是皇子的時候,他就挺看不上的。
準确說, 晏無咎就沒聽見過他服誰。以至于無咎是直到發現了冉珩和他私下的聯系, 才察覺到他竟然投到了旭王麾下。起初他都沒往那裏想過。
晏無咎從柳珣那裏得知,廢太子因為巫蠱謀逆案,被皇帝厭棄圈禁,那會兒廢太子三十一歲,膝下空虛,無一兒半女。
後來又過了兩年,聽說是廢人慕容昭幽禁期間瘋癫,日常怨怪胡言聖人, 最後自裁了。
也不知道是真自殺,還是被自殺的。
沒想到僅僅過了七年,當初恨太子恨到, 太子生前死後都不肯見他一面的老皇帝,現在有了小兒子,心卻軟了,開始對這個可憐慘死的兒子同情不忍起來。
可是,晏無咎聽過柳珣說起過很多京中貴胄的事情,唯獨沒有聽說過,旭王曾經離太子之位那麽近過。
只聽過,老皇帝因旭王的母妃病死,很是傷心,愛屋及烏對旭王格外寵愛之事。
即便是子夜荒廢無人的北院偏殿,也不能完全保證沒有人來,晏無咎和宋筱不好久留。
這番互相交換情報,商量好日後的聯系方式和彼此要做的事後,兩人一前一後離開。
晏無咎回去自己的院子,換了身松白的常服,點燈推開了門。
他執着燭火,毫不避諱向焚蓮所在的廂房走去。
走來的途中,晏無咎忽然想到,他出去夜會宋筱的事,旁人或許可以瞞過,但以焚蓮的武功之高,又和他住得這樣近,應該能察覺到他出去之事。
走到門口,晏無咎屈指,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門。
“大師,我進來了。”
這更像是一句知會,也不知道,是知會的房間裏的大師,還是院子外的人。
說完,晏無咎的手覆在門上,輕輕用內力一震,門栓便斷裂了。
他若無其事推開門,反手掩上。
若是遠處有人看着這一幕,只以為是裏面的人開門放他進去的。
晏無咎執着燈盞,往室內走去。
今夜這麽久了,聖僧都沒有出現來找他,晏無咎也很好奇,白日的妖僧焚蓮,打算怎麽應對夜晚那個走火入魔的他自己。
晏無咎一路走進卧室,也沒有看到和尚的人影,就當他以為焚蓮也和他一樣,跳窗離開去了哪裏時,忽然發現床前擺着一雙鞋。
“大師。你睡了嗎?”晏無咎站在原地,詢問道。
掩上的簾幕後依稀傳來一點響動。
“無咎?”清淡溫和的聲音,雖然好像并無明顯的情緒,晏無咎還是一聽就知道,這是聖僧。
晏無咎微微挑眉,一點薄嗔微怒:“你在睡覺?”
雖然夜裏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覺,是一件極為正常的事情,但是晏無咎卻生氣得理直氣壯。
他随手将燭火置于桌上,徑直朝床榻走去。
床簾內的僧人卻發出一聲微微困惑猶疑的語氣,好像在為什麽而不解。
晏無咎已經走到床前,伸手一把掀開簾幕,下一瞬,他微帶薄怒的神情則一怔,下一瞬便笑了。
眉眼彎彎,長眉微挑,輕佻嘲弄,笑得又壞又清甜。
“大師,你這是要跟我玩什麽有趣的游戲嗎?”
焚蓮眸光沉斂溫和,靜靜地看着晏無咎,即便是這種情境之下,整個人也透着一股寶相莊嚴聖潔禁欲的氣息。
“無咎,為什麽要綁着小僧?”他眼中微有不解,卻一片坦然信任,帶着淡淡的包容,就像是被寵愛的頑童,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晏無咎忍笑挑眉,無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明明才來。”
在夜裏的焚蓮的記憶裏,上一刻還是日出,晏無咎回眸對他淺淺微笑。下一瞬再睜開眼,就是黑夜裏。
而他盤腿坐在床上,兩只手的手腕上纏着纖細的金蠶絲。
這東西細而極韌,等閑的刀劍無法砍斷,一般的內力也無法震斷。削金斷骨,不在話下。
焚蓮困惑地看着,一動不動。
因為,這段極其罕有的金蠶絲是他自己的,而且是他準備送給晏無咎的。
也因為,這金蠶絲雖然危險,這樣綁着人的手腕,若是別人,若是胡亂掙紮,許是會被大卸八塊。但焚蓮所練的武功,這東西于他傷害卻并不大。
還因為,雖然這金蠶絲這樣纏着他,好像看似無用,可是金蠶絲另一端纏着花盆。正是焚蓮心愛的種着晏無咎的荼蘼花的花盆。若是他掙脫的時候稍有不注意,花盆就要跌碎的。
焚蓮一直看着,計算着什麽力度角度,才能及時接住那盆花。結果他發現,這機關設計的很繞,時間來不及。
不過,很快焚蓮就放棄這麽思考了。因為他聽到了不遠處晏無咎的聲音。
既然晏無咎就在他身邊,他這樣被綁着,很可能就是晏無咎的意思了。
他就這樣聽着晏無咎的聲音,偶爾盯着那盆花,間或就着打坐的姿勢,閉目養神冥思。
可是,晏無咎好像翻窗出去了。
意識到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裏的事實,焚蓮腦子裏有些空白。
直到,再次聽到晏無咎回來的聲音。聽到他開門朝自己走來。
“不是無咎嗎?”晏無咎這麽說,焚蓮就信了,他看着那盆花,“無咎,你能不能幫小僧把放在床柱頂的花盆取下來。小心不要碰到金蠶絲。這個東西很鋒利。”
晏無咎一手撫着床柱,笑得停不下來,縱使笑容絢爛又惡劣,這個人也很少多餘的小動作,便是這樣笑着也只叫人覺得矜貴绮麗。
“所以,蓮蓮是不小心落在盤絲洞裏了嗎?”晏無咎的手指好奇的在暗金色的絲線上輕輕彈撥。
那線果然極韌極堅,但凡再多用一點力氣,晏無咎指腹便要被割開一道口子。
他垂眸看着淺淺的白痕,笑容不變。
“真危險,蓮蓮可千萬不要動啊。”晏無咎沒想到,妖僧焚蓮為了限制夜晚的自己亂跑,竟然會想出這麽個主意,用聖僧焚蓮的花盆來要挾困住他。
可明日天亮了,他自己又要怎麽解決這困局?
晏無咎一想到,妖僧焚蓮可不會愛惜這盆花,若是直接落地摔碎,他藏在花盆裏的秘密豈不是就要暴露了?
他笑容依舊,眸中卻添了一點似嗔非嗔的薄怒。
那華美绮麗的面容,笑起來固然叫人神魂颠倒,但薄怒淩厲起來,卻更驚心動魄。
焚蓮專注地看着他,微微嘆息:“不會的。在你來之前,小僧已經想到取下來的辦法了。只是無咎來取,會更安全些。”
不等晏無咎說什麽,只見眼前的僧人忽然動了。
被牽引的金蠶絲立刻牽一發而動全身,下一瞬焚蓮還是坐在床榻上,手中已然穩穩抱着一盆花。
只是,被牽引的金蠶絲機關徹底觸發,在床、柱還有僧人之間,勾纏成幾道結,将他徹底網在中間。
焚蓮素白的僧衣上,數道破痕,滲出淡淡的血色。唯有懷中那盆花,完好無損,花苞綻開一點。
他平靜地看着晏無咎,眼底一點如這七月流火的溫度:“小僧記得的,這是無咎最重要的秘密,小僧應了你會保管好,就一定會做到。”
晏無咎緩緩眨眼,笑容如夜裏靜靜盛放的荼蘼花海,絢爛亦晦暗。
他俯身,手指穿過那金蠶絲網,在僧人臉上那道血痕上輕輕撫過,低聲帶笑,輕佻又溫柔:“這樣你就真的落進盤絲洞了啊,聖僧。”
他傾身,笑着的琥珀茶色眼眸凝視着和尚:“吃了你,會長生不老嗎?”
像是陷入了一場仲夏或者暮春的夢裏。
金蠶絲和割裂的僧衣分開,在那雙修長無暇的手指中,服帖也順從。
流血的地方被輕輕吹拂,如果還有柔軟的親吻落下來,便像是瞬間治愈。
焚蓮的手握着他的手腕,這個人所有的一切看在他的眼中都覺得完美易碎,輕不得重不得。輕了抓不住,重了好像會折斷。
心裏在默念着五蘊清明色即是空的經文,神情是無欲無求清心寡欲的莊重,明明是要推離阻止的,卻反而僵持之後,将那個人主動緊緊擁入懷中。
“吃了你,會長生不老嗎?”
如果他的血肉當真可以長生不老,他願意奉血割肉來灌溉這株荼蘼妖花。
喜歡這個人,怎麽會這麽喜歡。
心裏會微微酸澀,像是被他親吻傷口時候,刺痛卻甜的剎那。
像是置身無邊無盡的夜裏,世界只周身方寸之間一燈如豆的光亮,所以再多的歡喜也無法鋪滿照亮整個世界。
對這個人的喜歡,就是照亮世界的光,因為源源不斷的流逝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的喜歡便永不停歇,永無滿足。
那些無邊無際的黑暗是他所沒有的過去和白天,只有這個人所在的地方,才像夢境裏短暫清明秩序構造的真實。
有時候連焚蓮自己也會有剎那迷惑,他就像個永遠只能出現在黑夜裏,天光出現便要消失的孤魂。
就像昨夜的攜手同游,七月半分明是蕭瑟凄清的盂蘭盆節,卻是因為和這個人牽手同游,便像是置身在上元花燈。
親吻亵渎一個禁欲無塵的僧人,就像是染黑一張白紙,并無任何稀奇特別。
但,讓一個寡欲無情的僧人主動因自己而親吻破禁,就像是白紙自行浮色。
晏無咎背靠着床內牆壁,那抵着他的僧人眉目一如往常沉斂寧靜,聖潔清淨得毫無欲色雜念,卻在專注的吻他。
晏無咎半阖着眼睛,今夜來這裏原本是做什麽的呢?
有些想不起來了。
從很早一起起,他就知道這個身體出了些問題,有着絕對無法叫任何人知曉的殘缺。
晏無咎很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除了不能叫任何知道這個秘密的想法略有偏執以外,他并不為此有任何煩惱。
可是,卻也沒有想過,還會有這樣的失控。
雖然并不能有反應,可是心跳得很快,那種眩暈熱切的紊亂裏,每被親吻一處,就像是燒起來一寸,冰雪融化,顫栗一樣發抖。
不讨厭,甚至很舒服。可是,叫他氣悶。
就像是,他才是那個吃了以後會長生不老的人,被妖怪叼在巢穴裏。
晏無咎微微蹙着眉,閉上眼,手背遮着眉眼,長長嘆息一樣,似嗔又軟:“不要了。”
那個人很聽話,他這樣說,便真的靜靜停在那裏不動,用薄衾攏了他,小心擁抱。
清越素淨的聲音如梵音,輕輕地對他說:“想在白日的陽光下,看看無咎。白天的小僧是什麽樣的,他也喜歡無咎嗎?像我這樣,喜歡無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