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植物學與聶魯達

王妙好像一下子放空了,整個世界就剩下他和茫茫無邊的大雨,下得他無處躲避,澆得他渾身都濕淋淋的。這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他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那是一種淡淡的悲哀,人與人本就是不能互相理解的,或許他們仍可以相愛,可以親近,但人生在世本質上便是孤獨而脆弱的。

這個道理他自诩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可是當遇上事情的時候心裏還是無法釋懷。

你所歡喜的,你的另一半可能沒那麽敏感,不反感已是一種幸運,更遑論如自己一般的快樂與喜歡,便是能與你一同歡笑欣賞的,也多半是因為愛屋及烏,而非志趣相投……

一想到這兒,王妙本就灰暗的心情不免就更沉悶了幾分,他不再想下去了,也不敢再想下去,仿佛曾經他所追逐的快樂與浪漫其實都是浪花泡沫一般。無論這是不是事實,他都不願意再去細究。

王妙把書塞在懷裏,把書包頂在頭上,轉了方向往圖書館跑去,他渾身上下已經都被淋濕了。

“哎呀,我說你們年輕人,怎麽出來也不帶傘啊。”圖書館門口的老大爺坐在馬紮兒上看雨,看到王妙濕漉漉的樣子立即皺起了眉頭,“都快成落湯雞了,快去屋裏晾晾。”

王妙點頭,堆出一個笑來,便馬上跑到衛生間把衣服下擺一通好擰。

他像只沾濕了翅膀的大蛾子似的,病怏怏地癱在自習室的最後一排,還有水滴從他的額發間順着鼻梁流下來。王妙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水珠甩到一邊,掏出懷裏的書翻看起來,一面看還一邊把那些因為淋濕而弄皺的地方小心地撫平,就像把心上泛起的褶皺一點點抹平一般。要是這時候再有個同學從側門進來,看他的樣子一定會發笑,王妙大睜着眼睛,用那種難以言表的眼神注視着書本,就像是因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而變得魔怔的小年輕一樣。

他當然沒有看進去,他對植物學本就興趣缺缺,如今的他更是什麽也看不進去。

王妙知道兩個人的認知差異是必然存在的,也知道他和小正其實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人,如今甜甜蜜蜜的熱戀使得矛盾下潛到了不知名的深處,而爆發出來的時候必然是一場不亞于世界大戰一般的不可相容。只可惜他是個太敏感的人,現在的一件小事就激得他多想了太多,他又開始回想原來的戀愛時光。那些女生也說不上不好,而且總是他先喪失興趣,進而對方就要和他大吵大嚷。不知怎麽的,在這一段關系裏,他反而先成了患得患失的那一個……

王妙掏出寫字筆,在書的倒數空白頁開始默寫聶魯達的詩,他百無聊賴地轉着筆,那些默讀了無數遍的詩篇仿佛就是自動從筆下流出來的一樣,迅速地氤開在紙面上,藍色的墨水和微濕的紙面接觸,每一個字的末尾都留下了小小的毛邊。

……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去,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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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妙一面寫,一面覺得簡直難受極了,這默詩的行為不僅沒有讓他變得輕松起來,還讓他更加難過,這詩句和他的內心産生了共鳴,他是那樣期望能有一個摯愛又心意相通的人啊,這或許也是他不切實際而又發自肺腑的浪漫主義幻想……

可他和小正相處的短短三個月,已經讓他覺得離不開這個內斂又熱情的男孩,他是愛自己的,不是嗎?而他自己呢?王妙覺得自己很難确信地講出愛字,他也的确承認自己頻繁換女友的事實,他不是不珍惜和尊重感情,而是太過追求所謂的完美和契合,他的感情也無疑是豐沛且強大的,這讓他脆弱、敏感、多情,同時又無所畏懼。他有些珍惜地撫摸着因浸濕而變得表面粗糙的紙張,至少現在他可以确定,自己也是愛着小正的。

……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的靈魂,一只夢的蝴蝶,如同憂郁這個詞。

……

王妙接着寫下去,回憶是歡愉而美好的,然而他現在充滿了憂郁的悲哀,他望着陰下來的天色,忽然開始憎恨這寥落的大雨。如果今天沒有這場雨,他還是會和小正開開心心地去吃晚餐吧,根本不會多此一舉。唉,他是這樣的輾轉往複,小正卻不知道,他根本不會知道!

……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只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觸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

王妙一邊寫一邊無聲默讀,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嘴角忽然上翹了起來,回憶的美好遠大于未來的不确定與現實的無助,他被甜蜜與濃情挾裹,漸漸想起了小正的好。

那個人的确很好。

……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

王妙的笑容還在臉上,身後就傳來了極低又極溫柔的聲音,這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在寫什麽?”小正從身後探過頭來,微微的濕意刺激着他的肩窩,“下大雨還來圖書館,你是從什麽時候這麽愛學習了?”

“你這不也來圖書館了嘛。”王妙心不在焉地答着,順手把上面的字掩住,“我們戲劇社要用的劇本,裏面的臺詞我串一串。”

“喔。”小正點頭,随即向他解釋道,“我們剛才在一樓的休息區讨論項目,讨論完了我就過來,想自習一會兒。”

“外面還下雨嗎?”

“嗯,還是挺大的。”

“那我們一會兒再回去,我的詩還沒默完。”

“成,那你弄完了叫我。”小正點了點頭,坐到了他側面隔一個位子的地方,拿出一沓講義開始做筆記。

王妙便回過身去,草草把那首詩結了尾,有始有終,他喜歡這樣,也喜歡這樣的自己。

小正坐在一邊埋頭标記着重點,那些鮮明的記號好像在他的眼前跳舞,叫他如何也沉不下心來。他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可他不知道怎麽開口。

王妙的心情不好,他看得出來,可是……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是由于今天下大雨嗎?陰天總是不會讓人高興得起來的,小正心想。他忍不住偷偷擡了眼去瞄身旁的王妙,王妙有點蔫,像只落湯雞一般沒精打采……呃,王妙不會是被淋雨了吧,是因為淋雨的原因嗎?濕漉漉的感覺的确是很煩人,這樣可是會感冒的……

小正想到什麽就會做什麽,他立即擔心起來,伸出手去摸了摸王妙的額頭。

“哎!幹什麽?!”王妙被猝不及防摸了一下,差點跳起來,不過他還是顧忌着在圖書館而沒有從椅子上蹦起來。

“你別是被澆了吧……”小正坐到王妙身邊來,“會生病的,我們回去吧,我有傘。”

“嗯……行。”王妙側頭把他的手躲開,“沒有啦,就出來時忘帶傘了,一小會兒,不會感冒。”

小正沒說什麽,馬上收拾了東西起身,卻是忽然看見王妙桌上那厚厚的一本大書。

“《植物生态學》?”小正把書翻過來,“這不是我的書嘛,你還對這科有興趣?”

“啊,沒有,随便拿一本書過來嘛,拿錯了。”王妙轉了身去收拾包,回答得十分敷衍。

小正又翻到剛才王妙默寫詩歌的那兩頁,垂眼讀了兩遍,眸色慢慢變得深沉。

兩人撐了傘在雨中走着,走得并不快,小正把一大半的傘往王妙那邊傾斜了,好在傘夠大,他也沒有被淋得太多。

過了一小會兒,小正忽然低聲開口,“那是誰的詩?”

“聶魯達。”王妙随口回答,他這才發現,自己這一路都沒怎麽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文藝而溫情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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