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徐子輝也笑道:“那就好。”
兩人默契地沒有再聊下去, 各自去做作業。
于誠看着老師布置的作業題, 心思卻不在那上面。
大一上心理課的時候, 任課老師在提及同性戀這一群體時說過一個理論:性向是流動的。絕對的異性戀和同性戀都不存在,只會視具體情況有所偏向。大多數人受環境影響都成為異性戀,甚至不曾意識到自己對同性也産生過類似于愛情的好感, 而把這些好感通通當成了友情。
于誠是認同這個理論的。
徐子輝的提醒是好意,這一點他明白。
如果能夠再來一次, 他也不會為了讓妹妹開心去接觸許致飛。
但事已至此……
他很看重家人,很在意父母的想法,會為了他們努力地争取榮耀。甚至, 他懷疑自己可能一生也無法真正掙脫原生家庭帶來的思想上的束縛。
但是,這并不意味着他會軟弱地妥協,因為父母的保守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更不會因為他們的意願,強迫自己跟某位女生走入婚姻, 這既是自己的不幸,更是那位女生的不幸。
“唉,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張豐重重地推開門走進來, 抱怨道:“這屆學弟學妹好嬌弱啊。”
“怎麽了?”徐子輝問。
張豐道:“我們院的訓操制度不是老規矩了嘛, 結果今天大一的組織起來反抗,全體罷練, 說什麽:這是毫無道理、毫無人性的,典型的官僚主義, 我們這些監督的學長都是從受害者轉變成了加害者。”
“可能耐了。你們說好不好笑?”
于誠摸了摸下巴:“我倒是有點好奇, 這種活動總得有個帶頭的, 不知是哪位學弟還是學妹這麽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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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們都回去了,”張豐說:“輔導員正在給他們開會,凡是反抗的一概取消首批入黨和獎學金資格。”
于誠微抽嘴角,轉頭研究作業。
“咦,子輝,你怎麽不說話?”張豐奇道:“你不是最擅長評論這些的嗎?”
“嗯……我說了你可能會不高興。”徐子輝說。
“沒事,都是哥兒們,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張豐揮揮手:“說吧。”
徐子輝問:“你還記得當初被選上訓操的時候自己是什麽心情嗎?”
“不情願呗,咱宿舍我跟于誠一塊被選上的,我倆都郁悶,不過也都去了。”張豐說:“但是後來發現其實也還行啊,鬧成這樣至于麽。”
徐子輝說:“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了解一下。”
“什麽什麽症?”
徐子輝又重複了一遍。
張豐嘟囔着去百度,于誠笑笑不說話。事情就此揭過。
隔天還是要去劇組,而且是在上午場。
于誠卡着統籌給的時間點到了片場,許致飛正在跟女主角對戲,看上去很甜。
确實就只是看上去而已。導演一說停,許致飛立刻冷淡地轉身退到一邊,是與自己對戲時完全不同的狀态。
于誠望着許致飛,心道:許致飛不可能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
但同樣的是,他并不知道對方的這份喜歡能夠維持多久。
更何況,父母那邊也的确還沒想好該怎樣處理。即使下了決不妥協的決心,也不可能完全不考慮他們的想法。
So,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吧。
思索之間,許致飛的聲音在近處響起:“于誠,你來了。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于誠擡頭笑笑:“剛到,快輪到我上場了,我先去換衣服。”
許致飛點點頭,看着于誠朝更衣室的方向走。
五分鐘後還有一場自己的戲份,今天他是沒辦法幫助于誠練戲了,不知道這回于誠準備得怎麽樣了。
于誠上午三場戲NG了四次,說不上好,但比之前進步很大。
拍完最後一場,許致飛說:“你直接回學校嗎?已經中午了,要不在這附近吃了飯再回去?”
于誠搖搖頭:“不了,我回學校吃。”
“好吧,”許致飛再問:“晚上繼續玩MSG?”
于誠又搖搖頭:“不了,這周的直播時間夠了,我打算周末好好複習一下專業課。”
許致飛:“……”
于誠沖他點了個頭表示告辭,随即往外走,許致飛又跟上去說道:“我讓助理送你回去吧。”
于誠說:“許哥,你的車太引人注目了,況且我已經用手機打到車了。”
許致飛:“…………”
望着于誠遠去的背影,許致飛皺起眉頭。是錯覺麽?對方似乎突然疏遠了許多。
眼看着于誠的戲份就要殺青,殺青後,就必須設法去尋找新的交集了!
念此,許致飛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給于曉曉發了條信息。
“我在追求你哥哥。能幫我個忙麽?”
早飯吃得很急,回到學校時,于誠已是饑腸辘辘。
他去了海川館。這會兒沒到12點,Z大還沒放學,是以人并不多。于誠點完餐後,在角落的一張桌位上坐了下來。
他翻翻手機上記錄的行程表。從今天下午開始,到周日結束,都沒什麽事情,可以安心在圖書館學習。
這時,一名男生在對面坐下來。
于誠微征,擡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張稚氣未脫的臉。眉清目秀,臉上帶着點嬰兒肥,看起來像個高中生。
周圍這麽多空座位,他偏偏在自己的對面坐下來。
“于誠學長,”對方目光灼灼地注視着他:“我叫楊辰,是新聞傳播學院的大一新生。剛剛室友看見學長來這邊吃飯,所以我就過來了。”
于誠微笑道:“有事嗎?”
楊辰翻開書包,從裏面掏出一個文件遞過來,說:“相信我們學校的訓操制度學長一定知道。”
于誠點點頭,總結道:“嗯,我去年參加過。每個學院挑選80名新生,被挑中的學生必須在每晚9點-10點半進行訓練,長達一個半月,周末也會加練。”
“據我所知,這個訓操制度,每一屆都遭到大部分學生的反對,甚至在一些高校論壇,也有不少本校學生發帖譴責這種制度。我希望可以将新生們組織起來,聯合抗議,并在網上發布一份反對申明書,希望能夠引起學校的重視,廢除這個不合理的傳統制度。”
“目前,我們已經聯合到了五百多位Z大學生,包括新傳院、信科院、法學院和文學院,人數仍在擴大中,但是這還遠遠不夠。就算集資上了微博熱搜,如果沒有一個在網絡上有影響力的人支持轉發,學校只要施壓撤掉熱搜,就激不起什麽浪花了,所以我才來找學長,希望可以得到學長的幫助。”
“具體實施的流程,及反對申明書上陳述的種種理由,都在這文件裏了。”
楊辰一口氣說完,肩部隐隐有點顫動。
服務員端着于誠點的菜上桌,于誠收起文件,說:“這麽大的事,我不可能立刻給你回複。等我回去細看了你寫的文件,仔細考慮之後,才能做出決定。”
“好的,麻煩學長了。”楊辰站起身來:“那——學長什麽時候能給我回複?我跟學長在一棟宿舍樓,到時候我去宿舍找學長?”
“可以,時間就今晚吧,我的宿舍號是221。”
楊辰沖于誠微鞠了個躬,正要走,于誠又問道:“這個活動是你帶頭組織的?”
對方遲疑了一瞬,轉頭道:“是。”
“可以,很厲害。”
楊辰腼腆地笑了笑,回頭走,很快消失在視線之中。
回寝室後,于誠将這事告訴了兩位室友。
張豐愣了愣,而後道:“所以昨晚我們院的新生罷訓也是在聲援這個抗議活動喽?”
于誠說:“應該是這樣。”
“我剛剛将反對聲明書上陳述的理由浏覽了一遍,條理清晰,使人信服。”于誠把手裏的文件遞出去:“你們也看看?”
徐子輝和張豐湊在一起看。
“我擦,”張豐說:“按他上面說的,這是學校的下級領導練給學校上級領導看的。那我是不是在扮演電視劇裏為虎作伥的小喽啰?”
“我反對,”徐子輝說:“于誠,你最好不要答應這件事。要是去年倒也算了,現在咱們都大二了,這事跟你完全沒關系。”
“為什麽?多帶感啊!”張豐道:“于誠有這麽多粉絲,還認識娛樂圈裏的人,簡直再合适不過了。說不定還能借此再擴大一波影響力呢!”
于誠說:“子輝的意思我明白。訓操被一屆屆的學生反對了這麽久,仍然屹立不倒,背後的水有多深誰都不知道。這份策劃為了達到效果,直接把學生和學校放在了對立面,如果我幫他們轉發,然後上了熱搜,學校肯定會第一個找到我,給我施加壓力。雖然我是個網絡紅人,但是學校的力量不能小看,若是我堅持不删微博,某些領導因此記恨上我,等過了這個風頭,他們想整治我的方式有很多。若是我删了,大概率會受輿論反噬,總之到時候一定會面臨一個兩難的局面。”
張豐眨了眨眼,顯然開始沒想這麽多。
“你好像想幫他們。”徐子輝說。
“是啊,如果換作半年前,我肯定會拒絕,不過現在——”于誠說:“而且,如果學校真要因為此事以後報複,我畢竟還有粉絲撐腰,學校就算想處置我也不敢太過分。那位帶頭的新傳院新生,恐怕才要倒大黴。”
頓了頓,于誠說:“但他還是做了。能理智地做出這麽詳細的計劃,絕不是沖動上頭做出來的決定。”
徐子輝啞然。
張豐問:“你想好要幫他了?”
于誠搖搖頭:“還沒有。”
他記得高一的政治書上有這麽一句話:世界是聯系的,聯系是普遍的。
而此時此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正确性。
在上大學之前,不,應該說,在意識到自己可能也對許致飛有好感之前,他的人生目标都是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盡管這會為人诟病。
但那又如何?不管社會是發展還是落後,是保守還是開放,與自己并沒有太多的關聯,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可以影響的。自己只要足夠努力,将來掙脫原有的階級,給家人帶來平和富貴,這就足夠了。只要平日裏不做危害到別人的事,舉手之勞也樂意幫助,誰又能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責自己呢?
現在卻變得不同了。
他深知“同性戀”這個詞眼對父母來說會有多大的沖擊力。唯一能看到一絲希望的是,社會輿論對于同性戀的逐漸寬容,甚至網絡平臺上矯枉過正的“同□□情政治正确”論。
這是個人無論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只能依賴更多的人去推動它。
在這種立場之下,受了這樣的恩惠,于誠覺得自己很難再去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了。
他心裏同樣非常否定學校的訓操制度,他希望可以力所能及地幫助Z大的新生,因為受到影響的遠不止是這一屆。
與此同時,顧慮也很清晰。Z大官方的力量決不是某個人或是某群學生可以對抗的,他們甚至沒有一個了解內情的人,只能賭,賭學校對這件事堅持的程度。
“春天的風能否吹來夏天的雨/秋天的月能否照亮冬天的雪/夜空的星能否落向晨曦的海……”
“于誠,你手機響了。”張豐說。
“噢。”于誠回過神來,看了眼來電顯示:許致飛。
許致飛?
這件事如果請他出面,似乎就可以兩全了?
“許哥。”
許致飛的聲音從一端傳來:“嗯,現在是午飯時間,你應該還沒去圖書館複習吧?”
“還沒。許哥找我有事嗎?”
“這話說的,沒有事我就不能打給你了?”
于誠笑笑,說:“許哥,說起來,我明天不打算去圖書館了,想去片場,請你幫我看一下後面的戲份,可以嗎?”
許致飛道:“當然可以。”
于誠頓了頓,說:“那如果許哥沒事的話,我就先挂了,早點去學習,反正明天還可以見面。”
“嗯好,拜拜。還是你先挂。”
于誠按下挂斷。
現在,有兩件令人糾結的事情纏到了一起,這或許是一件幸事。
既然無論哪一件都很難做出決斷,不妨“聽天由命”。
如果明天自己提出幫忙轉發微博的請求,許致飛什麽都不問,直接答應下來,我就……
傍晚,楊辰應約來到221寝室。
見到一張略帶忐忑與緊張的高中生的臉,徐子輝和張豐也都很驚訝。
“學長,你決定了嗎?”楊辰問。
于誠說:“我想先問你幾個問題。”
“學長請說。”
“為什麽決定做這種事?訓操雖然浪費時間,充其量不過一個多月,但你應該想過這件事可能造成的後果吧?”
楊辰深吸一口氣,道:“我只是覺得,大學生理應是最勇敢的群體。上沒有老人需要贍養,下沒有孩子需要撫養,說是無牽無挂都可以,也沒有經濟壓力。如果連身為大學生的我們,都不敢冒這一點點風險去做事的話,那麽整個社會豈不注定是死氣沉沉的一團?未來還有誰敢做出變革呢?之所以決定組織這個反抗,考慮的不是個人利益,甚至也不是每一屆大一新生的利益,而是想要向社會傳遞青年人應當具有的勇氣與活力。”
稚嫩的臉龐說出這樣一番話,巨大的反差感,連向來鎮定的徐子輝也愣住了。
于誠笑了出來:“好,我答應你。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發微博?我可能要到明晚才能幫你們轉發。”
“行的行的,謝謝學長!”楊辰有點語無倫次:“那我們就明天晚上七點發微博。”
雖然無比堅定,但是不僅輔導員找他談過話做過威脅,連同為大一的同學中都有很多人冷嘲熱諷,楊辰實在沒把握做成這件事,更沒抱多少希望能讓這位名氣很大的學長冒風險答應。
“真的,非常感謝學長!”楊辰沖于誠鞠躬。
“沒事沒事,你快回去準備吧。”
“嗯。”楊辰點頭,一副想哭出來的樣子,跑了出去。
張豐用手臂搗搗徐子輝:“怎麽說?”
“理智上仍不推薦,不過完全說不出反對的話來。”徐子輝說。
“不過——”他看向于誠:“其實你可以不出面吧。雖然可能不太好,但那樣就能兩全其美了。”
“嗯???”張豐不明所以。
于誠沒答腔,掏出手機,打開微博。
當初申請主播的時候,他同時注冊了新浪微博,只不過很少用,上一條微博停留在半年前,自己以解說員身份參加全國聯賽時做的宣傳。
想想也許很快就要用到,他決定先預熱一番。
于誠從手機相冊裏選中之前保存的六年級時拍的某張寫真,又臨時自拍了一張,一同放上去。
如果許致飛不能,他就會自己下場轉發學弟的微博,并堅守底線,不會與許致飛發生感情。
如果許致飛可以,他就會答應許致飛,同時在這次事件裏抽身。這樣,就算未來有一天因為戀情被封殺,至少還有一個Z大王牌專業的□□。
雖然這個決定很殘忍,很幼稚,也很任性,卻是于誠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辦法了。
他身上背負了很多,注定不可能做一個勇敢果斷的人。
第二天,于誠去片場請許致飛教自己演戲。
教完正好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人流彙集于發放盒飯的地方。許致飛也往外走,笑道:“下午前兩場不是我的戲,我請你出去吃飯吧!”
于誠卻在原地站定,說:“許哥,等一下。”
“怎麽?”許致飛回過頭去。
于誠說:“許哥,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今天晚上幫我轉發一條微博。”
說完,他漸漸擡眼,望向許致飛。
許致飛也許只以為這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可能根本不會細想,只有自己知道這句話的意義。
問題的答案與其說是交給許致飛來解,不如說是交給命運。
于誠不知道命運會不會眷顧自己。事實上,直到此時此刻,他仍在懷疑這樣的選擇究竟正确與否。但是……
于誠握緊掌心,直直地注視着許致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