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嫁衣正紅

黑雲醞釀了許久, 終于忍不住偷偷哭了,淅淅瀝瀝下起了牛毛細雨。點點雨絲落入荒墳的枯土上,将人世間的思念帶入往生界, 在午夜夢回之時, 道一聲安好。

當風将雨絲吹到臉上時,沈晚冬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将披風裹緊了些,緊跟在榮明海身後。四下看去, 周遭黑黢黢的, 遠處的密林裏不時傳出幾聲野狗的嚎叫, 偶爾還有三兩只惡鴉撲棱着翅膀,故意打你頭上飛過,要帶給你厄運。

地上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墳包, 有幾個是有墓碑的,大多數沒名沒姓,死後卷個草席,随地就埋了。可嘆, 不管你生前是豔冠群芳、還是高官顯爵、亦或是落魄才子,到了只剩下一抔黃土,僅此而已。

沒錯, 她想要帶榮明海來的地方,正是含姝的墓。

亂墳崗的味道并不好聞,不僅僅是死亡腐爛的氣味,生人路過時留下的屎尿味也很重, 可是要仔細看路走,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踩到穢物。

沈晚冬将食盒換了個手提,她邊走邊看面前走的男人背影。他右手拿着長刀,左手提着盞小白燈籠,從章府出來後,一直默默地趕車,幾乎沒有說過話,只有到了墳堆子後才冷不丁說了句:這兒路不好走,你跟在我後頭。

因為有他,她沒有踩到一塊頑石,也沒有被幽幽鬼火吓到。

他看着話少,挺冷硬,似乎是那種非常難接近的人。但換個角度想,如果今兒換做章謙溢,怕是不耐煩地剜她一眼,順帶再挖苦幾句含姝。是啊,公子最是怕髒,并且永遠覺得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別人說不得。

在轉過一個小亭子後,雨停了。

沈晚冬快走了兩步,輕拉了下榮明海的大氅,低聲道:“侯爺,到了。”

含姝的墓,就在眼前。

不過區區幾月,墓上已經落下了些雜草藤蔓,碑前有好些幹掉的果核和糕點碎屑,舊日的元寶紙錢已經褪色,幾乎融入到泥中。

“她是?”榮明海輕聲問。

“她叫含姝,是我的一個妹妹,也是知己好友。”沈晚冬哽咽着,淚流滿面。

聽了這話,榮明海将長刀硬生生插到地中,他将燈籠交到沈晚冬手中,恭恭敬敬地朝墓躬了一禮,嘆了口氣,柔聲道:“方才來的時候,瞧見不遠處有個小廟,我去借用個鐵鏟和掃帚,馬上就回來。你,你敢不敢一個人待着?”

“敢,但,你還是快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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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榮明海答應了聲,大步跑向小廟,忽然又停下,扭頭對着夜色中的女人高聲道:“要是有事,就大聲喊我。”

“曉得了。”沈晚冬含着笑流淚,大聲回道。

夜很靜,風也溫柔。

沈晚冬從懷裏取出兩只蠟燭,點燃,立在墓碑邊上。她從盒中取出盤涼拌白羊腸,一碗燒肉,一碟桂花糕,依次擺在墓前。随後,她又拿出壺竹葉青,慢慢地撒到地上,看着酒慢慢滲入土中,哀嘆了聲:“姝子,喝酒了,又過了一年,你又長了一歲。”

正說話間,她瞧見榮明海提着掃帚等物,疾步跑回來了。

這男人過來亦給含姝倒了杯酒,随後就開始清掃墓周圍的雜物,完事後,用鐵鏟在附近鏟了好些新土,蓋在那單薄的墳包上。

“姝,你看見了沒,他是安定侯,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沈晚冬哭着,看了眼身形有些微動,正在鏟土的榮明海,她将臉上的淚用袖子擦幹,柔聲道:“姐終于跳出去了,以後要好好跟侯爺過日子了,今兒過來跟你說說,你別擔心姐了。”

那男人聽見這話,走過來,又給墓前倒了杯酒,鄭重地說了句:請放心。

也不知那已經故去的人真的聽見了,天竟又開始飄雨了,淅淅瀝瀝的,将墳前的蠟燭澆滅,點點滴滴落在眉頭,還有心頭。

“姑娘,咱們先去亭子裏避避雨,等小了後再過來。”

榮明海揚起臂膀,将大氅當成傘,頂在沈晚冬頭上,末了,男人又說了句:“那會兒聽見你咳嗽了兩聲,仔細着涼了。”

“好。”沈晚冬心裏一暖,忙答應。

兩個人,一個拿着燈籠,一個舉着大氅,誰都不說話,一起走向小亭子。

小亭子很破,頂上的瓦雖掉了一半,但也能為傷心人暫時遮風擋雨。

沈晚冬抱着膝,坐在長凳上,榮明海就坐在她身側,刻意與她保持一拳的距離,低着頭,一聲不吭。

燈籠裏的蠟燭不堪寒意,終于熄滅,小亭子登時又陷入無邊黑夜中,太安靜了,庭外雨水的滴答聲,還有兩人輕微呼吸聲,此時都被放大無數倍。

“侯爺,您去過戍邊麽?”沈晚冬哽咽着,問。

“之前與宋國打仗時,待過兩年。”榮明海清了清嗓子,沉聲答。

“妾身能否求您件事?”沈晚冬不由得朝男人那邊挪了些,或許,天真的太冷了吧。

“你說。”榮明海感覺到女人的細微動作,并不躲閃。

“日後有機會的話,我想将含姝的遺骨遷到戍邊,跟她的爹娘兄弟團聚。”沈晚冬垂眸,掉淚,嘆道:“她生前被她姨夫曹侍郎算計進了髒地界兒,因牽念遠方的父兄,一直忍辱偷生,辛苦積攢體己錢,在夏天就開始縫制冬衣,托人悉數帶去戍邊。可去年冬天,章公子來園子,将含姝父兄戰死的消息也帶來了,含姝本就有心病,受不了刺激,竟割了腕子,”

後面的話,沈晚冬再也說不出來了,頭埋進雙膝間,泣不成聲。不知不覺間,一只強有力的臂膀将她環住,柔聲安撫她:

“都過去了,別哭。含姝姑娘有你這麽個姐姐挂念,九泉之下也會開心的。”說罷這話,男人從懷中掏出壺酒,用大拇指推開蓋子,給懷中的美人遞過去,輕聲細語:“冷不冷,喝點酒吧。”

“嗯。”沈晚冬答應着,從男人手中接過酒,酒瓶上還帶着他的體溫,暖暖的。三兩口下肚,再擡頭看四周,仿佛看到了黎明,有了希望。

“侯爺,以後別叫我姑娘了,有,有點生分。”

“那就叫冬子吧。”榮明海莞爾,心跳加速。

夜雨仿佛沒有盡頭,下個不停。幾口烈酒下肚,上頭了。沈晚冬有些發暈,又有些冷,她困了,也累了,索性枕在榮明海的腿上,身子蜷縮在長凳上,閉眼假寐。

怎麽能睡的着啊,以後的路怎麽走,戚夫人如何應付,榮明海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都是未知之數。

不過,只要能跳出風塵,那慢慢來吧。

正煩悶間,沈晚冬忽然發覺榮明海的身子微微動了下,過了會兒,男人輕聲喚她:“冬子?”

沈晚冬沒答應。

“睡着了?”榮明海沉聲細語,他慢慢地将大氅脫下,蓋在美人身上,過了一會子,又輕聲問:“冬子,你醒着麽?”

沈晚冬唇角勾出抹笑,依舊不做聲。忽然,她感覺男人彎腰,秉着呼吸垂下頭來。沒一會兒,一個冰涼的吻就印在她側臉上,如同蜻蜓點水般,很快就離去。緊接着,頭頂傳來男人偷笑的聲音。

“你做什麽?”沈晚冬忽然開口,她按捺住笑,故意冷聲道。

“你醒着?!”榮明海的聲音有些驚訝,也有些尴尬。男人咳了聲,推開枕在他腿上的美人,準備起身。可忽然,他的脖子被沈晚冬勾住,緊接着,唇也被女人吻住。

“你,你做什麽!?”榮明海忙扭過頭,他偷偷用舌尖添了下自己的唇,品味美人的胭脂味,可真甜。

“來而不往非禮也。”沈晚冬重新枕在榮明海腿上,這會兒天黑,她也看不清他此時什麽表情,也罷,若是有了光亮,興許她就沒這個膽子。想到此,沈晚冬手勾住男人的脖子,讓他俯下身,然後,吻上去。

一開始,他還不為所動,應該說很生疏,任由着她用舌頭挑逗他的唇,到後面,他忽然主動出擊,用所有的熱情回應她,仿佛要吸幹她口中的氣……

好久,久到兩人都微喘着。

“侯爺。”沈晚冬含着笑,似乎有些害羞似得将頭埋進男人的大腿根處,她環抱住他的窄腰,手輕撫着他寬厚結實的背,喃喃道:“章府還有我舊日寫的詩稿,我得帶走。明兒我讓玉梁買一身紅衣裳,晚上的時候,你用紮了彩帛的馬車,來拉我走。”

“好。”榮明海答應,他将大氅給女人掖好,柔聲笑道:“就用紮了彩帛的車,接你。”

從亂墳崗走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

如初次見面那樣,兩人一起去老楊家吃了羊雜碎和肚絲湯,這才分頭行事。榮明海得去上朝和張羅新宅裏的事,沈晚冬回章府,收拾東西。

一回到章府,沈晚冬就跑去玉梁的屋子,什麽都不說,低着頭偷笑。玉梁央求了好久,她才将昨夜那場“雨”含羞帶臊地說出來。

玉梁竟高興的哭了,連連念叨姑娘終于熬出頭,連臉都顧不上洗,就要出去給姑娘置辦嫁妝。玉梁說:雖說咱們要不聲不響地出門,但總歸要當新娘子的,一定得好生打扮一番。

沈晚冬咬着唇,含笑點頭。

待玉梁走後,沈晚冬便匆匆進了小院,她也要準備,收拾東西,沐浴更衣。

誰知剛踏進院子,竟發現院子裏還和昨夜她走時一樣,兩把椅子,一個早都熄滅了的暖爐。怎麽回事,依照章謙溢的脾氣,是受不了這般淩亂的呀,怎麽不叫人收拾,難不成?

管他呢。

沈晚冬淡淡掃了眼隔壁緊閉着的房門,走上青石臺階,推開房門,誰承想一股濃郁的酒氣登時鋪面而來。

擡眼看去,屋子倒是不亂,只是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只酒瓶,還有一灘吐出的穢物。而她的床上正橫躺着個清俊的男人,正是章謙溢,他喝醉了,沉睡不醒。

味道太惡心,沈晚冬忍不住幹嘔了兩聲。她皺眉,疾步過去踢了兩腳男人,誰知那人仍沉睡不醒。罷了,就趁他還昏着,趕緊收拾吧。

沈晚冬拿了個空木盒,将她曾寫的詩詞全都裝進去,至于以前練過字的紙,則揉成團,打算待會兒燒掉,她不願自己的東西留在這裏一件,走就要走的幹幹淨淨。

正收拾衣服時,身後忽然冒出個陰恻恻的男聲:“你回來了。”

沈晚冬被吓了一跳,她并不回頭,仍專心疊着衣裳,淡淡說道:“公子醒了啊,快讓廚娘做些解酒的湯,喝下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你們昨晚去哪兒了?為何你身上這麽多泥?”章謙溢發出痛苦地呻.吟聲,冷冷嘲諷:“你們去鑽樹林子了?”

“去看含姝了。”沈晚冬按捺住腹中火氣,淡漠道。她聽見那男人好似起身了,并且朝她這邊走來,那股濃郁的酒味還有酸臭氣,弄得她惡心。

“哦。”章謙溢淡淡應了聲,他走在女人身邊,站住,低着頭看他的小妹整理衣裳,輕笑道:“這些活兒讓玉梁做就好了,昨晚上下了雨,你身子單薄,受不得涼,喝碗姜湯去,”

“玉梁去給我買嫁衣了。”沈晚冬打斷男人的話,她停下手中的活兒,兩眼盯着已經疊好的夾襖,淡淡說道:“今晚,他來接我走。往日穿過的衣裳,我得帶走,至于那些沒穿過的,還給公子,您拿去送人吧。”

章謙溢愣住,半響沒言語,忽然,苦笑了聲:“你連一件念想都不給我留?”

沈晚冬扭過頭,避開男人的痛苦,搖頭道:“侯爺會不開心的。”

“侯爺!侯爺!侯爺!”章謙溢忽然搶過女人手中的衣裳,狠狠摔到地上,如此還不解氣,上去又踩了幾腳,他一把揪住沈晚冬的衣襟,恨道:“你什麽時候和他這麽親近了,啊?就一夜的功夫,你就這麽念叨他,啊?”

“放開!”沈晚冬掙紮,她毫不畏懼地瞪着章謙溢,良久,忽然笑道:“公子,今兒晚上的時候,您就當妾身的義兄,送妾身出門可好?以後妾身不會忘了您的大恩大德,侯爺也不會。”

“我送你?”章謙溢冷笑數聲,他湊近沈晚冬的臉,盯着這張讓他愛不得恨不得的臉,忽然勾唇壞笑:“如果我不願意呢?”

“你敢?”沈晚冬忽然感覺不妙,她有些後悔了,為何要回來。

“你看我敢不敢。”

說話間,章謙溢忽然拽住沈晚冬的頭發,掐住女人的脖子,讓她掙紮不得,随後毫不留情将驚恐過度的女人扔到床上。他随手抓起桌上放着的一根長腰帶,面無表情地朝女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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