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小婉的令叔

說這話的時候, 孫公公面上帶着抹不屑的笑,他将雙手捅進袖子中,側過身子讓出條道, 驕矜道:“請吧, 晚冬姑娘。”

“不去。”

沈晚冬端坐在梳妝臺前的椅子上,冷聲拒絕。她拿銀剪子, 将紅燭的燭芯往短剪了些,十分淡然地理妝、梳頭, 用眼角瞅了眼孫公公, 淡漠道:

“妾身如今是安定侯的人, 侯爺沒吩咐,妾身哪兒都不敢去,請公公回去吧。”

孫公公仿佛早都料到沈晚冬會說這話, 他淡淡笑了聲,也不惱,扭頭看向一旁躬身站着的章謙溢,尖着嗓子, 道:

“公子,你看呢?”

章謙溢眉頭皺成了疙瘩,一會兒看小妹, 一會兒又看向孫公公,眼珠子轉着機靈,他心裏雖急,但并未表現出來, 笑着打哈哈:

“外頭天寒地凍,小侄讓下人準備些熱茶肉菜,”

“不用。”孫公公擡手,直接打斷章謙溢的話,他瞧着頗有些不耐煩,佯裝清理指甲裏的“灰”,一雙細長的眼瞅向章謙溢,刻薄笑道:

“公子平日裏極孝敬督主,一口一個幹爺叫的親熱,怎麽,這會兒倒表裏不一了?”

面對如此刁毒的話,章謙溢登時大窘,俊臉緋紅一片,可偏偏絲毫看不出惱怒,他仍厚着臉皮陪着笑,試圖斡旋:

“公公怕是不知,小妹今晚上就出門了,與小侄再無任何關系。她是安定侯的人,您也知道,侯爺一向護短,蠻不講理起來連幹爺都要讓他幾分呢。”

“是麽。”孫公公甩了甩潔白柔嫩的手,并不搭理章謙溢這茬,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沈晚冬,笑道:“姑娘這不是還沒有出門麽,再說了,如果不是瞧着姑娘和侯爺有點關系,咱們督主還未必肯讓她去呢。這是莫大的榮耀,姑娘還是早些請吧。”

聽了這話,沈晚冬頓時了然。這哪裏是請她去唐府彈唱,分明就是那位唐督主有心要給榮明海難看,設下的鴻門宴。她如果去了,就是給侯爺臉上抹黑,到時候衆人嘲笑的不僅僅是她,怕是還有侯爺……

“侯爺說話間就到,恕妾身不能随公公去了。”

沈晚冬站起,屈膝給孫公公道了個萬福,她輕咳了聲,給身邊站着的章謙溢使眼色,示意男人趕緊送這瘟神走。誰知章謙溢還沒有開口,這孫公公忽然拍了拍手,瞬時間,從門外疾步走進來四個兇神惡煞的持刀侍衛,其中有個侍衛手裏還攥着捆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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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姑娘腿腳不便,咱家就送你一程。”

說這話的同時,孫公公給這四個侍衛使了個眼色,他頗有些不耐煩地甩了下袖子,冷聲道:“轎子就在院中,你們幾個過去,好生将姑娘“請”上轎,咱們打道回府!”

“做什麽!”沈晚冬大驚,下意識捂着心口往章謙溢身後躲,她曉得這些有權有勢之人蠻不講理,可沒想到竟會這般野蠻,直接上門來綁人。她瞧見章謙溢也是急的張開雙臂擋在她身前,可終究無事無補,他既不敢違逆唐令,又怕安定侯怪罪,簡直左右為難。

好在一個侍衛用刀背打了下他的背,這男人順勢“栽倒”在地,急的直揮舞胳膊,央求:你們別傷了她,有話好好說呀。

這些侍衛只聽上頭的吩咐,又怎會憐香惜玉?

一個侍衛如同拿犯人似得反擰住她的胳膊,另一個則上來綁人,她急的大喊大叫,好麽,嘴裏直接被塞進一團手巾。她被弄得惡心,想吐,可頭一暈,竟被人扛起朝外走。

出了房門,沈晚冬看見小院果然有個轎子,而且,還烏壓壓站了十幾個侍衛。

明白了,唐令這是有備而來,非要帶走她不可。

沈晚冬掙紮,可扛着她的那個侍衛絲毫不為所動,竟徑直将她扔進轎子裏。“咚”地一聲,她的頭撞到轎壁上,胳膊也被撞的麻溜溜的,疼痛讓她不由自主地哭出來,可嘴裏堵着東西,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忽然,眼前一花,那孫公公彎着腰也進轎子來了,這老閹貨拽住繩子,将她的身子擺正,随後坐到她跟前,陰恻恻地揚聲道:

“趕緊走!”

話音剛落,轎子就被人擡起,沈晚冬雖身在轎中,卻能察覺出擡轎子的人正在跑,來回的晃蕩讓她頭更暈,胃裏的惡心也更重,靠章謙溢根本靠不住,她真的祈求老天爺,趕緊讓榮明海來救她。

誰知身邊坐着的孫公公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冷笑了聲,淡淡說道:

“姑娘放心,咱家在帶走你的同時,已經派人去通知侯爺了。這場戲本就是做給侯爺瞧的,如果少了他,那可就沒意思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大約一頓飯的功夫吧。轎子不再颠簸,一路上的小販叫賣聒噪聲也消失了,即使沈晚冬此時情緒臨近崩潰,也能體會到外頭這異常壓抑的氣氛。

轎簾被人從外頭掀開,她擡頭看去,燈火輝煌,奢侈無度,府門跟前把守着數十位孔武有力的錦衣衛,果真是唐府的後門!

忽然,轎子前出現個氣喘籲籲的男人,正是章謙溢。他滿頭熱汗,臉紅紅的,口鼻中噴着白氣兒,半彎着腰大口喘息,一看就是跑了許久未停,都快脫力了。

“小妹。”章謙溢捶打着憋悶的胸口,走到轎子跟前,他讓開條道,讓孫公公先出去,随後忙彎着腰進來,幫沈晚冬解繩子,與此同時,他小聲在女人耳邊道:

“幹爺可不是普通人,這些年死在他手底下的冤魂何止千百,待會兒我跟着你進去,你可千萬別犯渾。榮明海若是嫌丢人不來,能救你的,只有咱自個兒了。別怕,少說話就行了,必要時我會替你磕頭的。”

沈晚冬将口中塞着的布團拔出,幹嘔了幾聲,她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擡頭看着章謙溢點頭。這會兒生死攸關,不是鬧脾氣的時候,這男人好歹也叫唐令一聲幹爺,想來,那唐督主會看在他的面子上,會……

“行了,別膩歪了,跟咱家走吧。”孫公公不屑地瞥了眼轎子裏的一雙男女,甩了下袖子,率先走在頭裏。

沈晚冬知道,若是在這個地方發脾氣,那就是找死。她朝章謙溢點了點頭,抓住男人的腕子,随着那孫公公往唐府裏走。

以前在梅姨的園子時,她以為那就是她見過最豪奢的地方,如今到了唐府,她才知道窯子和皇宮是真的有區別的。

唐府極大,因到處都點了燈,所以即使在夜間也有如白日般敞亮,青石路兩旁栽的樹木皆是珍品,花樹從中還有好些珍奇異獸,到處都有穿着铠甲的侍衛巡夜,可謂嚴密非常了。

約莫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沈晚冬瞧見到了正殿,離得老遠就聞見名貴的水沉香之味,隐隐還有鐘鼓絲竹之聲,而那殿裏燈火通明,想必正在開宴。

記得含姝曾說過,她父親原是大理寺少卿,因得罪了唐令,偌大的家族轟然倒塌,族人或被賣或被流放,父兄更是慘死在戍邊。而那何首輔原是禮部尚書,之前也是奉承唐令,這才入閣當了首輔。這位督主手握重權,廢立兩位皇帝有如反掌之易,現而今榮明海是皇帝的舅舅,怎能容許這等權閹存在,二人定是水火不容的。

唐令将她拿來唐府彈唱,顯然是刻意給榮明海沒臉,她要是硬骨頭,定然會得罪這權宦;若是順從了,榮明海曉得她今夜為活命百般奉承讨好唐令,也會瞧不起她,甚至可能會……

這下,真的麻煩了。

沈晚冬緊張的手心冒汗,感覺這通往正殿的臺階又高又陡,若一個不小心摔下去,就會萬劫不複。

當踏入正殿時,沈晚冬登時感覺一股香甜的暖意迎面撲來,擡眼看去,殿裏點了許多燈,敞亮極了。左邊是大梁最好的樂師,正在彈奏盛世元音,而在殿中翩翩起舞的姑娘居然是翩紅,她穿着薄紗,賣力地扭動腰肢,來取悅殿中的每個人。

赴宴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五位,但個個都是朝廷大員,其中就有近來剛死了兒子的曹侍郎。

再擡頭朝正前方看去,最上首坐着的那個男人穿了身玄色燕居錦袍,他看着約莫三十出頭,頭戴進賢冠,兩鬓頭發微白,可面如冠玉,面部輪廓有似刀刻,是個極美的男人。這人樣貌雖陰柔,但通身散發着狠厲之氣,叫人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他,難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令?

沈晚冬皺眉,自從她進來殿中後,所有人都朝她看來,有驚豔的、鄙視的、恨毒的,偏生這位唐督主連頭都懶得擡一下,只是拿着支朱筆,在燈下仔細地批閱奏疏。

這人,為何看着這麽熟?好似在哪兒見過。

“小兒給幹爺請安了。”章謙溢滿臉堆了笑,跪下恭恭敬敬地給唐令磕了三個頭,他見沈晚冬仍癡愣愣站着,并且放肆地打量唐令,吓得連忙拽女人的裙子,示意女人趕緊跪下。

“兒子跟前這位姑娘就是晚冬,她是鄉下丫頭,頭一次見這種陣仗,竟吓傻了,求幹爺恕罪。”

“這就是晚冬?”

唐令人長得陰柔俊美,聲音也是婉轉動聽,只不過隐隐帶了些許肅殺狠厲,叫人不由得心底發寒。在說話的同時,唐令并不擡頭,仍全神貫注地批閱奏疏,完全不将底下的美人放在眼裏。他揮了揮筆,樂師們立馬停止奏樂,翩紅也乖巧地退在一邊,連頭都不敢擡一下,殿裏立馬恢複安靜,掉根針都能聽見。

“本督聽說安定侯不惜跟太後争吵,也要納了你當外室。呵,這黑鬼今兒忙前忙後地準備當新郎,可是高興壞了,成,本督就替他驗驗,你究竟配不配伺候他。”

說這話的同時,唐令用筆尾挑亮了蠟燭,瞧着奏疏微微皺眉,淡漠道:“你就給本督彈一首曲子聽聽。”

話音剛落,從偏殿進來兩個小太監,一個端着凳子,另一個抱着琵琶,疾步朝她走來,将凳子放在她身後,同時把琵琶塞到她懷裏。

“不知督主想要聽什麽曲子。”沈晚冬屏住呼吸,大着膽子問。

忽然,從側邊傳來聲冷哼,一個沉厚且帶有恨意的男聲徒然響起:“姑娘當日以一曲《楚漢》成名,連殺兩人,就彈這支曲子!”

沈晚冬扭頭,瞧見五步之外坐着個中年男人,正是曹侍郎!他瞧着憔悴異常,人都瘦了一圈,眼角的皺紋又深又多,遠沒有當日來園子玩弄含姝時那般容光煥發。

呵,果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曹侍郎此時就像只猛虎,随時要暴起吃了她。

“曹大人有禮。”

沈晚冬抱着琵琶,微微屈膝,十分冷淡地道了個萬福。

“姑娘好大的譜!”曹侍郎目眦欲裂,握着金樽的手顫抖着,青筋暴現,他臉恨得通紅,牙咬的咯咯直響,狠狠道:“小兒因姑娘而死,難道姑娘見了本官,就沒有一點點悔恨之意?為何還這般傲慢無禮,當真毒如蛇蠍!”

“哼。” 沈晚冬不屑地冷哼了聲,她歪着頭,淡漠地看着曹侍郎,忽然莞爾一笑:“大人真是偏心,且不說貴公子的死實在與妾身不相幹,單單就您對令郎公子之死這般難過,就叫人心寒,大人你難道忘了,當日有位叫含姝的姑娘,也曾懷了您的孩子,一碗湯藥下去,差點一屍兩命,大人怎就不為她們母子傷懷呢!”

“你!”曹侍郎聽了這話,登時大怒,立馬要沖上前去掐死這妖孽禍水,可忽然,上首傳來唐令的輕微咳嗽聲,硬生生将這中年男人的恨給壓下。曹侍郎不敢放肆,只得悻悻地坐好。

“別聒噪了。”唐令手指點着桌面,從小太監手裏接過碗茶,抿了兩口,仍專注在奏疏上,淡淡道:“待會兒黑鬼來了,本督恐怕就聽不到姑娘的琴音了。數三聲,你若是再不彈,本督就送榮侯爺一具屍體。一,”

沈晚冬登時愣住,唐令,當真要殺了她?

“二,”

沈晚冬急的不知所措,而身邊跪着的章謙溢更急,一張俊臉扭曲得吓人,額上盡是冷汗,使勁兒掐她的大腿,低聲吼道:祖宗,快彈啊!

“三!”唐令忽然将筆按下,怒喝:“來人!”

沈晚冬大驚,忙坐到矮凳上,撥動琵琶。

她,終究是怕死的啊!

榮明海,大約永遠看不起她了吧……

憤怒、屈辱、恨意從腳底湧上頭頂,她看見周圍的高官貴族們唇角含着鄙夷的笑,交頭接耳;她還看見一旁站着的翩紅用袖子捂住口,笑的得意……不明白啊,老天爺為何總是要欺負她!

她恨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恨逼迫她的權貴,唱,她當然要唱了。

“夜滿青樽,蝕寸心,酣歌花下。

春如醉、長袖流霜,爚亂猖披。

馳骛餓蟻附膻來,鐵馬金堤須臾摧。

擡眼望,斷壁頹垣,恨斷腸。”

沈晚冬一邊流淚,一邊唱,幾乎泣不成聲。

忽然,她聽見嘩啦一聲,好似杯子落地摔碎了。擡頭一看,那狠厲無情的唐令此時竟然站起來了,他身子好似微微顫抖,眼睛瞪得老大,還有點發紅。

得,這下得罪了天皇老子了,看來她是死定了。

“出去!”唐令右拳緊握,用力砸在桌上,毛筆登時微微跳動了下。只見這權閹大口喘着粗氣,再次怒喝:“全都滾出去,立刻!馬上!”

話音剛落,殿裏衆人紛紛起身,連氣兒都不敢吭,呼飒飒地躬着身子往出退,他們有人高興,這賤女人終于要死了;有人惋惜,可憐這麽年輕漂亮,卻要魂斷黃粱。

章謙溢見唐令好似真的“生氣”了,吓得趕忙跪行了幾步,連連磕頭:“幹爺,求您息怒,別跟她一般見識。兒子今兒跟您說實話,她其實是安定侯兒子的,”

“滾出去!”唐令暴喝一聲,直接打斷男人的哀求,讓左右将章謙溢給生生拖了出去。

當殿門關閉的瞬間,沈晚冬的心也咯噔了聲。

她臉上煞白,眩暈感陣陣來襲,擡眼看去,那唐令一步步從高臺上走下來,走向她。

沈晚冬将琵琶緊緊抱在懷裏,試圖防衛,她心裏知道自己今兒難逃一死了……

“你,你想幹什麽!”沈晚冬幾乎呼吸不上來了,惡心感也湧了上來。她看見唐令已經離她很近了,這會兒離得近了,便看得更清了,這位權閹很高大,斑白的兩鬓和俊美的容顏反差出一種近乎妖孽的吸引力,只不過,為何他不憤怒,反而,有些激動?

腳一軟,沈晚冬終于支撐不住,倒下。可忽然,她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抓住,淚眼模糊間,她看見唐令近在眼前。

“別,別碰我。”太過懼怕,沈晚冬幾乎發不出聲。

“這首《滿江紅》,你是哪裏聽來的!快說!否則我立馬剮了你!”唐令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吼着逼問。

“小,小叔。”沈晚冬感覺快呼吸不上,她避開唐令狠厲的氣勢,扭開頭,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小叔令,令冬,寫……”後面的話,她再也沒力氣說出口了。

“小婉?你是小婉對麽?”

唐令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柔情,他将癱軟的女人抱在懷裏,流着淚,驚訝地看着眼前這張美人面,這張妝早已花了、憔悴的如驚弓之鳥的美人面,這張逐漸從記憶深處想起的美人面,泣不成聲:“我就是你的令叔啊!小婉,你看看我,我是你令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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