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夜宴
唐府 夜
偏殿裏點了十幾支蠟, 将殿照的如白晝般亮敞。
梳妝臺前坐了個絕麗的美人,正是沈晚冬。
她今兒穿着桃粉色的薄紗舞衣,頭梳成雙環仙髻, 并無甚釵環裝飾, 只是紮了兩根長飄帶,垂在身後, 行動間衣袖飛揚,自有股飄然若仙的風姿。
面上施了用紫茉莉花仁制成的粉, 這種粉裏加了大紅珊瑚和梅花冰片的末兒, 在光下閃耀着光彩, 甚是奪目;
眼和唇則化了個桃花妝,眉間貼了用金箔制成的花钿,豔而不妖, 一颦一笑間醉人心魄。
沈晚冬用小指蘸了些胭脂補唇上的妝,透過銅鏡朝後看,翩紅此時正在牆根邊壓腿,她穿了身玄色男裝舞服, 額上綁了黑色護額,眉特意畫濃畫粗,斜飛如鬓, 口脂也選擇了重棗色,妝扮出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劍客樣。
今夜是唐令的生辰晚宴,所邀請的賓客并不多,但個個都是身居高位的大臣, 故而府裏的守備比平日裏更要嚴密十倍,真真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太後今兒早上就賜了幅親自書寫的“壽”字,并讓心腹太監端了壺大內特制的一品流香酒,遙祝唐卿家的壽辰。
各地官員送上的賀禮更是數不勝數,孫公公早就按官品一一登記在冊,特意留心兩類人,一類是呈上的賀禮極為名貴罕見的,另一類就是連個賀詞都不肯寫一句的。
等夜宴過後,怕是又一場大變動吧。
沈晚冬搖頭笑了聲,從旁邊的椅子上端起琵琶,輕撥了串琴音,眼瞅着跳躍的燭焰發呆。
那天從白雲觀回來,已經到子時了,誰承想唐令竟一直在她的寝室裏等着,坐在宮燈下拿朱筆批閱奏疏,瞧見她回來了,居然沒生氣,展顏一笑,讓孫公公去炖一盅燕窩粥來。
她一邊卸釵環,一邊嘟囔:晚上吃東西會胖,肚子若是給撐起來,那難看死了。
唐令笑的溫和,拿調羹輕輕攪動着粥,半哄半打趣:你才有幾兩肉,就算喝上一碗豬油,也不見得會長胖,快喝點,喝了後趕緊去睡,這些日子你一直在練舞,瘦了好多,叔叔心疼啊。
沒辦法,她不敢撒嬌撒癡惹唐令生氣,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完。
等吃罷、梳洗後,她換了寝衣躺上床,唐令緩步走過來,坐到床邊,幫她将被子掖好,又讓玉梁給她點了支凝神靜氣的甜香,說:小叔等你睡着了再走,你今兒去白雲觀,有沒有受氣?黑鬼有沒有欺負你?
她搖頭,将白天發生的事大致給唐令說了遍,捂着嘴打了個哈切,說:侯爺倒是個厚道人,對戚文珊挺上心,親自去請了已經告老還鄉的許院使給戚文珊瞧病。聽侯爺說,當年秦氏城府頗深,借着侯爺的名兒,一碗藥打了戚文珊的胎,不僅如此,還給戚文珊下慢毒,這些年毒入骨髓,怕是難治,不過今兒聽許院使說,戚文珊的病沒什麽要緊,在山上好生靜養,再喝藥調理就行了。
誰知唐令聽了這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纖長白皙的指頭,淡淡地說了句:大夫嘛,當然會揀好聽的說,戚文珊沒幾年活頭了,如今也就是在熬日子。
末了,唐令唇角勾起抹壞笑,朝她挑了下眉,幽幽道:傻姑娘,你以為秦氏真那麽大膽,剛進侯府就敢算計毒殺侯夫人?是有人給她撐腰,黑鬼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時還用得着戚家,否則戚文珊豈能活到今日?
後面的話,她再也聽不清了,實在是太困,打了個哈切,就沉沉入睡。
那天晚上,她又夢見了榮明海,這黑漢子抱着她,百般的挑弄她身上敏感之處,舌頭靈活極了,掰開她的腿,去舔……到最後,榮明海忽然變成了條黑色巨蛇,緊緊纏繞住她,讓她沒法動彈。
醒來後,天已經大亮,她感覺頭昏昏沉沉的,身上也酸軟酥麻的厲害,一摸臉,又熱又燙,怎麽這段時間隔三差五地就做這種夢,難道,她真的這麽想榮明海?連做夢都想和他……呸!
正想入非非間,翩紅提着長劍走了過來,輕笑道:“小姐,這會兒怕是已經開宴了,咱們過去瞧瞧。”
“好。”沈晚冬拿手背輕碰了下發熱的臉頰,和翩紅一起朝正殿走去。
她二人并排走着,因身段樣貌實在是出衆,一旁端着首飾和茶點的太監、婢女皆偷偷去瞅,一直目送兩位姑娘帶着香風走遠了,這才遺憾地笑了笑,也是,這般的人間絕色,那可是只有督主和有權有勢之人配看的,他們算個甚。
沈晚冬和翩紅兩個有說有笑地進了正殿一旁的偏殿,她們将小門輕輕打開,朝外去瞅。
大殿還是和往日一樣,并未因今日是什麽特殊日子而故作豪奢,只不過将落地帷幔換成了暗紅色,稍顯喜慶。已經坐滿了賓客,如同朝會般,文武官員各坐一邊,人不多,約莫二十來人,他們并未穿官服,只是燕居常衣,雖如此低調,但各個龍章鳳姿,氣度和本事自然流露,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風度。或品酒欣賞歌舞、或三兩人言笑晏晏、或皺眉小聲争論朝政,當得知此時乃是督主夜宴,便相視一笑,決定宴罷再議。
沈晚冬咽了口唾沫,她這會兒倒是有些緊張了。這些人可不是福滿樓裏拿起裝腔作勢之人,生死大權掌握手中,朝廷大政皆決斷其間,賦役如何征收?如何強軍?如何清丈土地?……他們與唐令,絕非簡單的趨炎附勢關系,而是大臣與權臣間相互配合、你進我退的複雜關系。
正在此時,只聽殿外傳來聲悠長的唱喏聲:安定侯到、杜大人到。
安定侯倒罷了,只是那杜明徽是出了名的目無下塵,壓根瞧不起唐令這等權閹,竟然會來晚宴?
果然,衆臣皆起身出列相迎,而唐令更是親自從上首高座下來,疾步向殿門口走去。沒一會兒,兩個小太監率先躬着身打簾子,随後,兩個衣着簡素的家仆擡着個小軟轎進來。
軟轎上坐了個六十上下的老者,容長臉,高鼻梁,花白須發,一派的儒者風雅,可眉宇間又不失傲然之色,此人正是翰林院的編修杜明徽。這杜明徽不茍言辭,竟也不避忌諱,穿了身月白色的儒袍,腳蹬雙粗布厚底皂靴,哪裏是來赴宴,簡直就是來奔喪。
緊跟在軟轎跟前的是榮明海,他倒是意氣風發,穿的也喜慶,但還是十分有禮地侍奉在舅舅杜明徽身側,并不敢拿侯爺的架子。
“老大人,本督沒看錯吧,您老竟會來?”
唐令笑着抱拳見禮,趕忙讓人去他的座位跟前加了兩個座兒,一個自然是榮明海的,另一個則是這杜明徽的。如此吩咐罷,唐令親自上前去扶杜明徽起身。
誰知這老人竟揮揮手,淡淡說道:“老朽今日腿疾發作,起不了身,唐督也不必來扶了,阿大阿二,擡我入座吧。”
唐令一愣,并未惱,只搖頭無奈笑笑,他是知道這老頭的心思,太清高太傲了,不願意踩一下他的地,更不願坐一下他的椅子,故而坐着轎子赴宴,絕不落地。
唐令瞧見杜明徽入座後,又看向“老友”黑鬼。
只見榮明海大手一揮,讓心腹老梁抱着賀禮上前來,他将老梁手中捧着的錦盒打開,從裏頭取出把短劍,拔出,腕子一扭,耍了個劍花,兩眼盯着泛着寒光的劍身,指頭彈了個響兒,笑道:“這把劍是先帝賜給本侯的,削鐵如泥,是讓本侯斬盡天下奸邪。如今正逢唐督生辰之喜,本侯借花獻佛,将此劍贈與唐督。”
唐令淡淡地瞅了眼那把毫不起眼的短劍,冷笑了聲,說了兩句客氣的話,正要收下時,誰知瞧見榮明海拿手擋了下,只交給他劍身,并未給他劍鞘。
“此劍畢竟是先帝所賜,本侯不敢忤逆先帝在天之靈,就送唐督劍身,本侯拿劍鞘,希望有朝一日,此物還能合而為一。”
榮明海說這話的時候,一派的雲淡風輕,可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終有一天會将唐令拉下馬,用此劍斬除此奸邪權閹宦。
“哈哈哈!請!”
唐令竟哈哈大笑,并未着惱,眼中反而流露出贊賞之色,他側過身子,讓出條道兒,請榮明海上座,又叫人去抱珍藏的四十年老紹興黃,今兒一定要和侯爺不醉不歸。
待老酒端上後,唐令讓孫公公去給杜明徽及各位大人斟酒,衆人自然是要敬督主三兩杯,尤其是榮明海,連住與唐令幹了十杯,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祝壽淡話,便歸座兒,拿着筷子大快朵頤。
唐令見杜明徽并不飲酒,只是喝着自己帶着的苦茶,他冷笑了聲,暗罵這老鬼實在是不知好歹,給人沒臉,不過他到底是三朝老臣,如今更是帝師,連太後都得恭恭敬敬地尊他,罷了罷了,讓他一道又如何,諒他也翻不出什麽花樣兒來。
“老大人,酒菜可合您的胃口?”唐令笑着詢問。
“唐督主,你太客氣了。”杜明徽拿着紫砂壺飲了口茶,淡淡說道:“本官也是受人之托,來貴府瞧一位文才極好的姑娘,看罷就走,她在哪兒?”
受人之托?
唐令眉頭微皺,想起了,聽探子回報,當日小婉從白雲觀下來後,那戚文珊也緊跟着下山,讓家奴韓虎拉了輛驢車,帶她連夜回大梁。這女人并未回侯府,而是去了她舅舅家,她舅舅不讓她進門,她就跪在大門口,也不嫌丢人,一直跪到準許她進去為止。
難道杜明徽能來府裏,是戚氏去求的?這事和小婉有關麽?難不成小婉此番為他獻舞祝壽,目的不純?
唐令并未将不滿表現在臉上,招招手,叫孫公公去讓樂師準備,并讓人去請小姐和翩紅,告訴她們可以入場了。
偏殿裏的沈晚冬将一切都看在眼裏,榮明海的笑裏藏刀、杜明徽的目下無塵、唐令的大氣隐忍還有諸官的複雜笑意……但願吧,但願這次一切順利,能不能把自己髒了的名聲洗幹淨,全在今夜!
正殿裏的樂師們已經将琴、鼓擺放好,殿中間的所有舞姬也退出,婢女們又抱來捧蠟燭,點在落地銅燈盞上,大殿登時又亮了幾分。
沈晚冬此時甚是緊張,口幹舌燥,手心都滲出了汗。
正在此時,準備上場的翩紅提着長劍走過來,輕捏了下她的腕子,并且扭轉着脖子和腕,莞爾一笑,小聲道:“不用緊張,你就拿出當初彈《楚漢》時的那種狠勁兒,我雖不知你又要做什麽事,但我感覺,肯定比上次更驚世駭俗,不過好在這回不是踩着我的頭了。”
這番話将沈晚冬逗得噗哧一笑,緊張的情緒登時消減幾分,其實換個角度看,她與翩紅性情挺像,還是可以相交的。
只聽外面響起羯鼓密集地咚咚之聲,第一支是翩紅跳的武舞,曲子是唐玄宗所做的《春光好》,相傳當年玄宗喜擊羯鼓,正逢滿園杏花綻放,當即作此曲。
當羯鼓再次密敲而來之時,翩紅眼神忽然變得淩厲起來,足尖一點,飛身躍入正殿中間,登時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她此時就似變了個人,有如易水之上的少年俠客,随着鼓點的節奏舞出逍遙劍氣,腰肢雖柔,可腕子上的力氣卻大,劍聲竟似要蓋過羯鼓之聲。
當少年之劍舞罷,只聽樂師又彈奏出铮铮然的秦筝,琴音有若金戈鐵馬,排山倒海而來,而翩紅這會兒也似乎醉了,柔軟腰肢朝後極力彎曲,做出醉卧沙場之狀,轉而間,收劍倒地,頭枕着長劍,眼閉着,嘴角含着笑,似乎已經微醺了。
只聽此時,古琴悠然之聲響起,武舞已經結束,文舞要開始了。
沈晚冬緊緊地抱着琵琶,将鞋子脫下,在腳腕上綁了串銅鈴,準備赤腳上場。
她略向大殿掃了圈,果然,所有人都被翩紅的舞姿所傾倒,就連唐令都不僅拊掌微笑,與榮明海對望一眼,點頭贊許。好,氣氛果然被這天下第一舞姬帶熱,接下來就該她出場了!
可就在此時,沈晚冬發現那位杜明徽搖了搖頭,臉上頗有幾分不屑之色,好似對翩紅的舞并沒有多大的興趣,頭靠在軟轎上,閉眼小憩。
沈晚冬一驚,如果杜明徽連看都不看一眼,那她費勁心思,不就打了水漂了麽。
算了,不論如何,先跳完再說,她還有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