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連續一周,楊夏都在熬夜畫稿。好不容易想睡個懶覺,卻被一陣電話聲吵醒。

她掙紮着從床頭櫃上摸到手機,也沒看是誰打來的,迷糊着按了接聽鍵,一個尖銳的女聲從電話那頭傳來:“楊夏,我兒子傷成這樣,你們學校必須得給個說法。”

這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因為太刺耳,楊夏直接把電話挂了。

沒過多久,鈴聲又響了起來。

楊夏終于坐起來,洗了一把幹臉,左手插.進長發裏,右手重新接起這通電話。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兒子郭達,在工地上被切割機割斷了四根筋,現在還是上學期間,你這個班主任是怎麽當的?”

郭達?在工地上被割傷?信息量實在太大,一時間有些屢不清。

所幸,肖敏的電話打了進來。

楊夏下床,穿好拖鞋,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陽光一溜煙全擠了進來。

楊夏用手遮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說:“這位學生家長,你先稍安勿躁,主任現在給我打電話了,應該就是你兒子的事,我了解一下情況再回複你。”

挂了一個電話,接起另一個,肖敏說:“你來一趟三醫院吧。”

看來是真的出事了。

楊夏無奈地搖搖頭,多好的一個早晨,就這樣被破壞了。簡單地洗漱之後,她拿起包,穿上高跟鞋出了門。

楊夏趕到三醫院,前臺告訴她,郭達被送去了4-1手術室。

楊夏往左拐進了電梯,按下#4號鍵,電梯很快把她帶到4樓。此時,4-1手術室外,已經圍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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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了?”楊夏向肖敏詢問現狀。

肖敏嘆了口氣:“人剛進去沒多久,聽說割斷了腳趾的四根筋,所幸沒有傷到骨頭,正在做連接手術。”

楊夏皺眉:“我說他這段時間總是逃課,原來跑去工地了。工地濫用未成年做工,那是違法的,負責人呢?”

肖敏擡了擡下巴,楊夏順着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幾個穿着藏藍色工服的男人沉着臉站在角落裏沒說話。

那群人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姜推。

他站在人群中間,身材高大,棱角分明,左手還是那只黑色手套。白天視線清晰,楊夏這才注意到,帶着手套的左手明顯比右手大一些。

楊夏沒往深處想,只是勾了勾嘴角:“原來是熟人啊。”

肖敏不懂楊夏這話的意思,只聽到郭達的母親突然對那幫工人大吼:“我兒子才十六歲,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性?你們必須得賠錢,所有的醫藥費,住院費,都得賠……還有精神損失費。”

轉眼,那位怒火攻心的母親看見不遠處的楊夏,走過來一陣嚎啕大哭:“孩子本來該在教室裏上課,怎麽會去了工地,你當時在哪裏,為什麽沒有看好他?”

“您兒子要誠心逃課,就是有電子眼跟着,也抓不住。”肖敏當然知道學校對這件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聽到這個女人的話沒來由地覺得讨厭,就想怼一下她。

女人仍舊哭哭啼啼,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路過的護士皺眉道:“吵什麽吵,這裏是醫院,不要影響病人休息,要鬧出去鬧。”女人這才沒了聲。

楊夏突然覺得,這個女人的長相跟她這副尖酸刻薄的嗓音極其相配。

這時候,工人當中一個年輕小夥子說:“郭達拿了一個假的身份證,上面顯示他已經二十歲,而且當時他說急需這筆錢,我們這才答應讓他跟隊的。”

楊夏冷冷地說:“郭達始終是在你們工地上受的傷,你們必須要負責。”

齊峰欲上前繼續理論,姜推伸出一只手臂擋住他:“該我們的責任一定會負責到底。”

齊峰想了想:“推哥,即使負責也不該由你來負。這是劉強的事,他招的人,他的工地。我敢打包票,他沒準早看出這小子是未成年,只是故意裝聾作啞。我就納悶了,頭一回見他這麽好心,給我們添加人手,敢情是故意坑我們隊。”

姜推走到楊夏面前:“你要真的關心自己的學生,也就不會出現這種事了。你知道郭達為什麽要來工地這種地方幹活兒嗎?這裏是成年人都未必受得了的地方,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一心想要賺錢,你不該好好問清楚,嗯?”

他的衣服已經浸透,混雜着灰色的泥土和白色的石灰,額間的汗水順着臉頰滴進脖頸,喉結随着平淡的聲調上下翻滾,即使離得那麽近,也聞不到身上的汗臭味,反而有一種清清涼涼的味道。

“我的學生我自然會關心,這裏頭到底有什麽隐情我也會問清楚,用不着你來教訓。”楊夏其實并不想這樣對他說話,因為她從來不會跟一個好看的男人這樣說話,可她就是讨厭他這種“厭惡”她的語氣。

齊峰實在見不慣了:“我說你這女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推哥那是好意提醒你……”

“峰子。”姜推示意他不要再說,“劉強什麽時候來?”

齊峰咬牙:“他一直沒接電話,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什麽風聲,想開溜。”

姜推說:“不至于,工程沒做完,他想跑路得不償失。”

郭達的母親一聽說主事兒的可能溜了,狠狠道:“郭達的醫藥費到底誰出,你們今天要是不給個說法,咱們就法庭見。”

姜推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工程的工頭兒是劉強,他招的郭達,借調給我們隊,但現在我們找不到劉強……”

“哼,說半天還是沒人負責對吧?”

“這樣吧,手術費和住院費我先墊上,等聯系上劉強了,再讓他把其他的費用給你帶來。”

齊峰急忙說:“這怎麽行,根本不關你的事,再說了這手術費可不少,你哪來的錢,小丢同意嗎?要不咱跟隊長說?”

“事有輕重緩急,無論如何都得把眼前的事情先解決,郭達的事不能耽擱。”

身後的工人也開始勸姜推。

楊夏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這個姜推看上去并不富裕。

郭達母親聽說有人給錢,臉色立馬就變了:“那個……我不管你們誰給,只要把錢給我,我就既往不咎,不然咱們就法庭見。”

楊夏說:“我也有責任,咱們四六分。”

肖敏低聲問她:“雖然我們也有責任,但不至于承擔那麽多的,這主要還是工地的責任,你做什麽強出頭啊?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楊夏扯了扯嘴角,看着姜推,對肖敏說:“是我失責在先。”

姜推皺眉看着楊夏,沒有搭腔。

事情算是談妥,工人們回工地繼續幹活,肖敏回了學校,姜推跟着護士去辦住院手續,而郭達的母親收完錢以後,竟然只留了半個小時就以家裏有事為由走了。病房裏只剩下郭達和楊夏,郭達坐在病床上不說話,楊夏坐在床邊削蘋果。

“醫生說了多吃含維生素的食物有助于你恢複健康。”楊夏把蘋果遞給郭達,郭達沒接,楊夏轉手就咬了一口,一點都不覺得尴尬。

過了一會兒,郭達看着楊夏說:“楊老師,你肯定覺得我特別垃圾吧?”

楊夏将那一口蘋果在嘴裏嚼了兩下,覺得有點酸,不禁皺眉:“你語文多少分?”

郭達不知道楊夏的意思:“什麽?”

楊夏說:“什麽叫垃圾?垃圾的引申意義是‘廢物’,你覺得自己是廢物嗎?”

郭達低頭,咬牙道:“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沒用的廢物。”

楊夏實在嫌棄蘋果太酸,放在一旁不願再吃:“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說自己是廢物,我也得跟着受連累。你要當廢物,可別搭上我。”

郭達急忙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良久,楊夏嘆了口氣:“我聽說了你的家庭情況……”

郭達的目光黯淡下去。

“你的父母在你很早的時候就離異了,原因是你媽為了錢跟別的男人跑了,你爸為了挽留她不小心瘸了。這麽多年,你一直跟你爸過。”

“你從小就很懂事,自己洗衣服做飯,還要照顧不太方便的爸爸。最近,你爸腿部發炎,急需一筆費用治療,可你沒錢,你求你媽給錢,按照你媽今天那架勢,肯定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所以你只能自己打工賺。可現在很多地方都不敢收未成年做工,于是你僞造了一張假的身份證,去了劉強的工地。奸詐的劉強明明知道你是未成年,為了節約人力成本,依舊錄用你。于是,你這段時間開始經常逃課。但你很聰明,學習成績在班裏算是不錯的,編個理由總能搪塞過去。我說的對嗎?”

郭達擡頭看楊夏:“老師,你是福爾摩斯嗎?怎麽什麽都知道?”

楊夏想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憶福爾摩斯的長相:“我比較喜歡柯南,柯南更萌一點。”

郭達被逗笑了。

楊夏突然特別嚴肅地看着郭達:“你的大部分資料我都有,可我沒想到你這段時間的反常是這個原因,說起來也是我的疏忽。但是郭達,我雖然是你的老師,可不會對你的人生負責,只有你自己才需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明白嗎?”

郭達雙眼通紅,連連點頭:“楊老師,是我錯了,我不該瞞着您逃課。”

楊夏揉了揉他的腦袋:“每個人的家庭是無法選擇的,但自己的人生可以由自己掌握。”

郭達別過頭去擦了擦眼角的淚漬,不想讓楊夏看見。

楊夏一直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慈祥的人,可每一次面對這些青春年少的孩子,總會不經意間展現難得柔軟的一面。

這時候,一陣拍手的聲音傳進病房:“好感人的一幕。”

楊夏擡頭,白浩南站在門口,正一臉悠閑地看着師生二人。他今天穿得比較休閑,CK運動套裝搭配OMEGA海馬系列腕表,全面展現了什麽叫低調的奢華。

“你怎麽來了?”

“想你了啊。”

“……”

郭達看了一眼白浩南,轉頭問楊夏:“楊老師,你終于有男朋友了?”

楊夏白了一眼門口那人,低聲對郭達說:“這種妖豔貨老師不喜歡。”

郭達尴尬地吐了吐舌頭。

很快,他的臉上又舒展開一抹笑意:“姜推哥。”

楊夏看着姜推從門口走進來。他走到郭達面前,把一個信封遞給他:“這是劉強賠給你的五千塊錢,算是精神損失費,你拿着這筆錢去給你爸看病吧。”

郭達接過信封,連聲道謝。姜推送完錢,仿若無人地離開房間。

白浩南皺眉問:“夏夏,這人是誰啊?”

楊夏哼笑一聲:“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很想知道他是誰。

——摘自楊夏的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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