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篇日記

今天, 他叫我渺渺了。

但好像,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摘自于渺渺的日記

漫長的寒冬終于熬完,連州市正式迎來春天。

初春世界, 百花還未吐蕊,動物仍在冬眠,只有銀桦裏操場兩旁伫立的香樟樹,枝頭滲出些若有似無的綠意。

傍晚來臨的時候, 下課鈴打響, 學生們歡天喜地地收拾書包, 踏着夕陽回家。

而于渺渺此時此刻, 還在辦公室裏,勤勤懇懇地幫歷史老師批作業。

高一一班的歷史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的老頭,他腆着大大的啤酒肚, 現在正坐在辦公桌前翻閱資料。

終于把最後一本練習冊也改完,于渺渺松了口氣, 輕聲開口:“老師, 批完了。”

歷史老頭點點頭, 和顏悅色地問:“過段時間就要分科了, 你打算選哪門啊?”

他沒問她打算選哪科,只問她打算選哪門。

于渺渺想了想, 不太确定地回答:“我還沒想好。”

“選歷史吧, 正好到時候我帶歷史班。”他低頭喝了口水, 語氣有些渾濁不清, “你底子好, 選了歷史的話,以後年段排名會進步很多。”

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自己好,于渺渺腼腆地笑了笑,“謝謝老師,我會考慮的。”

有些疲憊地從辦公室出來,天色稍暗,她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收拾好書包,從前面反鎖上教室前門,又走到後面從教室後門走出去。

走出門,一擡頭就看到空蕩蕩的走廊欄杆。

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剛開學的那個清晨,出操之前,她站在教室門口等喬笙。

那個時候,顏倦就背對着她靠在這個欄杆上,漫不經心地,幹幹淨淨地,什麽都不上心的樣子。

最近這段時間,他們幾乎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他看起來總是行色匆匆,于渺渺也不敢貿然打擾。

忍不住又走近一些,她站到欄杆旁,微微擡起頭看着天空。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黯淡,空中大團大團的绛色雲霧彌漫開來,遮住了剛剛落山的日頭。

天盡頭灰蒙蒙的一片,說不出的冰涼孤寂。

于渺渺擡着頭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始好奇。

這片天空,在顏倦的眼中……也是這樣的嗎?

校園裏的學生已經走得稀稀落落,偶爾有風吹過,弄亂她額前的劉海。

于渺渺慢悠悠地牽着自行車走出校園,路上偶爾可以看到幾個穿着藍白色校服的身影,卻已經過了學生放學回家的高峰期。

她一個人騎着自行車走在路上,腦子裏想着昨晚沒解出來的的數學題。

書包拉鏈上挂着的哆啦A夢,随着她騎車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煞是可愛。

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傍晚,這條回家的路于渺渺也已經走過無數次,可是今天,她突發奇想,打算繞近路回家,于是在第二個分岔路口的時候,拐進了一條破舊小巷。

這條小巷她之前也走過幾次,雖然髒了點,但是人少,很清靜。

此時此刻,她騎着單車進來,迎面看到三個年齡與她相仿的男生。

他們站在斑駁脫落的牆面前抽煙,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正口吻輕佻地聊着天。

心裏有點緊張,于渺渺下意識地低了頭,想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眼前煙霧彌漫,她腳下加快速度騎着自行車,下一秒,有人抓住了她自行車的後座。

思緒有片刻的空白,于渺渺停下來,一只腳撐着地,佯作鎮定地擡頭看他們:“有事嗎?”

“也沒什麽事兒。”其中一個男生湊過來,看了眼她校服上的胸牌,嘻嘻哈哈道,“小妹妹,身上帶錢了嗎?”

是想要錢?

于渺渺猶豫了一下,“書包裏有十塊。”

她今天出門确實沒帶錢,這十塊是昨天剩下的。

“就十塊?”另外一個男生嗤笑了聲,“根本不夠我們開三臺機子啊。”

他說完,動作有些粗魯地伸手去扯她肩上的書包。

于渺渺掙紮了幾下,又怕激怒他們,于是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任由他們把書包拿下來。

三個人裏裏外外把書包翻了好幾遍,的确只有放在夾層裏的十塊錢。

似乎是有些失望,他們翻完,随手把書包往塵土飛揚的地面上一扔,其中一個人還故意踩了幾腳。

他髒兮兮的腳底,踩上了那只哆啦A夢的臉。

留下一個無比清晰的腳印。

腦子一熱,于渺渺也顧不上單車了,快步走過去把書包撿起來,心疼地擦了擦哆啦A夢髒兮兮的臉。

擡頭,氣得聲音有些抖:“你們要翻我書包,我給你們了,為什麽還要踩我的娃娃?”

那是顏倦送給她的。

“喲,小妹妹脾氣還挺大?”

對方不屑地笑,視線不懷好意地落在她身上,“既然書包裏沒錢,是不是被你藏在身上了?”

“沒有!”

下意識地否認,于渺渺抱緊了書包,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正面臨着更大的危機。

後退幾步,她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極力維持着表面上的平靜,“你們再不走的話,我要報警了。”

“吓唬誰呢?你看看是你報警的速度快,還是我扔你手機的速度快。”

男生話音落下,一步步向她走近。

銀桦學校附近有一家技術學院,于渺渺知道裏面魚龍混雜,大多數都是社會青年,她也聽說過經常會有一些小混混堵在路口,找學生收“保護費”。

可知道是知道,她從小到大一直安分守己,從未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剛剛還極力僞裝的鎮定已經快要崩潰,她抱着書包的手有點抖。

手指剛摁下鍵盤上的1,男生靠過來,一把搶過手機,用力地扔到地上。

完蛋了。

“褲子口袋這麽鼓,放着不少零花錢吧?”

三個人讨論着,嘲諷着,然後伸出手,朝她腿上摸過來。

于渺渺被逼到牆角,現在什麽都顧不上了,閉着眼開始大聲呼救:“救命!救命啊!”

一秒,兩秒,三秒。

預想中惡心的觸感沒有落下。

恍惚間,風聲像薄薄的刃片刺痛她的臉頰。

時間像是靜止了。

四周靜悄悄的,于渺渺身子有點抖,眼睛緊緊閉着,還沒敢睜開。

那個閉上眼睛也不會錯認的聲音此刻很近,落在她耳邊,溫柔又輕淡。

他說:“渺渺,沒事了。”

他叫她渺渺。

像是閃電劈下來,于渺渺一個激靈。

然後,試探着慢慢睜開眼。

褪了色的破敗牆壁前,少年的身影逆着光,側臉輪廓有些模糊,漆黑雙眼洶湧如潮水,在一片沉沉陰影中,亮得驚人。

他半蹲下,伸手幫她理了理淩亂發絲,口吻竟然很溫柔,又重複一遍:“別怕,沒事了。”

而與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一個削瘦身影懶懶倚上牆壁,随手點燃一支煙。

狹長眼尾一瞥,他神情倨傲:“哥幾個哪條道上的啊?我小舅子的人也敢欺負。”

三個人面面相觑,露出讨好的笑來:“我們就是手癢想去上網,正好這個小妹妹過來了,所以就要點錢花。”

真是流年不利,這樣都能碰上許慕遲。

許慕遲輕嗤一聲,語氣裏透着不屑,“這麽缺錢就去街上要飯啊,找她幹嘛?她是你媽,該給你錢花?”

“誤會,真的是誤會,我們真的不知道你認識她……”

而旁邊的于渺渺,現在完全顧不上他們那邊的動靜。

委屈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浮上來,她抿了抿嘴,半天還是沒忍住,滾燙眼淚落下來。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開口,抽抽噎噎地問:“顏倦,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陪許慕遲在旁邊的體育場打球,剛結束。”

“哦……”

腦子裏一團糟,完全沒聽清他剛剛說了什麽,視線移到書包上那個髒兮兮的娃娃,她鼻頭一酸,又有些哽咽。

“他們把你送給我的哆啦A夢踩壞了。”

左邊的眼睛都被踩掉了。

他正在撿被扔在地上的手機,聞言,動作滞了滞。

半晌才回過神,顏倦把手裏的手機擦幹淨,又打開檢查了一下,确認沒問題,才遞到她手上。

他聲音很輕,像在哄她:

“壞就壞了,我再給你抓一個新的。”

這句話輕描淡寫,是吹過耳旁的風,又或是漂浮天邊的雲,總之都讓人抓不住。

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于渺渺止了哭聲,不由自主擡頭去尋找他的眸。

薄暮雲霞下,他瞳孔安靜,像湛藍色的海。

她突然以為自己在做夢。

張張嘴,于渺渺鼓起勇氣,趁機道:“顏倦,你最近……都不怎麽理我。”

放學的時候,他總是很早就離開教室,她追都追不上。

他沉默,口吻裏似乎有些無奈:“最近忙着照顧我媽媽,她身體不好。”

母親的腿疾需要定期去醫院複查,在此期間強制住院,所以最近他每天往返于學校和醫院之間,無暇他顧。

“是這樣啊……”

于渺渺一雙哭紅了的眼睛亮了亮。

只要不是故意不理她就好。

“小學妹,你沒事吧?”

迎面走過來的是許慕遲,他面上還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眉眼裏透着痞氣,和一種渾然天成的高傲。

“沒事了……謝謝學長。”

想起自己剛剛哭得毫無形象,于渺渺有點臉紅。

她最丢臉的樣子,總是被顏倦看到。

真不知道上帝是眷顧她,還是捉弄她。

顏倦幹淨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朝她伸出手。

愣了愣,生怕他反悔,于渺渺趕緊伸手握住,由着對方把自己從角落裏拉起來。

剩下那段回家的路,是顏倦和許慕遲一起陪她走完的。

懷裏像揣了許多只小兔子,心跳聲震耳欲聾。

于渺渺偷偷擡眼去看,走在旁邊的顏倦,穿着那身幹燥溫暖的藍白色校服,手上幫她推着單車,一如既往的沉默。

可是她再也不會害怕他的沉默了。

她好像,終于窺到了冰山裏,那小小的一角。

***

霞光盡數斂進雲層,天空灰暗,襯得街道孤單。

許慕遲和顏倦走在返程的路上。

想起剛剛道別時,那個小學妹羞澀緊張的模樣,許慕遲拉了拉顏倦的書包帶,揶揄道:“小舅子,你跟那個學妹之間的關系……果然不一般啊。”

對方聞言,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你以為誰都是你?”

許慕遲略輕佻地笑了,“別騙我了,剛才聽到她喊救命的時候,你明明那麽緊張。”

說完,又湊近了點,“說真的,我覺得她喜歡你,你覺得呢?”

“你想多了。”他下意識地否認,“她是個很單純的女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不知道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許慕遲雙手交疊在腦後,擡頭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天空,沒再追問,眯了眯眼睛,低聲自言自語道:“有意思。”

天色暗了,道路兩旁整齊地亮起一排排昏黃街燈,往路面上灑下柔光。

顏倦腳步散漫地走在路上,微微垂下眼。

他隐約間發現,有哪裏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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