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篇日記

原來他早知道我就是愛爬樹的魚了。

我以為會從他的眼睛裏看到嘲諷, 不屑, 或者厭惡。

可是這些都沒有。

他的眼睛比滿天繁星還要溫柔。

——摘自于渺渺的日記

一周的時間轉瞬即逝。

明天下午的班會課,就要填寫分科表格。

于渺渺覺得, 對于很多同學而言,這都應該是無比糾結的一周。

至少,喬笙就已經給她打了無數個電話, 抱怨分科的事情。

夜幕低垂,天氣越來越暖和, 于渺渺坐在卧室裏的書桌前,漫不經心地驗算着一個三元一次方程組,心裏還想着跟喬笙之間剛結束的聊天記錄。

【誤入凡間的仙女:渺渺, 我決定選文科了,政治。】

【誤入凡間的仙女:不知道為什麽, 我覺得很難過。】

【誤入凡間的仙女:我突然覺得, 我好像快要失去趙熠然了。】

【誤入凡間的仙女:其實這麽說也挺可笑的,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他,又談何失去呢。】

……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隐藏在喬笙沒心沒肺的保護色之內的,那一層名為脆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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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着窗外發着呆, 聽到外面傳來敲門的聲音。

驀地回神,于渺渺扭過頭, 視線裏出現陸啓端着一杯牛奶走進來的身影。

她有點驚訝, 因為這最後的一個月, 應該是陸啓學習最緊張的時候。

“哥, 找我有事嗎?”

覺得陸啓來找自己肯定是有話要說,怕耽誤對方的時間,于渺渺趕緊主動問他。

陸啓看起來卻不急不躁的,他走過來,把玻璃杯裏的牛奶放到她書桌上,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問:“渺渺,馬上要分科了,你打算選文還是選理?”

原來是這件事情。

其實這周以來,家裏一直風平浪靜,父母都沒有問過她關于分科的事情,于渺渺知道,他們一方面是信任她,不想幹涉她的決定。而另外一方面,是覺得根本無需過問,因為答案太過明顯。

垂下眼盯着練習冊上的一行方程式,于渺渺輕聲回答:“當然是選文,我理科這麽差,選了就是沖上去送死的一個炮灰。”

陸啓伸手扶了下眼鏡,笑了笑:“也對,分科對于你來說,根本就不需要多想。”

他看着她,總是縱容的眼神此刻也嚴肅起來,“渺渺,如果選了文科,以你的成績,将來一定會考上一所名牌大學。你會有美好的未來,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然後過上輕松的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于渺渺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一邊寫着數學作業,筆下的阿拉伯數字似乎是寫錯了,她從鉛筆盒裏拿出一塊橡皮,慢慢擦掉。

“哥,你放心,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陸啓的神色輕松了些,放緩語氣繼續道,“其實我也沒必要跟你說這些,只是看你最近有些猶豫,怕你走偏了。”

說罷,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渺渺,毋庸置疑,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為了以後活着的。學文未必就不如學理,就像兩列開往不同方向的列車,不到達終點站,誰也不知道哪個方向的景色更美。”

卧室裏很安靜,除了于渺渺偶爾筆尖劃過書頁的聲音,就只剩下陸啓說話的聲音。

他的聲音不大,一字一句,卻都讓她覺得沉重到喘不過氣來。

于渺渺突然明白過來,分科之後,日子只會更苦,肩上的擔子只會更重。

她那點兒風花雪月的小心思,在現實面前,也只能負隅頑抗。

黑白分明的試卷上,突然模糊勾勒出顏倦一張淡漠的臉。

她有些出神地盯着紙面上他的眼睛,沉默着不說話,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陸啓打量着她的神色,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尾音淡淡消散在空氣裏,不留一絲痕跡:“渺渺……你該不會有喜歡的人了吧?”

“呲啦”一聲。

筆尖猛地一滞,無意識劃破了練習冊的一頁。

從刺耳的響聲裏回過神來,于渺渺擡起頭,迎上陸啓審視的眼神,狀似平靜地回答:“沒有啊,哥,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倚在書桌邊站着的陸啓還想再說些什麽,于渺渺就已經開始起身推他出去:“好了好了,你有空在這長篇大論地教育我,還不如趕緊回去好好複習呢,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你應該比我更忙吧?關于選科的事情……你放心,我有分寸。”

送走陸啓之後,還剩下三道數學題的于渺渺卻再也沒有了寫作業的心情。

她坐在書桌前,把爸爸給自己買來聽英語磁帶的複讀機拿出來,然後,彎下腰翻了會兒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卷保存良好的磁帶。

安靜卧室裏響起低沉的歌聲,那個裏程碑式的香港男歌手,聲音永遠都是溫柔中帶着絲絲沙啞,有那麽一點的撕心裂肺,卻又讓人覺得柔腸百轉,總之字字錐心。

“明年今日,別要再失眠,床褥都改變;如果有幸會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現……”

在他低緩的歌聲裏,于渺渺靜了靜心,繼續認認真真地寫作業。

夜色越來越深了,複讀機裏的磁帶也已經播完了一輪,現在重又回到那一首《明年今日》。

于渺渺終于寫完了試卷上最後一道數學題,揉揉眼睛擡起頭來,剛好看到挂在沉沉夜幕中的那輪皎潔明月。

月光清冷,淡淡傾瀉下來,配合着繁星将夜空點綴得斑駁陸離。

她看了會兒,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哈欠,剛想收拾書包睡覺,下一秒,卻驚訝地在街道上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少年身影。

以為是自己太累所産生的錯覺,于渺渺反反複複将眼睛睜開又閉上好幾次,終于确認,原來真是顏倦。

他戴着頂白色棒球帽,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襯得裸/露在外的一小截脖頸白皙得如雲似雪。

道路上現在人煙稀少,他耳朵裏塞着一副白色耳機,安靜走在昏黃路燈下,模樣懶懶散散的,走路的姿勢卻總讓人覺得驕傲又散漫。

于渺渺其實沒怎麽看到過顏倦換下校服之後的樣子。

所以現在,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雙眼眨也不眨、近乎貪婪地看着他。

不知道就這麽看了多久,直到少年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她的視線中,突然,于渺渺猛地從書桌前站起來,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她從卧室裏出去的時候,複讀機裏的那首歌正好唱到了尾聲。

客廳裏于媽媽正吃着柚子看着愛情肥皂劇,聽到于渺渺急促的下樓聲,轉過身來看她,有些驚訝地問:“渺渺,這都快十點了,你去哪啊?”

“我筆沒墨了,去隔壁文具店買盒墨水。”于渺渺一邊穿外套一邊回答,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淡定從容。

“哦……那你買完了就趕緊回來。”于媽媽點了點頭,沒有多想,繼續沉浸在電視劇裏狗血的劇情裏。

畢竟于渺渺家小區門口的那家文具店,距離他們家僅有百米不到的距離。

一路近乎飛奔着跑下樓梯,直到跑到一樓,她才終于停住腳步,努力平複着自己太過劇烈的心跳。

深深呼出一口氣來,于渺渺伸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劉海,快步走出了樓道口。

黯淡街道上,那個削瘦的背影躍入眼簾,清冷又單薄,仿佛遠離浮世紅塵。

快步追上去,在距離他還剩下不到兩米的時候,她張張嘴,還沒來得及叫出口他的名字,對方卻突然猝不及防轉過身來。

腳步一瞬間頓住,于渺渺有些手足無措地擡起頭,正好跌入對方深不見底的眼裏。

顏倦看到是她,下意識伸手摘下耳機,眼裏帶着極淡的訝異:“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瞬間被他摘下耳機的動作安撫下來,于渺渺站定,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來,佯裝鎮定道:“我筆沒墨了,所以下來一趟。在這裏遇到你……好巧啊。”

擡頭看了眼漫天星河,顏倦一雙漆黑的眼睛裏明明滅滅,隐隐有倦意:“是很巧,我剛從一個阿姨家拿了書出來,正準備回家。”

這些年來母親纏綿病榻,除了看書,也沒什麽其他的愛好了。

于渺渺似乎看到,他眼裏有某些沉重晦暗的情緒,像被烏雲遮住的晴空,灰蒙蒙的一片。

她突然覺得,或許一直以來,自己都不懂他。

挫敗感莫名其妙地湧上來,她低頭揪了揪袖子,半晌,還是勇敢地開口問他:“我剛好要去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要不然……我們一起走吧?”

顏倦垂眼看她,抿抿唇露出一個笑容來,十分幹脆地點點頭:“好。”

得到肯定的答複,瞬間所有負面情緒全都抛在腦後,于渺渺忍不住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兩個人并排走在入了夜的小區裏,空中繁星點點,道路兩旁的街燈映出兩道長長的影子,偶爾靠得近了,會重疊在一起。

“顏倦,明天就要填分科表格了。”

一片安靜中,于渺渺輕聲開口。

他點點頭,帽檐遮住眼簾,語氣懶散,是一貫的漫不經心:“你想好選什麽了嗎?”

于渺渺擡頭看着他,口吻裏有些糾結:“大概會選歷史吧,我對歷史還挺感興趣的。”

此時夜色正濃,街道蕭瑟,剩下的話到了嘴邊,她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可是,分科之後,就見不到你了。”

話音落下,她立刻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樣子,像極了那天音樂教室門口的林靜深。

這樣過于失落的口氣,會不會被他聽出什麽端倪?

心跳得厲害,沒等她開口補救,就聽到顏倦淡淡的聲音:“分科之後,如果你有題目不會的話,随時可以來找我。”

“啊?謝、謝謝你……”

他好像沒聽出自己話裏的少女心事,于渺渺微微松了口氣,轉念又想到那天林靜深說的話,于是忍不住繼續道,“可是……聽說今年的文理科在兩個不同的教學樓裏,離得很遠。”

夜色模糊了腳下踩着的柏油路面,四周靜谧,偶爾有風吹過,很輕很淡。

個子高挑的少年站在她前面,聞言,稍稍停住腳步。

顏倦轉過頭,白色帽檐壓下來,只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

他沉默很久,終于有些遲疑地說:“或者……你把題目用Q/Q發給我,只要看到,我會立刻回複。”

他剛剛……說什麽?

Q/Q?

于渺渺僵在原地,慢慢地,連手腳都變得冰涼起來。

顏倦話裏的意思……

還沒等她得出結論,就聽到對方清冽如水般的聲音。

他輕聲開口,只說了五個字,像在提醒她:“愛爬樹的魚。”

就是這五個字,卻像是一個到達零點的定/時/炸/彈,瞬間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他怎麽會知道?

他竟然會知道。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他簡明扼要地地解釋:“那天你給我發題目的時候,數學書下面,壓着我給你的那本複習大綱。”

于渺渺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失了聲,什麽都說不出來。

完蛋了……

他會不會從此以後再也不理她了?

“顏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思緒極度混亂,連神經末梢都收緊,半晌,她才有些徒勞地開口解釋。

涼涼月色下,他卻突然輕聲笑了。

他這一刻的笑容,對于渺渺而言,就像是冰冷的槍膛裏,一朵玫瑰替代了子彈。

他說:“你別緊張,我沒怪你。”

看到她手足無措的模樣,顏倦心裏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後悔,後悔自己終于還是主動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可是心裏卻也明白,越拖,對她越不好。

他不怪她?

于渺渺指甲快要掐進肉裏,還沒等她想好要怎麽回應,便利店就已經到了。

顏倦停住腳步,微微擡頭,伸手朝着那家便利店指了指,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還有十分鐘就要關門了,進去吧。”

“啊……那、那明天見。”

“明天見。”

少年禮貌地跟她道別,随即轉過身去。

他的影子融入一片寂靜夜色裏,在清冷月光中拉得很長,顯得……很孤獨。

于渺渺頭腦一熱,突然不由自主地開口叫住他:“顏倦!”

顏倦腳步微滞,過了幾秒才慢慢轉過身來,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

咬了咬唇,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你覺得……我應該選文,是嗎?”

如果他說不是,那麽她也許會……

也許會。

便利店裏有人提着塑料袋三三兩兩走出來,與站在門口的于渺渺擦肩而過。

身邊變得喧鬧起來,而站在她對面的顏倦微微低了點頭,帽檐将漆黑瞳孔中的情緒盡數掩去,只餘下他再冷靜不過的聲音。

“是,你應該選文。”

半年之後,他的回答還是與當時分毫不差。

藏在背後的雙手死死握成拳,于渺渺看着他,半晌才笑着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他是為她好。

她不能辜負自己的家人,不能辜負自己的未來。

大概也不算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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