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幾日,洛钰幾乎衣不解帶的守在父親身邊,整日整夜都栖在父親床榻一側。除非一些她不得不到場的活動,別的小的政務完全丢給克勤。

大夫日日前來請脈,每每都是愁眉來,癟眉走。

“還剩幾日?”大夫剛寫完一張藥方,用嘴巴吹了吹未幹的墨跡,聽到洛钰的發問,手一哆嗦,紙張從他手中脫落。

大夫慌亂伸手去拽在空中飄揚的紙張,沒看到凳腳,徑直被絆倒,他顧不得膝蓋生疼,迷茫的眼掃過洛钰的面容,只一眼,便迅速垂下頭。

“郡守……您所言……小人不懂。”

豆大的汗從他額角順着臉部輪廓滑下滴在他手掌拄着的藥方上,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一只纖細白皙的手出現在他眼前,修剪過的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洛钰手指一勾,藥方從大夫手中滑出。

藥方全然擋住洛钰的面容,她的表情看不清楚,伺候的人悄無聲息的斂去所有動作。

她又問了一句,“我爹,還剩幾天時日。”

這次,她的敘述完整簡潔,整句話氣息平穩,沒有絲毫的失态。

大夫叩首,才言急面悲的回道:“不過半月。”

半晌,沒有回複,等大夫擡頭去看的時候,就看到那個年紀不大的女子眼圈泛着紅,板着臉,硬是不讓眼眶濕潤的液體灑落分毫。

“郡守,您節哀。”

他行醫半輩子,自是見多了這些場景,但還是第一次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這樣濃郁難以化開卻苦苦支撐保持鎮定的模樣。

“您要愛惜身子……”

他還打算多說些安慰的話,就被人打斷,洛钰已經轉身走向床榻,“大雪初融,行路還應當心,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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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钰已然把他所有的話堵住,他委身再次行禮才退步出門。

付正晔走的第五天,貴胄迎來了第二場大雪。

洛钰站在房檐下,伸出手去接飄飄灑灑的小雪點。這次的雪瓣小的很,不湊過去看都看不清是什麽形狀,偏偏落到手心裏卻又涼的很。她手心、指尖融着雪點,皮膚已然一片通紅。

她渾若未覺,眼睫短節奏的阖開,染上星點濕意。

“不冷嗎?”

克勤已然站到她的身邊,抻着她的肩膀讓她收回探出屋檐的手。

克勤滿臉肅蕭,眉頭聳動的看着她。

洛钰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從他手裏抽回自己的胳膊,也不言語,就是靜靜的看着他。

還是克勤耐不住,詢問起來,“老郡守如何?”

她突然莞爾,卻滿目苦澀,“這幾日一直念叨起娘還在的日子,我陪着他一起回憶那些我們都記不清的日子,算是還好。”

“你……”克勤只覺得喉嚨沙啞,“不可過度傷懷。”

洛钰轉了身,手指習慣性的去扣門上的雕花,粗糙的凸起和木刺讓僵冷的手指有了點點知覺,她的手指從一端滑到另一端,成年累月的朱紅已經淡的不成樣子。

“年末重新修繕一下吧,娘還在時,總是瞧不得這紅滿門破敗。”

洛钰繞開了話題,不提及就假裝一切都還好吧。

她推開了大門,室內一片漆黑,父親的咳嗽聲也蒼白虛弱很多,她一腳踏過門檻,壓低聲音道:“這幾日勞煩你了。”

“都是應該的,只是……放糧的事比較棘手。現在這個時候,老郡守情況也不好,要不要緩緩。”

“不用了,百姓等不了,撥開那群擋着的人,直接放糧。”

最後,她的聲音淹沒在黑暗幹沉的室內。

隐隐約約間,克勤聽到裏面傳來的對話,放在劍柄上的手慢慢收緊。

“爹醒了,要喝些水嗎?這幾日是不是藥很苦,我熬了些梨水,要嘗嘗嗎?”

“钰兒,我又夢見你娘了……咳……咳……我夢見你娘抱着你跟我念叨着泰安,她說她嫁過來之後就再也沒有踏上過故土,她想回去,她想回去啊……咳……是我執意把她帶過來,當初不該的,她在這邊無依無靠,就連走了,也不能魂歸故土,我對不起她啊。”

“爹,娘說過您在的地就是故土,您是睡糊塗了,娘怎麽會怪你。”

“泰安……泰安……”

雪越下越大,行路人滿目白,床榻人念着泰安,而她,洛钰,只能站在這風雪中,獨自撐起。

……

付正晔離開已有半月,他來時熙熙攘攘,走了卻不夾帶絲毫沾沾連連,沒人再提起過他,好像他未嘗出現過,未嘗來過,但洛钰夜夜夢魇,那個眉眼帶笑,笑意又極淡極淡的人總是附在她的耳邊用更淡的聲音說:“等我回來,保持原狀。”

可她,根本就保持不了原狀了。

洛钰縮在被子裏,懵然。

就算是付正晔回來了,又能做什麽呢?他只是一個落難皇子,他什麽都做不了,但為什麽,她還會期盼他回來呢?

洛钰現在根本沒有精神去理清自己這莫名的情緒和期盼,她強睜了幾下眼睛,從被子裏脫離出自己的身體,撿起滿地的衣物一件一件套在身上。

“主子,老爺的藥已經煎好,今天還是您親自帶過去嗎?”

洛钰接了藥碗,看了兩眼,道:“今天還是你盯着煎的嗎?”

連秀點了點頭,低眉順眼。

洛钰“嗯”了一聲,邁開步子朝父親的房門走去,上次對于連秀的教訓讓她收斂了很多,總得讓她知曉,進了洛府,讨好誰才是最重要的。她很聰明,見風使舵。

洛钰從一開始就覺得父親的病來的太過于蹊跷古怪,她曾經派人調查叔父是否動過手腳,然而并沒有翻出些什麽,越是在自家人身上找不到蛛絲馬跡,她的心越發的沉。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周佑對于貴胄的忌憚以至于直接動手,畢竟,上次征糧派遣齊杓過來巡視貴胄已經顯得很迫不及待了。

她沒有證據,一切都是猜想,不過,就算她有證據,她也只能臣服。

事已至此,她只能盡可能的不讓父親的病情更加嚴重。

就在她即将要推開父親房門的時候,兩個家仆氣喘籲籲的跪倒在洛钰面前,他們滿臉慌張,話說的也不清楚:“主子,他們……洛縣長……他們一群人過來了。”

“克總領,怕是應付不來。”

洛钰一時沒拿穩藥碗,摔在門檻上,藥碗倒是完好無瑕,湯汁灑了滿地。

“钰兒?可是出什麽事了?”

洛钰彎腰拾起滾落在地的藥碗,交到連秀手上,“去,再煎一碗。”

而後,她放大聲音,回應:“無事,藥碗太燙手,我一時沒拿穩,爹,我再去給您煎一碗。”

沒有等到父親這邊的回應,她就轉過身,加快步伐朝前廳奔去。

……

前廳。

“洛縣長,你們和郡守可算是叔侄,如果你們都說不通,那我們趁早都去喝西北風吧。”

“齊縣長,你那一畝小地,也好意思說這種話,洛縣長他們自然不用理會這些,人家也不是常呆本縣,這不是直接定居在郡守下屬的衙府嗎,人家可和我們不一樣。”

“唉,總之,今日之事,還是仰仗兩位好好勸勸郡守,放糧之事,還需要從長計議啊。”

“從長計議?百姓等的了這麽久嗎?”突然,一句尖銳的女聲插了進來,讓座位上的幾個男人齊齊冷汗潸然。

他們委身行禮:“見過郡守。”

洛钰環視滿座,果然看到洛呈倪梗着脖子坐在座位上故意不去看她也不跟随其他人行禮。

果然,還在為那日的閉門思過生氣。

洛钰率先走到洛呈覆面前,半跪微彎身子,雙手搭過他的肩膀,邊說着邊施力将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大叔父免禮,洛钰在回來時就該上門探望的,奈何父親的病……您見諒。”

從洛钰的角度,隐約可以看到洛呈覆抽搐的眼角,一月前,還嚴厲深切職責他不懂尊卑,不懂上下之禮。今日,當着旁人的面卻熱絡成這樣,這小丫頭想做什麽,不言而喻。

罷了,她要他的幫忙,而自己也需要她聲威的輔助。

洛呈覆順着她的話接下去:“郡守哪裏的話,大哥的身體最要緊。”

洛钰将他攙扶到洛呈倪身邊,才關注其餘還在跪着的幾位縣長,“家父身體抱恙,百姓又遭此橫禍,想來各位縣長也不想看到自家百姓流離失所,饑寒碌碌吧。”

他們還在跪着,也沒人搭話。

出乎意料的,洛呈倪冷哼,“你洛钰可算是做夠好人,讓百姓念着你的情,你的好,讓我們挨餓,真是好打算。”

“二叔父想來還是記恨着洛钰那日的冒犯。這次放糧,只是放各位庫中陳糧,相比叫蛇蟲鼠蟻吃食了,分給難民也算是叔父積了一份德。不過,既然叔父有這樣的顧慮,那就各縣各縣長負責,我不插手半分。這樣百姓看在眼裏,心裏念的自然是各位的恩情。”

“至于挨餓,”洛钰話語停頓,将視線重新落到跪伏在地的人身上,“你們哪裏舍得自己挨餓啊,放多少糧自己定,百姓念多少恩情,也全你們自己定。”

她已然坐在正坐上,“各位可還有什麽異議。”

“郡守,我們小縣小村實在無糧可放啊。”角落裏的人一出口,立即找來四面八方人的應和。

洛钰笑笑,“這好說,找我讨糧,不足者盡管找我讨糧。”

此話一出,大家都明白了洛钰的打算。他們裹足不前,無非因為放糧這件事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洛钰此番一席說辭,完全解決了他們的顧慮。

早前,放糧完全打着郡守的名號,以至于百年之後,青名留史的只會是郡守一人。如今這是将分發糧食的旗號交給各家,這樣百姓的認可度就會比之前高了很多,所管轄的區域也會更加牢靠。

“可還有異議?”她挑眉,笑容愈大。

“無異議者,可起身品茶了。這茶不錯,據說是大叔父帶來的,”她緩緩對上洛呈覆的目光,眼尾一勾,“叔父這般有品位,自會知道孰輕孰重吧。”

“所謂,無力回天之事,見好就收。”

洛呈覆眼皮一跳,也回了一個笑容,與洛钰捧起的茶隔空碰了一個杯,“自是,郡守深謀遠慮,我等佩服。”

有高位者帶頭,跪下的衆人紛紛起身,心不甘或十分情願的跟了一句:“郡守深謀遠慮,我等佩服。”

洛钰垂了眼眸,小小的松了一口氣,正要真的把那杯茶水送至嘴間,就看見一個小厮跪倒在她面前。

她心尖狂顫,小厮的話語在耳邊炸裂,她忘了自己怎麽離開的,只知道當時整個後院一片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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