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廚房裏頭的柴火丫頭向來是最沒有出路的,且不說有沒有機會往得主子跟前獻殷勤,哪怕是碰見了,整日髒兮兮的,怎麽能得了青眼。百靈再不願千方百計進來做個燒柴的,當時臉上就帶了些出來,可在場的幾個人哪個會看她的臉色,事情當真說定下便定下了。時雨仍舊到書房當差,領着二等丫鬟的月俸,可百靈卻到廚房打下手去。
二等丫鬟也是每一季都有新衣的,謝姑姑吩咐了給時雨補上,可下人的衣裳只是按着碼數來,倘或有不合身的還需得自己動手改,又有些零碎的用物,也一并領了。
謝姑姑帶着時雨去同葉氏謝恩,可太太哪裏會見這麽個小丫鬟,不過又叫人賞她一些東西。要是放在往日這些時雨再不放在眼裏,可這會兒早知了錢的重要性,捏了那荷包,叫裏頭的金銀馃子刺了手。
謝姑姑本是道她不過伺候筆墨,規矩定是要學的,旁的事情也該有大丫鬟來接手,哪知道葉氏還不及指了身邊的人過來,通通被喬停雲一張嘴退了回去。他在外頭風餐露宿慣了再不講究這些,皺了眉道:“既然要瞞着行蹤,不過是叫我餓不死便罷,院子裏頭灑掃的丫鬟婆子不缺,再叫豆芽往常送飯給我也就罷了。”
這下倒是連規矩都不必學,這些活都是一刻也缺不了人的,時雨是被趕鴨子上架,謝姑姑還不放心,立在窗外瞧了一會子,大少爺叫老爺罰抄了家規,時雨果真規規矩矩站一邊給他研墨。
大規矩上差不了也就罷。謝姑姑才放了心離去,裏頭時雨一顆心卻遲遲懸而未下。
她低着頭,垂着眼皮子,袖着雙手站在喬停雲的後頭,面上平淡,可心裏頭卻想着事情。一來是進了府便難出去了,雖也留了銀子給婉然,可她那個性子一個人待着也不是辦法。二來是當了玉佩可不是斷了自己的出路,沒了玉佩可怎麽找到替爹爹昭雪的人,原本想着還能當回來,可這陰晴不定的大少爺在,她心裏頗有些不安。
叫人不安的祖宗正在咬着筆頭苦大仇深地盯着他爹罰他抄的家規——那是本大部頭,上頭的字密密麻麻的,時雨懷疑裏頭連一天要吃幾顆米都寫進去了。
喬停雲抄一會兒,停一會兒,像是很心不在焉。外頭春深了,傍晚一場驟雨,千嬌百媚的花朵便也謝得差不多,只剩下極為幽深的綠色,從那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的窗紗外頭透進來,又在光影裏頭多些暖意來,打在這少年人漂亮的眉眼上,無端顯出幾分輕薄。
他便噙着這輕薄的笑意,轉過頭去瞧時雨,問:“豆芽,你杵在這裏一下午了,就不打算張張嘴?”
時雨眼皮子微微一跳,擡起頭去看他,用力地抿緊了嘴唇不想說話。可她生來就好模樣,雖然瘦小,眼睛卻是圓而嬌憨的杏眼,先頭穿得破破爛爛的,如今穿上了幹淨整潔的衣服,又豎着雙丫髻,哪怕性子古怪,卻實在好看得讨人喜歡。
喬停雲彎了眼,修長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桌子,“不想說話?那就磨墨吧。”
她便只好低下頭去替他磨墨。
那墨錠用的是漆煙墨,所謂十年如石,一點如漆,拿在手上沉而冰涼,這樣的好墨應當用來作畫,下筆生光,拿來抄這無趣古板的家規是辱沒了它。而那硯臺卻又是青州的紅絲硯,豔麗而古拙,在手下有着玉石般的溫潤觸感。
所謂紅袖添香,素手研墨,是每個讀書人都難免有的幻想。可喬停雲是個例外,他在最好的年紀、最富盛名的時候便離了這名利場,此時瞧見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低着頭,便只噗嗤一聲笑,托腮瞧着她,又嘴賤了:“小豆芽,你該多吃點了,我真擔心你低頭的時候腦袋會掉下來。”
時雨手中動作一頓,墨錠同硯臺一碰,清脆的“叮”一聲。
“我有名字。”她說。
喬停雲“哦”了一聲,便一只手托腮,瞧着她,笑吟吟地問:“又要吟詩麽?那天的十萬人家尚且還不曾記住呢,你的名字又是哪裏來的?”
“我母親懷上我,正是在我父親……不那麽順利的日子裏,”時雨很少會被人問這個問題,因而便認認真真地告訴他說,“他思念遠方親友,才給我取名叫時雨,停雲霭霭,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路成江。”
她自然是知道眼前這掃把精名字裏頭嵌了個“雲”字,卻不知道他名諱正是“停雲”。
喬停雲詫異地看向她,忽然這女孩子又靠近過來,從他手中抽過那狼毫,提筆認認真真地寫下“停雲霭霭,時雨濛濛”八個字,停筆才道:“這下可好了?大少爺大可不必喊我豆芽了。”
喬停雲瞧着那清婉娟秀的簪花小楷啞然,想說什麽,又扶住額頭,毛筆在那“停雲”二字上頭圈了一圈,道:“倘或我不知道真有這麽一首詩,還以為你特特地編了來诳我。”
時雨不明所以,漸漸的在他帶笑的注視下回過神來,想到他名諱裏頭那一個“雲”字,忽地問:“你……”
他明知故問:“我什麽?”
不管是單單一個男子,還是她名義上的主子,這話都不該問出口。時雨有些惱火地轉開頭,不吭聲了。
喬停雲卻只微微笑,提起筆來借着她研的墨抄着家規,平緩地道:“我名字的出處有很多,未必便是這一首了。你書念得很好,你這樣的女孩子,不該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