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碗和蓋

裝修簡約的客廳陷入一陣尴尬的沉默, 兩只幼年吼從沈閱微懷裏跳下來,哐當撞翻了一個杯子。裝了半杯的水潑在衛一寒腳邊。

衛一寒不為所動, 原地穩穩站着,任由潑出的水濺濕鞋,緊盯着沈閱微, 眸裏的崇敬像一團燒着的火,灼灼逼人。

“請靈主成全!”

原逆的臉色難看至極:來之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麽到了靈主面前反而變卦了?這個衛一寒到底是什麽意思?想取代戚先生的位置?這是找死嗎?

族人們經過他的擔保才有面見靈主的機會, 衛一寒自己作死偏偏要拉上全族, 靈主要是心生不悅,他原逆也逃不了幹系!他以為自己一只血統駁雜的吼在靈主面前算得上什麽?自以為是的東西。

原逆上前一步:“衛一寒你……”

戚夏深伸手攔了他一把, “沒事兒, 咱們別管。”沒看那人眼珠子都釘在沈閱微身上了, 原逆就算是現在說話, 人家也根本聽不進去, 白費口舌, 何必呢。反正人家血統高貴,那就幹脆讓更高貴的沈閱微拒絕他好了。

原逆硬生生忍下怒火, 往後退了一步。

衛一寒許久沒等到沈閱微的回答, 忍不住再次道:“靈主?”

沈閱微端起蓋碗抿了口茶,道:“你既然貴為神獸, 靈輪鄙陋相比會委屈你, 如此你就留在外面吧。”

衛一寒頓時着急:“不不不,靈主我沒有看不起靈輪的意思!我只是不願意服侍一個人類!”他明明只是看不上那個人類, 不願意受人類驅使,怎麽到了靈主嘴裏就成了輕鄙靈輪呢?

沈閱微将手中蓋碗放在桌上,精巧清透的蓋子卻被他拿在手中,道:“你看着盞茶。”

一衆人聞言都看向蓋碗。

這一套茶具是原逆珍藏多年的,輕易不拿出來。一整套白瓷蓋碗比雪還白上三分,更有白雪都不及的細膩,杯底繪着朱砂梅,與真的梅花只差一段冷香。蓋碗中的紅茶湯色紅豔透明,醇香濃厚,是一杯上等的祁門紅。

沈閱微道:“你喜歡這茶盞,卻看不上他的蓋子,這兩樣東西本是一體,放在一起才是泡茶的蓋碗。”

他話中有話,衛一寒被他言下之意凍得打了個寒戰,一時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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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主将他自己比作蓋碗,又将那人類比作……蓋子?

沈閱微複又托起蓋碗,“有些茶用不上蓋,可我這碗茶卻必須要,如果沒有,那泡出來的茶就走了味,這蓋碗也就沒有用處了。”

人類常說什麽鍋配什麽蓋,靈主這個比喻,這位戚先生難道是……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竄上腦海,原逆被自己瘋狂的想法吓到了——他居然會覺得真神能動情,天上京的真神,動情?開什麽玩笑!

這與戚夏深是人是妖都沒關系,就算戚夏深是吃香火供奉的神,原逆都不能相信這兩個之間有什麽風月,實在是靈主作為真神,怎麽都不像是會動情的存在。

可,可能靈主并不明白這個比喻的其他意思吧。

原逆與應卓對視一眼,幹巴巴地互相一笑:應該只是順手拿了茶盞打比方吧,對的,畢竟靈主手上能用的道具就一個蓋碗,哈哈哈。

衛一寒挺拔的身體原地晃了晃,似乎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失魂落魄地看着沈閱微:“您怎麽能和人類相提并論呢……”他忽然掃見一邊站着半天不吭一聲的戚夏深,滿腔被拒絕的羞惱和憤怒有了宣洩點——

“是你!”

戚夏深正面迎上他噴火的目光,恍然大悟:這個衛一寒是個毒唯啊!

他聽周陸提起過,沈閱微離開天上京,也就是戚夏深理解中的神界後就行走人世。但凡上了點年紀,有點閱歷的妖怪都見過他,衛一寒很可能是見過沈閱微的,甚至可能一見傾心,在沈閱微沉睡期間拼死修煉只為了某日能獲得站在沈閱身後的資格……

等等,他這都快編出一部愛恨糾纏的小說了。

戚夏深趕忙剎住腦洞。

沈閱微道:“我是什麽?”

衛一寒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臉上的怒色還來不及收斂,就立刻道:“是真神。”

沈閱微擡眼:“真神見衆生,衆生皆相同。”

什麽神獸,什麽靈長,在真神的眼中都一樣,和地縫裏掙紮出的草并無區別。或者說,那些犄角旮旯裏的草芥,和能奔會走的生靈同等珍貴。

衛一寒面露茫然,試探着道:“我明白,靈主身份貴重,我這樣的小妖……”

沈閱微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衛一寒就閉上嘴。

戚夏深嘆了口氣,他和沈閱微相處了幾個月,深知這個人十二分的意思非要只說三分的毛病,插話提醒道:“他的意思是你們觀念不一樣,這是根子上的東西,你們處不來的。”

衛一寒終于肯正眼打量這個人類,越看越心驚——他修為不錯,眼力自然也也沒有差到哪裏去,一個沒有任何修為的人類,面容可比狐族最絕頂的美人,胸懷卻裏仿佛藏着鋒刃的氣息。他坐在靈主身邊時,鮮花着錦,俊美得凜冽,眼中卻翻出層疊的笑意。和時刻都端重自持的靈主相比,居然也沒有絲毫遜色。

他不像個人類,倒像是匣中輕鳴的刀劍。

衛一寒看見靈主側過臉望着那人類笑了笑,那麽高不可攀的眉眼居然能柔軟下來。

靈主待那人類與其餘皆不同,他衛一寒是衆生,難道這個人類就不是衆生嗎?

衛一寒失魂落魄地退了兩步,他心有怨怼,仍然覺得靈主偏愛人族,臉上難免帶出怨氣,那種怨氣刀尖一般剜了戚夏深一眼。

戚夏深将他這點神色收入眼底,權衡片刻,想着:他得私心一把了,不能讓衛一寒進靈輪。畢竟短時間內靈輪都得由他掌握,這麽個有修為的大妖很可能還會蔑視其他跟腳平凡的妖怪,還和他對着來,他肯定吃不消。

他敲了敲扶手,沖沈閱微勾手。

沈閱微偏頭湊過去,戚夏深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不要跟衛一寒一起的那家子,剩下其他人我都覺得沒問題,你看行嗎?”他雖然不會什麽傳音入耳,但心裏用途及多,遮蓋聲音算是小把戲。

兩人湊得極近,尺寸的距離透出旁若無人的親密來。

衆妖豎起耳朵也沒聽見戚夏深說了什麽,只看見戚夏深坐正後,靈主平和的目光在所有妖族身上轉了一圈,被那目光觸及的妖怪都情不自禁後退一步,實在是那目光穿透性太強,見得人見不得人的心思都被扒出來曬在了靈主的目光下。

沈閱微适時收回了壓迫力過強的目光,溫聲細語地跟戚夏深說話。

被曬在一邊的妖族們照樣聽不見。

常年吃好友狗糧的應卓敏銳地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吃撐的同時也拿不準靈主的意思,忍不住傳音給原逆:靈主是個什麽意思?不同意?

原逆搖頭:不同意倒不至于,畢竟冒犯的只有衛一寒一個而已,靈主也好,先生也罷應當都不是愛遷怒的性子。

應卓困惑:那靈主怎麽到現在都不吭聲。

原逆看看這個關鍵時刻總掉鏈子的兄弟,嘆氣,傳音道:戚先生既然出面那就是代表了靈主,衛一寒這麽不尊敬,靈主當然要晾我們一會兒,給戚先生做臉,省得以後還有不長眼的。

應卓沉默良久,他不是傻,只是沒想到靈主能貼心到這個地步。他早先與戚夏深合作,也與靈主接觸過幾次,似乎不是多擅長心機手段的性格,也談不上細致入微。想想也是,光風霁月的真神,能懂人間疾苦就不錯了,難道還指望他能為一個人做到心細如發體貼入微的地步嗎?

可直到現在,應卓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靈主的認知可能出了極大的偏差,光風霁月是不假,純潔無辜恐怕就未必了,而且他也低估了戚夏深在靈主心中的地位。

這樣漫長的沉默裏,連原逆都開始心慌了。有些忐忑遮不住心思的族人偷眼瞪着魂飛天外的衛一寒,心中難免有些怨氣。

要不是他冒犯,他們這些人又何必如此忐忑地等在這裏!

沈閱微四平八穩地端了蓋碗,他也不喝,只是慢慢欣賞着白瓷中清亮的紅湯。

戚夏深悄悄掃了一眼衆妖,很驚奇地伸手拍拍沈閱微。

沈閱微放下蓋碗,等那人湊過來小聲在他耳邊說話:“妖怪的小心思也這麽多嗎?”

怨恨衛一寒連累他們,可衛一寒找茬的時候不見他們中的哪個上來勸一把,歸根結底是心裏的想法和衛一寒相同,只不過自己膽小不敢吭氣,巴不得有人出頭。背地裏估計還暗搓搓地希望衛一寒能把他擠下來,現在卻又能理直氣壯地埋怨衛一寒。

有意思,原來不少妖怪并不像古來多種志怪小說中記載的那樣單純善良,也和人類一樣,會生出諸多或光明磊落或陰暗不見光的心思。

沈閱微笑了一聲,“生靈萬相,自然什麽樣的都有。”

這些吼在人世泡得太久了,忘了本心,學了一身人族的壞毛病。靈輪雖算不上與世隔絕,但靈輪內的生靈大多單純。功利心這樣重的族群不好好敲打一遍,難道叫他們進去拜高踩低,或是當土皇帝嗎?

戚夏深道:“大佬,你會不會晾得太狠了?”

沈閱微回道:“荊棘有刺,你不好拿,我先替你一根根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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