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痛的滋味,久違而陌生。

自從盛羽離開,肖衢就再未因為誰而心痛過。盛羽帶着他的心走了,如今擱在他胸膛裏的,無非是一副鐵石心腸。

但見到成頃從樓上摔下來時,他心口陡然一緊,像被什麽尖銳的什物猛地刺了一下。在侍者們尚未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大步上前,将成頃抱進懷裏。

成頃額角破了,血淋淋一片,見是他,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帶着哭腔,“肖,肖先生。”

他眉間深蹙,沉默地看着成頃。

成頃兩眼通紅,眼皮微腫,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令額頭的鮮血更加奪目。

很顯然,在摔倒之前,成頃就已經哭過。

為什麽?

“肖……”成頃抖得厲害,被抱起來時用力抓緊了肖衢的衣服,看上去非常害怕。

如何能不害怕?視野已經模糊了,好巧不巧一摔倒,撞到了頭,現下渾身都痛得抽搐,手腳發麻,關節處寒得像嵌了冰,就連聽覺也漸漸不對勁。

肖衢的聲音像隔着呼嘯作響的瀑布,根本聽不真切。

他明白,這是意識即将離開這具身體的前兆。

“別怕。”肖衢讓司機備車,抱着他往大門走去,耐心得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我們馬上去醫院,不會有事。”

他呼吸漸緊,一眨不眨地望着肖衢,生怕一閉眼,一切就畫上了終止符。

上了車,肖衢本想讓他自己坐着,他顫抖着不肯,血弄髒了肖衢昂貴的西裝。

他想求肖衢——我要離開了,你不要推開我。

但他說不出話,聲帶似乎已經不受他控制,無論他怎麽努力,也只能發出低沉的悶哼。

肖衢不懂,自己怎麽就對成頃妥了協,不僅讓成頃躺在自己腿上,還全程輕撫着成頃的背,低聲說着安撫的話。

大約是成頃的眼神太可憐,那種可憐甚至可以說是絕望。

真是沒經歷過風浪與苦楚的小孩子,不過是頭被撞了一下,居然就絕望成了那樣,好像撞這一下,就活不了似的。

這種反應,是沒有見識過真正的絕望與不可回頭的死亡。

肖衢摸着成頃柔軟的頭發,目光倏地深沉,唇角扯起,勾出一個苦笑。

也好,年紀輕輕,才22歲,花一般的年紀,何苦去見識絕望與死亡。

難道要像自己與盛羽22歲時那樣?

肖衢很輕地搖了搖頭,閉目靠在椅背上。

車很快駛抵醫院,成頃被擡上救護床。

親自送人來醫院,于肖衢而言已經是極其難得的事。他并不打算陪同成頃進行各項檢查。

但成頃抓着他的衣角,手指抖得很厲害,不肯放開。

他垂眸俯視成頃,面色不愉。

一方面,他有些厭煩成頃的依賴。另一方面,對着這個人,他好像說不出太重的話。

醫生催促道:“傷處必須馬上進行處理。”

他回過神,猶豫幾秒,冷漠戰勝了僅有的憐惜,将成頃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只說了兩個字:“去吧。”

治療與檢查進行到深夜。肖衢沒有等到最後,讓助理留在醫院陪成頃。

他不會勞神費力陪一個少爺,即便成頃和花拾其他的少爺不太一樣。

但回到常住的家中,心神又無法安定下來,總是不自覺地想到成頃最後看他時的眼神。

好像眷戀到了極致。

他開了瓶紅酒,倒進醒酒器,卻忘了晃動。

玻璃器皿中的酒令他想到成頃頭上的血,心髒不由得再次收緊。

小傷而已,他試圖說服自己,可愈是糾纏在這件事上,心情就愈加煩躁。

起身想去倒杯水,第一步就走錯了方向。

忽地想起,這是自己真正的家,不是供成頃住的別墅。

他不安地擡手,扶住前額,想要将那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驅離,卻漸漸意識到,這陣子對成頃着了迷,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住過了。

熬至半夜,焦慮毫無退卻的跡象,他換了身外出的衣服,驅車向醫院駛去。

助理還在,詫異他去而複返。

除了辦公室相框裏那位已故的軍人,肖先生從來沒有如此在意過一個人。

“成頃呢?”肖衢問。

“在病房裏。”助理指了指一間亮着燈的房間,“醫生說成先生的傷沒有大礙,只是……”

“什麽?”

“成先生身體機能不太好,情緒也不穩定。他需要休息,但一直念着您的名字,醫生剛剛給他用過鎮定劑。”

肖衢推開病房的門,見成頃木然地坐在床上,像一尊精致的瓷器。

許是因為前不久才受了驚吓,成頃的反應有些慢,直到他已經走到床邊,才緩緩擡起頭,渙散的目光艱難地在他臉上聚焦。

“肖先生!”

衣角再次被抓住,肖衢心中嘆息,擡手揉了揉成頃的頭發,語氣中醞釀着些許憐惜,“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我……”

肖衢将病床擡起的部位放了下去,拿走墊在成頃背後的靠枕,溫和地扶着他的肩,“你很虛弱,別再消耗自己的身體。”

成頃躺下去之後,仍然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他拉上被子,單手捂住成頃的眼,輕聲說:“睡吧,什麽都不用擔心。”

這已經是他能給予這個孩子的所有溫柔。

手心的睫毛在顫抖,帶來潮濕的觸感。他想起成頃那雙哭紅的眼,不禁問:“下午你哭過?”

成頃本來已經被安撫,聞言驚慌地看着他,“沒有。”

“那眼皮為什麽腫了?”

成頃沒說話,局促地抿住唇。

肖衢等了一會兒,“算了,好好休息。醫生說只是小傷,将來不會留疤,別想太多。”

肖衢離開時,關掉了病房裏的燈。

盛羽大睜着雙眼,目中漆黑一片。

本來不該那麽黑的,走廊上有光,窗外也有光,但他視覺有異,在微弱的光線下什麽都看不見。

他抓緊被單,無助地吸氣,心跳越來越快。

這種什麽都看不到的感覺太糟糕了,仿佛在預示着他消散之後将要遁入的混沌。

沒人知道剛才肖衢對他說“去吧”時,他有多難過。害怕自己真的“去了”,再也見不到肖衢。

各種檢查機械又繁瑣,他躺在救護床上、坐在輪椅上,被人推來推去,多少次試圖在人群裏找到肖衢的身影,卻都是徒勞。

肖衢真的走了,不要他了。

做完所有檢查,護士将他推進病房,叮囑他早點休息。

但他哪裏敢睡?

他是醒來之後突然來到這具身體的,那麽離開大約也是在睡夢中。

檢查時,他心中矛盾至極,既希望醫生發現自己的異常——說不定現代醫學能讓他留下來;又害怕醫生查出端倪。

最終,醫生什麽都沒發現,專業的視力檢測證明,他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

他慘然一笑。

眼睛當然沒有問題,看不清是因為快要消散了啊。

半夜,肖衢竟然來了。他喜不自禁,多希望肖衢能陪他直到天亮。

這樣的話,漫長難熬的黑夜也會變得好過一點。

最壞的情況——就算他一睡不醒,那也是在肖衢的陪伴下悄然離開。這足夠令他滿足。

他不想孤零零地走。

但肖衢只待了一會兒,還關上了明亮的燈。

他痛苦難言,忍着藥物帶來的困倦與渾身怪異的疼痛,還有對死亡的恐懼,拼命等待遙遠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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