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濛山縣城外, 縣令沈誼,攜衙內衆吏, 于城門口迎風而立。

寒風吹拂而過, 衆人瑟瑟發抖。

不久, 一行車馬由遠及近,沈誼頓時面色肅然, 昂首挺立,目視前方。

一人高坐馬背, 着玄色常服,玉冠束發,面容俊美,只神色冷峻寒冽, 沖淡幾分姝色, 卻更彰顯天家貴儀。

秦郡王之母,為先帝親姐,與當今聖上乃表親, 身具皇家血脈,貴氣威儀自非常人可比。

只令人詫異的是,其身旁除一騎馬随侍外,還牽一匹神駿, 其色為白,與他自身赤色神駿, 不分上下。

為何要牽一匹多餘的馬?沈誼不懂秦恪心思,也不敢多問, 連忙領衆吏躬身行禮,以示尊敬。

除秦郡王外,身後還有幾輛馬車,其內均為工部官員。

街市被衙門皂隸清道,百姓偷摸躲在家中窺探,見郡王風姿,頓被俘獲。

誰能想,大魏戰神竟如此美姿儀呢?

至縣衙,沈誼長舒一口氣。雖此前他曾歷秦郡王在縣衙抓捕曹縣尉一事,然當時不比現在。

當時是秘密進行,如今卻是儀仗整齊森嚴。

“郡王,諸位上官,請入座。”沈誼頭一次見數位京官,頗有幾分拘謹。

幾人依次入座,秦恪為上首。

“聖上此次令我等至濛山,是為學習匠人技藝。”秦恪淺飲一口茶水,“沈明府應知玻璃窯爐在何處,我等欲往觀之。”

沈誼問:“郡王及諸位上官舟車勞頓,不如明日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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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快及申時,晚膳将至,窯工也都歸家,窯爐無人,沒有前去的必要。

工部數人颔首,均看向秦恪。

秦恪忽起身,對衆人道:“那便明日。我有事在身,晚膳諸位共享。”

言畢,徑直離席。陳川谷自然随他一起。

兩人并騎,牽白色神駿,同往臨溪方向。

“你我至容宅,大郎定已用過晚膳,”陳川谷朗聲笑道,“見到不速之客,神情定相當有趣。”

秦恪聞言,思及容奚素來恬淡平和,若見到曾經丢失之物,神情一定更為有趣。

眸中笑意一閃而逝,馬鞭高高揚起,塵土飛揚,直接将陳川谷遠遠抛下。

容宅。

晚膳方歇,燈火初明。

一陣敲門聲突兀響起,劉和前來開門,借昏暗天色,看清門外兩人,忙道:“原來是二位郎君,快請進!”

他側身讓行,并高聲吩咐院中劉子實:“速去禀郎君。”

劉子實應聲而去。

兩人至正堂,容奚急步而來,見果真是兩人,神色微訝,道:“肆之兄,陳兄,怎會突然前來?”

劉和奉茶置案,陳川谷笑道:“大郎,肆之兄與我剛至濛山,便來尋你,未曾進食,如今腹中空鳴,該如何是好?”

兩人此舉,極不合規矩。可正因兩人不将容奚當外人,才會如此開玩笑。

容奚聞言,立刻起身,“二位兄長稍待,奚去洗手做羹。”

須臾,兩份膳食入案。

秦恪低首瞧去,漆盤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鮮湯面,嗅之口舌生津。湯為筒骨湯,熬制已有一天,極為香濃。面條筋道滑軟,入口即化。

旁邊碗碟內,幾塊蝦餅陳列,與湯面相得益彰。

“二位兄長來得巧,骨湯恰好熬制一日,”容奚笑道,“奚恐肆之兄與陳兄久等,便自作主張以面待客,還望二位見諒。”

秦恪正要回應,就聽陳川谷誇張道:“大郎,你這一碗面,幾塊餅,抵得上好些名貴菜肴,我甚是喜愛!”

陳某人話音剛落,便覺脖頸一涼,他不禁轉首瞧秦恪,見他悶頭吃面啃餅,暗嘆自己過于多思。

美美用完晚膳,劉和祖孫拾掇碗碟。

秦恪至院中,見門窗皆為玻璃,的确通透明亮,遂道:“明日我欲領工部數衆,前往玻璃窯爐學習技藝,大郎可願陪同,為我等釋惑?”

“肆之兄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奚自當前往。”

屋內燭光明亮,映射而出,容奚半側面頰被照亮,另一側隐于暗處,朦胧中,俊俏輪廓盡顯。

雖依舊微胖,然其周身氣質,安寧祥和,讓人輕易忘卻容貌。

更何況,容大郎之貌,本就不俗。

陳川谷忽朗笑出聲,“大郎,幾日不見,你越發清減了,假以時日,定是位俊俏郎君,引得小娘子們芳心大動。”

大魏民風開放,擲果盈車等風流之事,不在少數。

容奚謙道,“陳兄說笑,若論俊朗,當陳兄更勝幾分。”

他并不太敢開秦恪玩笑,雖秦恪容貌之盛是他生平僅見。

“此前大郎傳信于我,将馬蹄鐵與玻璃悉數告知,我不勝感激,”秦恪忽然打斷兩人,神色冷淡道,“不知大郎喜愛何物,我便自作主張,挑選一馬,作代步之用。”

魏人喜馬,出行皆愛騎之。

然馬匹市價頗高,良駒神駿更不必說。有資格且有資本騎馬者,少之又少。

故,贈馬為重禮,示意贈馬之人對受贈之人相當看重。

容奚受寵若驚,雙目圓瞪,一時失語。

見他如此,陳川谷毫不客氣大笑起來,秦恪亦唇角上揚,眸光柔軟。

“大郎,馬在宅外,可願同往觀之?”

容奚回神,感激道:“多謝肆之兄贈馬。”遂與兩人一同出宅,借宅中燈火,見到白色神駿。

前世,男人以豪車為榮,在大魏,男子則以座駕相互攀比。

容奚雖不懂馬,卻也能看出,此馬絕對可遇不可求。

“大郎可擅馬術?”秦恪忽問。

他方才觀察容奚神情,見其雖感激贊嘆,卻無躍躍欲試之态。

若是擅馬之人,見到良馬,定忍耐不住,騎上過過瘾。

“奚慚愧,”容奚似有赧色,“未曾習過馬術。”

馬術在世家子弟必學之列,而原身确實未曾習過馬術。

容奚垂眸,腦海記憶浮現,眸中暗色一閃而過。

确切而言,原身習過一次。然恰是那一次,被人故意摔下馬背,心生陰影,便再也沒學過。

罪魁禍首依舊是容四郎。

陳川谷詫異,“學堂設騎射課程,大郎竟未學過?”

“既得肆之兄厚贈神駿,奚定努力習得馬術。”容奚淺淡一笑,不着痕跡轉移話題。

秦恪瞧他神情,若有所思。

夜幕深沉,風寒欺人,容奚驀然抖了個寒顫,些許嬰兒肥的下颔縮進衣領內,襯得臉頰越發稚嫩。

他不過十六,與司文同歲。

秦恪神色微柔,輕聲道:“天冷,回屋罷。”

言畢,利落上馬,與陳川谷同離。

容奚目送二人遠去,回身與白馬對上,四目互瞪,白馬委屈地打了個響鼻。

他倏然笑出聲來。

牽馬進宅後,容奚囑咐劉和明日備些上等飼料,他要開始養寵馬的日子了。

“阿兄,方才家中來客了?”容連忽行至,見到白馬,神色略顯驚訝。

他讀書入迷,不知家中有客,剛剛停歇,聽洗硯禀告,方才知曉,特來詢問一二。

“故友來訪。”容奚嘴角噙絲笑意,猶顯溫柔。

容連見狀,遂不再多言,自發回屋繼續讀書。

翌日,天公作美,陽光普照。

沈誼親自引秦恪等人,至城郊玻璃窯爐。容奚與胡玉林早已于外等候。

見車馬至,容奚迎光擡首望去,恰與秦恪目光對上。

兩人怔愣幾息,均移開目光。

待沈誼眼神示意,容奚與胡玉林向官員們行禮。

此次工部派遣數人至濛山讨教經驗,工部侍郎程皓就在其中。

他自小熱衷造器,不願讀書。經家中長輩教育之後,便只能割舍愛好,投入學業。

後科舉入仕,他憑借自身能力,跻身工部官吏之列。

此次濛山之行,他本不應前來,索性軟磨硬泡,工部尚書楊千牧只好将名額予他。

“郡王,此處便是窯爐。”沈誼在旁解說。

秦恪冷淡颔首,後目光看向容奚,“既容小郎君在此,便由你替我等釋明玻璃制法,如何?”

一書吏備好紙筆,于旁記述。

郡王發話,其餘人自然不敢反駁,只在心中困惑,為何郡王會與一匠人相識。

他們以為,容奚乃匠人之輩。

容奚神色坦然,未見絲毫緊張之态,引衆人入內,腹稿早已備好,如今信口拈來,語調平和,邏輯順暢。

秦恪與他并肩而行,其餘數衆墜二人身後,認真聽講。

“容小郎君才思敏捷,巧技如奪天工,可造福天下百姓。若令尊知曉,定甚慰。”

解惑完畢,秦恪忽開口贊道。

包括容奚在內,其餘衆人皆有些莫名。

誰人不知秦郡王乃冷面閻羅?如今卻對一小匠人如此禮遇,并大加贊賞,實在令人困惑。

他們皆為朝廷重臣,不聞流言蜚語,故未曾想到容奚乃容尚書之子。

“郡王謬贊。”容奚雙眸微彎,唇紅齒白,“百姓之福,亦是某之福。”

“甚善。”秦恪眸光落于他面頰之上,複雜難辨。

玻璃窯爐參觀完畢,姜氏鐵鋪亦受造訪。

書吏詳細記于紙上,只待回京後研究。

不論如何,容、胡、姜三人,定會受朝廷嘉獎。

及未時,衆人即将歸衙。

“容小郎君,”秦恪忽止住容奚去路,當着衆人之面,“我尚有不解之處,可否請你單獨為我解惑?”

容奚微訝,卻道:“郡王言重,奚自當盡力。”

二人相攜離去,往臨溪方向。

人群中,陳川谷不禁翻了個白眼,秦某人竟抛下自己,要去吃獨食!

秋日,草枯花零,落葉紛飛。

容奚與秦恪并肩而行,氣氛沉悶,唯餘馬蹄聲響。

“就這罷。”秦恪忽駐足啓口道。

容奚仰首瞧他,知他單獨尋自己,必非解惑,而是另有其事。

“昨日你言不擅馬術,我教你。”秦恪眸色淺淡,長睫低垂,注視面前的少年郎君。

容奚忽笑道:“為何?”

他們身份懸殊,志向迥異,本應毫無交集,皆互為過客。然昨夜贈馬,今日傳授馬術,堂堂秦郡王有這麽閑?

“你可知,你信中所言馬蹄鐵,于魏國而言,是何等功績?”秦恪認真問道。

原是因此。

容奚心中遂明,笑道:“我定盡力學習馬術。”

赤色神駿陡然噴出鼻息,似不欲讓旁人靠近。

秦恪撫摸馬首,須臾,赤色神駿安靜下來,瞅一眼容奚,蹄足動了動。

容奚見它足底已釘上蹄鐵,微微一笑。

“它名為赤焰。”秦恪伸出手掌,作勢邀請,“來。”

赤焰大眼睛瞥一眼容奚,似鄙視于他。容奚頗覺有趣,綻開一抹笑容,問:“它若欺負我,該如何?”

秦恪輕笑,“有我在。”

得他承諾,容奚慢悠悠上馬。他并非不會馬術,畢竟前世亦去過幾次跑馬場。

然那些馬俱溫順乖巧,即便有教練陪同,他也只能驅使馬兒散步,真要盡情奔跑起來,斷不行。

見他非絲毫不會,秦恪眸中含笑,仔細授他馬術。他神色冷峻,語調淡漠,看似不易接近,若是旁人,定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做錯什麽。

容奚卻聽得極為認真,清楚記下他所言。

“你試試。”将馬術一股腦兒傳遞過去,秦恪說道。

他非良師,容奚卻天資聰穎。他依言驅使赤焰,好在赤焰給他面子,緩緩擡足前行。

漸入佳境,容奚夾緊馬腹,手握缰繩,回首看一眼秦恪。男人長身玉立,橘輪與他并肩,微風吹拂而過,他衣袍翩跹,好似在發光。

赤焰圍繞秦恪奔跑起來,馬蹄聲于曠野清晰入耳。

容奚漸漸沉醉于奔跑的快意中,神情興奮至極。

與平日氣質迥異,略顯幾分孩子氣。

不過半刻,赤焰漸緩,至秦恪面前停下,蹭蹭他的肩膀。秦恪贊它一句,它尾巴搖了幾搖。

容奚緩緩下馬,臉頰因跑馬而泛起紅暈,如白玉飄紅,秀色迷人。

“多謝肆之兄。”他誠摯感激。

秦恪定目注視他須臾,複于襟內取出一物,遞至容奚面前。

“此荷包是否為你所有?”

荷包陳舊,上繡一兔,白色毛發纖毫畢現,憨态可掬,極為可愛。

除繡工不俗外,毫無奇特之處。

容奚卻仿佛如遭雷擊。不是他自己,而是一股極陌生的情緒,自腦海深處,驀然迸發,其中酸澀苦樂,混亂複雜,令他幾欲落淚。

少年神情大恸,眼眶通紅,悉數落于秦恪眼中。

他并未打擾,只靜待容奚平複情緒。

須臾,酸楚之意漸漸消散,腦中記憶閃現,容奚平靜下來,雙眸微彎,笑着接過荷包,慎重藏于衣襟內。

“我弄丢了它,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少年似強顏歡笑,觀之頗顯可憐,“肆之兄此番恩情,奚無以為報。”

心髒處微微一刺,轉瞬即逝。秦恪眉心若蹙,此種感覺,甚是奇怪。

他有意忽略,神情淡淡,“你之功績,已算報答。”

容奚忽綻放笑顏,“我亦有禮送予肆之兄,肆之兄可願同往寒舍觀之?”

“榮幸之至。”秦恪未及思索,便利落上馬,向容奚伸手。

手極修長,掌心指腹遍布薄繭。容奚無絲毫猶豫,與他交握。

少年之手,溫熱軟乎,觸之細膩如暖玉,秦恪長睫微垂,手臂使力,輕易将容奚拉至身後。

“抱緊了。”男人清冽嗓音随風吹拂耳際,磁性好聽,容奚耳朵微動。

他雙臂環住秦恪腰腹,松松的,未多觸及秦恪身體。

然,赤焰陡然加速,他情急之下,緊緊抱住秦恪,半張臉俱貼在男人背上。

淡淡冷香,幽然入鼻。

赤焰速度極快,不過須臾,二人便至容宅。

容奚囑咐劉和将白馬牽出,與赤焰一同玩耍,自己則領秦恪去往書房。

昨夜天色黑沉,玻璃之益尚不明顯。現觀之,确實通透明亮,采光充足。

秦恪心中思量,回京前,當采購一些玻璃,将府中紙窗換下。

“肆之兄,”容奚從木匣中取出一圓筒狀器物,笑意滿滿,“随我來。”

兩人複出容宅,一人一騎,并行至曠野處。

容奚下馬,問秦恪:“聽聞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肆之兄立于此地,可看清山上之物?”

他們此時距山丘頗遠,除凋零樹木聚集,便再看不清其它。

秦恪不知其意,卻認真回道:“除樹木叢生,看不甚清。”

容奚笑,将望遠鏡置于眼前,忽道:“借我手中之物,可看清樹上鳥巢。”

如此神奇?

秦恪自诩目力不俗,連他都看不清樹上是否存在鳥巢,僅憑這圓筒之物,便能看清?

見他神色有異,容奚将望遠鏡交于他手,“你透過此鏡瞧瞧。”

秦恪依言置望遠鏡于眼前,當真看到遠山樹上的鳥巢,心中極為震撼,換目觀看許久,方放下望遠鏡,眉眼俱生光芒。

“容大郎,”他眸色極深,聲線極沉,“你究竟,還有多少天才之思?”

“你可知,此物之功績?”

容奚微微一笑,“那你可知,我為何送予你?”

少年目光誠摯,氣度悠然,似這般神奇之物,于他而言,不過清風明月,不過江河入海,無甚稀奇。

“魏國疆土,由将士浴血奮戰,拼盡全力守護,我之功績,怎堪與你們相比?”

少年肺腑之言,令秦恪心髒乍然砰動,心跳強烈,幾欲沖出胸腔。

他手握望遠鏡,眸光震顫不已。

良久方歇,驀然展顏道:“你可有想要之物?”

秦恪以為,一匹馬,一些朝廷的賞賜,根本不足以衡量容奚之功。

他親歷戰場無數,深知望遠鏡之能。正因如此,他才想給予容奚更多。

容奚愣住,他想要什麽?或許連他自己也未知。

“并無,只求平安喜樂,一生順遂便可。”

如此,便是最大的幸運。

秦恪深深看他一眼,“若你想,我定保你此生無虞。”

只要他活着一天,容大郎便由他保護。

“此物名為望遠鏡,若于你有用,我可将制法寫下。”容奚知曉望遠鏡于戰事有利,一個定當不夠。

若此物被歸為軍事用品,交予秦恪再合适不過。

秦恪并未拒絕,他心中暗贊容奚之慷慨豁達,道:“大郎情誼,恪銘記于心。”

言畢,兩人忽相視一笑。

及申時,二人歸宅,恰與容連撞上。

容連曾于盛京見過秦恪幾回,秦恪之容,常人難忘之。故見到秦恪出現容宅,容連極為震驚,怔愣之後,忙鄭重行禮。

“容二郎不必多禮。”對待旁人,秦恪稍顯冷淡。

然于容連而言,秦郡王如此,已算溫和之态。

阿兄怎會與秦郡王相識?且看似竟極為熟稔。

貴客至宅,容奚着容連作陪,自己于竈房烹調晚膳。

容連與秦恪坐于正堂,氣氛極為冷凝。

良久,容連壯膽問道:“敢問郡王尋阿兄何事?”

他擔心是因梁司文之事。

因梁司文,秦恪對容連有些印象,但也只是模糊印象而已,如今細觀之,見其容貌氣度确實不俗,可堪為友。

“聖上聽聞玻璃一事,令我領工部數人至此學習技藝,大郎為首創之人,我自要尋他。”

他避重就輕,容連并未聽出,只覺正應如此。

阿兄技藝造福千秋,如今入聖上之眼,他實在替阿兄感到高興。

話題畢,堂內又陷入沉寂。

一人神情冷峻,不喜言辭。一人沉默寡言,且為秦某人氣勢所懾,不敢多言。

見容連微顯局促,思及他乃容奚之弟,秦恪神色溫和些許,尋了個話題,“司文與你交友多年,感情甚篤。然數日前他當衆毆打容四郎,确實沖動,可事出有因,望你二人莫要因此出現罅隙。”

容連受寵若驚,忙道:“是舍弟有錯在先,梁弟無辜受牽,生氣出手也是應當。只是可惜,阿兄之物,竟被四郎抛擲不見。”

“并未。”秦恪忽道。

容連疑惑看他。

秦恪低眉飲茶,暗覺自己似在邀功炫耀,迅速轉換話頭,“他當街毆打旁人,不論是否有因,确實不該,我已罰他十鞭。”

“什麽?”容連頓時驚急出聲。

後覺自己失态,忙端正坐姿,然心中實在擔憂,問道:“他如何了?”

秦恪正要回答,就見門外容奚身影,遂止言。

“肆之兄,二弟。”

容連也不再問。

劉氏祖孫與洗硯捧食置案,而後退下。

三人安靜用膳,屋內只餘碗箸之聲。

食畢,秦恪告辭,在容奚、容連目送下,騎馬離去。

容連觀院中白馬,忽問:“阿兄,此馬是郡王所送?”

他瞧秦郡王對待阿兄,似頗為溫和可親,且能送得起這般神駿的,除秦郡王,再無他人。

容奚微笑颔首,“方才歸家時,聽肆之兄言及,梁小郎君被罰十鞭,頗有些可憐。二弟素來與他交往甚深,不如去信一封,以表關懷?”

他由衷建議道。

虐戀什麽的,他是真的不忍心啊!

秦恪歸衙後,健仆來禀,言工部侍郎程皓求見。

他颔首應允後,便見程皓面色匆忙,由外入內,還未站穩,就道:“下官見過郡王。敢問郡王,打算何時歸京?”

“程侍郎以為呢?”秦恪知其性格,将問題抛擲回去。

程皓面露忐忑,卻依舊回道:“郡王,下官以為,僅一日走馬觀花,并不能習得精髓。下官欲多留幾日,與工匠一同,親手制出玻璃等物,如此方不負陛下之令。”

他是真的技癢了。

屋內沉寂良久,就在程皓以為秦恪不會應允之時,秦恪忽開口道:“可。”

聲音竟意外有些柔和。

得到允諾,程皓高興至極,忙行禮道謝,退離屋子。

秦恪摸出望遠鏡,無聲笑起來,他本就欲多留一些時日。

後數日,工部侍郎程皓,領衆位工部官員,頻繁出入玻璃窯爐以及姜氏鐵鋪,甚至與匠人一同打赤膊,造器物。

驚呆匠人一地下巴。

作為狂熱造器者,程皓在濛山縣的窯爐中,尋到了人生真谛。

與匠人熟識之後,程皓聽多匠人對容奚的誇贊,思及之前容奚見郡王,亦無絲毫緊張懼怕之态,心中對其極為贊賞。

“那容郎君之技可是祖傳?”他問身旁匠人。

若容小郎君願意,他可向楊尚書舉薦,替他于工部轄司謀個職位。

匠人一臉驚奇,“祖傳?程侍郎不知容郎君身世?”

程皓确實不知,他虛心請教道:“容小郎君是何身份?”

匠人見他果真不知,遂小聲道:“容郎君從盛京而來,是容尚書嫡長子哩。”

什麽!

程皓頓時愣住。盛京除了吏部容尚書,也沒有哪個尚書姓容吧?

他恍然想起,似乎自家夫人曾提及,容尚書怒遣其子回祖籍。他當時并未留心,數月過後,已全然忘卻。

故不知容奚身份,實屬正常。

容尚書居然不識嫡子天才之資!程皓心中憋屈難受至極。

至濛山後,容奚之能令他震驚,他早就想與之結交,然除卻第一日,後數日,容小郎君俱未出現,他這才同匠人打聽。

若他真是容尚書之子,自己還怎麽“拐騙”至工部?容尚書知曉,定要尋自己算賬。

然任由天才明珠蒙塵,他實在做不到。

回衙後,程皓悶悶不樂,至房中,記下今日造器經驗。左思右想,決定去尋秦恪。

可惜的是,秦恪并不在衙內。

他正在教容奚更高級別的馬術。

雪泥是容奚替白馬起的名字,比起赤焰,雪泥明顯更加溫順,但速度與耐力不比赤焰差許多。

“你何時回京?”馭馬之術不易,容奚粗喘着從馬上躍下,問秦恪。

赤焰湊近雪泥,秦恪亦下馬,讓它們自去玩耍。

“要看程侍郎欲留幾日。”他眸中暗藏笑意,長睫似流光拂過,瞳色略淺淡,易生無情冷漠之态。

即便如此,也美顏盛世。

容奚以前不在意他人相貌,到如今,方覺顏色惑人,實非妄言。

思及程侍郎對器物的熱衷,容奚情不自禁笑起來。

身上贅肉逐漸消失,緩現其俊俏輪廓。只因容奚年紀尚小,稚嫩未褪,觀之頗有幾分可愛。

唇紅齒白,眉目秀致,仿若年畫中的童子,雖微胖,然喜慶。

秦恪也從未留意他人容貌,此時卻恍然覺得,面前少年,笑起來的模樣,相當令人賞心悅目。

心便跟着柔軟幾分。

方才流了些汗,如今歇下,寒風一吹,忽覺幾分涼意,容奚不禁撫了撫臂上寒栗子。

“回罷。”秦恪瞧他可憐,瞬間上馬。

容奚慢吞吞騎到雪泥背上,與秦恪并騎歸家。

秦某人蹭飯已經習以為常,陳川谷也厚着臉皮,于容宅蹲守。

見兩人至,他笑容盛極,“大郎,今日有何菜式?”

因招待客人,容宅每日菜式俱不相同,但都美味非常。

容連主仆、劉氏祖孫,因沾貴客之光,每日吃得滿嘴流油,恨不得将舌頭吞下。

至容宅已有一段時日,容連突覺自己似乎胖上些許。

大魏選官,容貌亦在評判之列。若過于胖碩,削減美感,是很難謀求一官半職的。

惶恐之後,他立刻縮減膳食,頗為痛苦。

晚膳畢,容奚送秦恪、陳川谷離宅。

他沉吟半刻,見二人即将乘馬欲行,忽道:“肆之兄,奚有一事,欲詢問于你。”

秦恪神色頓肅,“你說。”

“我知鐵為官營,”容奚鼓足勇氣,說道,“然若冶鐵之法改進,産鐵量增加甚多,民間需求随之增長,僅憑官府,應無法滿足百姓所需。”

秦恪聞言,頗感興趣,“大郎但說無妨。”

容奚赧然笑道:“朝廷不如放出特許經營權,官府可指定轄內鐵匠代為經營,朝廷從中收取稅利。”

大魏幅員遼闊,官府事務繁多,朝廷無法顧及方方面面。

一些官營司等,許多官吏不通俗務,下達政令往往不切實際,長此以往,生産無法發展擴大。

若有匠人可得特許,因尋求利益,定竭盡全力冶鐵,且心存競争,只會越發創新。

他未詳細解說,秦恪卻已明其意。

“此法确實可行,”男人輕笑,眸色轉柔,低聲道,“然此法觸及某些人的利益,恐難實行。”

容奚亦知,但事在人為。

“奚以為,天下能工巧匠者無數。若朝廷可設特殊獎勵,保障創新者之利益,大魏何愁不繁榮?”

利益,永遠是激發創造的動力。

他有此宏願,已于心中埋藏良久。正因信任秦恪,才與他提及。

秦恪非迂腐之人,且少年皇帝登基,致力于變革,試圖改變朝廷腐敗頹化之現狀。

容奚之言,或正合他意。

“你所言,我已知。”秦恪忽伸手撫其發髻,“你且寬心,等我消息。”

“好。”

歸衙後,秦恪正欲浴身,程皓又來尋他。

“下官見過郡王。”他匆匆行禮,端正的臉上似有為難。

因容奚之故,秦恪對他印象不錯,便溫言道:“尋我何事?”

“郡王有所不知,”程皓沉嘆一聲,“下官仰慕容小郎君之技藝,本欲與他結交,邀他至盛京,今日卻忽得知,他竟是容尚書之子。”

秦恪唇角微揚,“所以?”

程皓只覺秦郡王愈發溫和,遂壯膽言道:“下官以為,天才不應被埋沒。雖容小郎君不擅讀書,然于造器一道上,極具天賦,濛山偏遠,恐使明珠蒙塵哪!”

他一副痛惜模樣,俨然比容尚書更像親父。

思及容奚的提議,秦恪沉吟出聲,“你欲如何?”

“下官以為,以容小郎君之才,可勝任虞衡司主事一職。”程皓倒也敢說。

大魏以科舉選官,但不排除舉薦之途。雖容奚未有功名,然若得秦恪、工部數衆推舉,也可擔任某職。

“若他不願呢?”秦恪思及容奚之字,斷定他并非不學無術之人,“程侍郎,你可自去詢問于他,瞧他願是不願。”

他尊重容奚的選擇。

程皓微愣,後回神道:“下官明白。”

言畢,遂離。

秦恪注視他的背影,程皓乃造器狂熱之徒,容大郎之思,或可得他支持。

翌日,程皓果然來尋容奚。

見少年郎君俊眉星目,面如冠玉,談吐文雅,氣質高潔,心中頓生好感。

容尚書實在老眼昏花,竟将這般妙質郎君遣至偏僻祖宅。

他目光慈愛,神情莫名,容奚忽覺背後生寒。

“小子見過程侍郎。”他正欲行禮,卻被程皓虛扶阻攔。

他咧嘴一笑,短須随之顫動,眯眼成縫,“小郎君不必多禮,我尋你是為一事。你可願入工部任職?”

容奚聞言,震驚之餘又生些許無奈,“小子多謝程侍郎厚愛,然我暫無回京之念。”

更遑論入工部任職。

他只想安心做研究,不願陷入官場紛争。

程皓見他心堅意定,只好作罷,不再贅言。

真的舍不得啊!

歸京之期已定,程皓于前一日,終憑己力,造出完美無瑕的玻璃,他興奮至極,晚膳多飲幾盞清酒,醉得不省人事。

醒來之時,發現已身在車內。馬車正晃悠着駛向盛京。

工部衆人已知他性,一旦沉迷造器,便不顧及朝廷命官之身,胡亂作為。

緊趕慢趕回京後,秦恪與程皓同入宮述職。

秦恪不鹹不淡,講述濛山之行,少年皇帝聽得昏昏欲睡。

“程侍郎擅于此道,造器之事,不如由程侍郎向陛下詳述。”

程皓早已按捺不住,被秦恪點名,得皇帝允許後,便慷慨激昂,将造器之事說得妙趣橫生。

皇帝聽得來勁,微微傾身,雙眸發亮。

“程卿技藝不俗,竟已能制出玻璃。”他朗笑贊賞幾句,複問,“濛山百姓已享玻璃之福,朕這宮殿,何時可換玻璃?”

程皓明其意,立刻答:“微臣已掌握玻璃制法,待匠人齊聚,便可廣造玻璃。”

“朕靜待卿之消息。”

少年皇帝與兩人商談良久,未曾忘卻封賞之事。

“濛山匠人技藝造福千秋,朕欲嘉獎之,明日朝議,朕當詢衆卿之意。”

秦恪眸色微動,陛下此舉,一是為嘉獎,二是為試探朝臣态度。

商賈匠人為九流,重賞之事,或可引發争議。

此前,陛下令他攜工部數人至濛山,一些迂腐之臣已頗有微詞。

一國之君,不重文治,卻遣人學習匠人技藝,實在有辱斯文。

須臾,皇帝令程皓先離宮,留下秦恪。

“方才你以目示朕,是有話要說?”少年皇帝笑問。

兩人感情甚篤,默契已成,秦恪神情,早已落入他眼中,故有此一問。

秦恪颔首,于懷取望遠鏡,道:“此物亦為容大郎所制,名曰望遠鏡,可觀清遠處之物。”

皇帝也是上過戰場的,聞言頓時驚喜至極,從他掌中取過,置于眼前。

殿門外,白玉臺階雕龍刻鳳,祥雲環繞。若僅以目力,皇帝并不能看清細致紋路。

然借助望遠鏡,階上龍須栩栩如生,鳳尾精妙無雙,纖毫畢現,俱在鏡中。

他瞧了許久,方不舍放下,沉嘆一聲,“容大郎怎會有諸多巧思?若此物用于戰場,定可出乎敵人意料。”

他說着,又朗聲笑起來,“朕倒是後悔聽你之言,未将他召回盛京。”

“陛下,若他當真回京,定被小人纏身,無暇鑽研技藝,豈不可惜?”秦恪毫不留情,直指容府小人猖狂。

至于小人為誰,兩人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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