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萊昂伸出他的長腿,将一顆石子踹起,飛向樹林外被海潮淹沒的沙灘。。

“十二歲是人生中一個重要的分界線,萊昂。”伊安繼續說着,嗓音融合在嘩嘩海浪聲中,溫軟而悠長,“一轉眼,你就不再是個小孩子,而是一個少年了。孩子可以任性胡鬧,可以發洩壞脾氣。因為總有成年人擋在你的前面,替你遮風擋雨。而當你成為了少年,許多責任,就要你自己去承擔了。比如,對未來的規劃,和随之而來的奮鬥。”

“你真是個喜歡說教的人,神父。”萊昂輕聲譏嘲,“拯救蒼生大概是你的癖好,難怪你會從事這個行業。我打賭你父母肯定也受不了你的唠叨。”

“我沒有父母。”伊安說,“我是一個棄嬰。”

“哦。”萊昂支吾了一聲,撓了撓鼻子。

伊安笑了起來,伸出手,第一次摸了摸男孩柔軟如絲一般的金色短發。

萊昂的個頭已高過了伊安的肩膀,就像雨後的竹筍一樣猛竄着個頭。伊安覺得用不了兩年,這孩子的身高就會超過他。

“我是個被神眷顧的幸運兒。”伊安說,“我出生那一年,所在的星球正經歷着動亂和饑荒。許多人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夏利大主教那時随同教廷慈善會去巡視難民營。他說,每天早上起床,都會在教堂的門口看到好幾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

“那其中就有你?”萊昂問。

伊安點了點頭:“在黑市裏,一個男Omega可以賣出相當不錯的價格。在很多地方,權貴們喜歡豢養男Omega,因為作為玩偶,他們耐受力強,又還能做生育工具。但是我的父母并沒有用我換取一張離開那顆星球的船票,而是将我放在了大主教的門前。神将我賜予給他們,他們無力給我更好的人生,便又将我交還給了主。”

神父潔白修長的手握着胸前一枚小巧的米字架,食指沿着上面代表着“銘記母星”的圓環劃了一圈,低聲念了一句祈祝詞。

“我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夏利大主教只在這批棄嬰中選了三個孩子,帶回了西林教廷,其餘的都留在了當地的孤兒院。我自記事起,就沒有挨過解餓和寒冷。教廷慈善院戒律嚴明,但是生活平穩優渥。如果我留在那顆星球的孤兒院,我大概一滿十四歲就要出去打工養活自己吧。”

萊昂像只小狗兒似的沿着小道東遛西竄,不住踢着石子。半晌,才回頭瞥了伊安一眼。

“好吧,我能理解你為什麽這麽信仰聖主了。畢竟你确實是深受他的光明眷顧的人。”

伊安微笑:“而你也,萊昂。你也格外受他的眷顧。”

金發男孩回以不以為然的嗤笑。

伊安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萊昂。你看書過目不忘,學什麽都非常快。”

“你知道什麽?”萊昂哼了哼。

伊安就着風燈暖黃微弱的光,溫柔注視着男孩俊美的臉:“雖然你在我的課上從沒專心過,但我卻是留心過你。敏銳的觀察力是我的一項優點。你在第一天就一口氣把神學書翻完了,我打賭你全記住了。所以你才根本不屑聽我講課。”

金發男孩撇着唇,眼珠轉向別出。

顯然,伊安的估計是正确的。

“超群的記憶力往往只出現在Omega身上,你是特別的。”伊安認真道,“作為Alpha,你顯然也是個受到神眷顧的孩子。”

說話間,他們走出了樹林,走進了莊園的草坪。前方遠處,亮着燈的大宅出現在視野裏。

夜色如被,覆蓋着浩瀚大海和郊野,伫立在一片開闊草地上的帕特農莊園大宅,猶如置身一顆孤獨荒涼的星球,是那上面一座為過往太空艦指引航線的燈塔。

“請你去嘗試一下,萊昂。”伊安的聲音柔和卻飽含着力量,“将你內心的抵觸和狂躁暫時放在一邊,盡量不去想自己受到的忽視和不公,而把注意力專注在學業上。相信我,這對你來說,是目前最有效的改變命運的方法了。”

萊昂沉默地走在伊安身邊,眺望遠方的雙目裏映着那個被他稱做“家”的地方的燈火。

“你的父親是公爵,是這個星球的領主。你從來不用為金錢發愁。”伊安說,“這已讓你比莊園外無數同齡人好太多太多了。人來到這個世上便是為了受苦的,許多苦難都會伴随我們終生,你并不比別人過得更不好。”

萊昂悶聲說:“我不是個矯情的人!”

“當然不。”伊安笑着,攬住男孩的肩膀,同他爬上斜斜的草坡。

“好記憶力不等于真确的理解和運用。”伊安說,“如今早已不是冷兵器時代,你學識不佳,別說去駕駛戰鬥機甲,恐怕就連機甲維修師都當不上。光是一味程勇好強,那你只有終身做一個靠賣力氣為生的人。而在機械侍普及的今天,人類的力氣卻又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我知道,你不用啰嗦……”萊昂不耐煩。

年輕的神父笑着,又揉了揉男孩的金發,把他削瘦卻骨架剛健的身軀摟在臂彎裏。

遠處的大宅後門,廚娘瑪莎正站在一盞路燈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少爺回家。

“去吧。”伊安停下了腳步,松開了手。

萊昂走了幾步,回頭朝伊安望過來。

“‘花都公學’說,如果我能通過下學期的入學考試,就可以考慮讓我回去。”

伊安揚眉:“那你需要一個家教。你父親打算給你請一個嗎?”

“他并不覺得我能通過入學考試。”

“我會和他談一談的。”伊安說。

“行。”萊昂擺了擺手,“不過你要再被他誘惑了,我可不一定會去救你了。”

“我沒有……”伊安試圖辯解,但男孩已像一只小野獸一樣飛竄着跑走了。

***

公爵的小兒子克裏斯的洗禮是在一個暑氣沸騰,陽光熱辣的盛夏舉辦的。

整座中心城區就像跳水般,一頭從溫柔的初夏紮如了酷熱的仲夏之中,沒有絲毫預警和過度。

公爵夫人就像一個急待炫耀新研發産品的廠家,将洗禮儀式後的草坪酒會舉辦得猶如一場盛大的産品發布會。弗萊爾凡能排得上號的權貴全都受邀前來,瞻仰她最傑出的産品。

頭銜高低不一的貴族們,受封的爵士們,投機的證券交易商,銀行家,運輸大鱷,大農場主,當紅的明星、運動員,還有駐紮在弗萊爾的帝國軍總司令……

伊安的師兄卡羅爾主教甚至是小克裏斯寶寶的教父。

帕特農莊園的草坪成了歡樂的海洋。一座座潔白的涼棚架起,妝點着象征着健康和富足的桔梗花和麥穗。美食堆滿長桌,一座座香槟塔被斟滿,巧克力噴泉源源不絕地噴湧着。

奧蘭公爵同所有權貴一樣,并不喜歡使用AI機械侍,而以能雇傭得起人為仆役作為身份的代表。但是今天,莊園裏也出現了一隊機械侍樂隊,吹拉彈唱,将氣氛烘托向高潮。

書房的落地玻璃窗将草坪上的喧嚣和熱浪隔絕在外。雪茄在靜靜燃燒,酒杯中冰塊喀喇輕響。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爵抖了抖煙灰,把雪茄咬在嘴裏,望着坐在對面的藍袍神父。

“請允許我給萊昂補課。”伊安端着茶杯,認真地說,“時間已經很緊迫,距離開學只有六周了,而他要補的功課還不少。”

“不用那麽麻煩。”公爵擺手,“我已經打算把他送去魯特學院了。”

伊安一驚:“很抱歉,公爵。那是一所半軍事化的學校吧?”

“這不正适合那小子嗎?”公爵喝着酒,“他是将來要從軍的,提前适應一下也好。‘花都’并不适合他。”

伊安這幾日緊急研究過了弗萊爾星的學校,知道魯特學院雖然也是私校,排名卻都在一百往後,專用來接收那些叛逆的少年,以嚴格苛刻的軍事化教育敲打馴服他們。

“請您不要這麽對萊昂!”伊安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不應該就這麽被放棄。他才十二歲,還在成長和改變,現在就将他定義成不可救藥還太早了!”

“恕我直言,神父。”公爵說,“我當然相信你在神學方面的造詣,但是……”

“我有全科教師證。”伊安早有準備,拿出了證件,“我有雙碩士學位,一個是神學,一個就是教育學。我知道我很年輕,沒有什麽說服力,但是輔佐一個七年級的學生,應該是能勝任的。”

公爵嘴角抽了抽:“你還真是有備而來,神父。我發覺你對犬子特別關心,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

“萊昂是個相當聰明的孩子!”伊安瞪着這個不負責的父親,“我能從他身上看到閃光點,看得到他的潛力。他只是需要被愛,公爵大人。”

“愛……”公爵轉動着酒杯,露出飄渺而又滿是譏諷的笑,“這還真是個在這個家族中很少能聽到的詞。”

“再給他一次機會,大人。”伊安懇求着,“讓他來我這裏接受輔導,反正現在也是暑假。如果他不能通過入學考試,那麽,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公爵哼了一聲,吐出一口青煙。

孩子們說笑着,帶着兩頭最新款的機械獸路過,望見金發男孩正背着手站在書房門外。

“嘿,萊昂,又被你父親罰了嗎?”

“聽說你徒手攀岩贏了肯特。你摘到了那個岩貝王了嗎?”

“肯特說你作弊呢。”

“他放屁!”萊昂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只菜雞這輩子只有舔我腳丫子的份兒!”

“你真的摘到那個岩貝了?”一個Omega女孩顯然對這個俊美高挑的金發小少爺抱着好感。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露出腼腆秀氣的笑容:“我就相信你一定能行的,萊昂。我能看一看嗎?裏面有珍珠嗎?”

萊昂擡頭盯着她。

就這時,書房的門開了,年輕的神父走了出來。

女孩臉一紅,不等萊昂回答,轉身就朝同伴跑去。

孩子們一陣哄笑,拉拉扯扯地跑走了。

“你的朋友?”伊安望着遠去的孩子們。

“才不是呢。”萊昂淡漠道,“我不需要朋友。”

“沒有人不需要朋友。”伊安說,“做個獨夫可不是快樂。”

“随便啦,神父。”萊昂撇嘴,透過淩亂的劉海,挑着眼望向伊安,“老頭子怎麽說?”

伊安微微笑起來,洋溢着勝利的喜悅:“你可以改口叫我老師了,我的少爺。”

“哦。”男孩卻并不見明顯的喜悅,只點了點頭,轉身朝外走。

伊安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後:“從明天起,你早上九點要準時到我的書房來,帶上你的光子板和課本。我會給你拟定一個學習計劃。在接下來的六周裏,我們可有得是活兒要忙了。”

“聽你的就是。”萊昂一臉無所謂,忽然反手,把一個白亮的東西朝伊安丢去。

伊安低頭一看。一枚拇指大的珍珠在掌心裏滴溜溜打轉,潔白溫潤,渾圓天成。

“這是……”

“攀岩的戰利品。”萊昂說,“算是學費吧。不是只有老頭子才有錢。”

“謝謝。”伊安大方地把珍珠收了下來,“可我還沒有聽到你改口呢。”

萊昂的嘴巴撇來扯去,眼珠亂轉,就是不肯落在神父含笑的清俊臉上。

兩人站在通往室外的門邊,陽光帶着滾滾熱浪湧進走廊,照在馬賽克拼花地磚上,塵埃在光線中沉浮。

“我的耳朵還在等着呢,萊昂。”

“好吧。”男孩自淩亂的劉海後挑起了一雙碧藍的眼,望着神父,終于喚道:“小老師。”

小老師……

傲慢的孩子,倔強地不肯徹底承認對方的權威,非要強調自身的存在感。

小老師……

伊安自昏睡中睜開了眼,有一種一夢千年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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