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對死亡的恐懼如纏繞在脖子上的繩索。肯特感覺到無數雙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腳,抱住他的身軀, 将他往下拽去。

漆黑的深海底, 失去了視覺和聽覺, 觸覺便變得極其敏感。當數不清的小口咬在了少年的身上時, 裸露在游泳服的肌膚立刻感受到被刺穿的劇痛。

肯特慘叫,瘋狂掙紮, 鹹澀的海水灌入口鼻,沖進肺裏。

纏繞在他身上的生物攀附得極緊, 小小的利齒饑餓、貪婪地撕咬着人類的肉體。肯特因窒息而下意識吞咽海水,滿口都是屬于自己的血腥。

我要死了?

劇痛和窒息中,絕望的念頭在肯特腦海中閃現。

他脖子上的救生項圈檢測到生命體征異常, 立刻啓動,試圖托着他,把他拽走。可是那詭異的生物将他包裹得嚴嚴實實,如一層厚重的血肉盔甲,拖拽着他墜落在了倉底。

他會死在這群怪物的嘴裏, 肯特想……血肉被吞噬,只剩一具屍骨,留給父母……

大學、戀人、未來……那些眼看就要觸手可得的東西,只會成為他瀕死前可悲的留念……

體力飛速從身體裏流逝,肯特的意識逐漸模糊,掙紮的動作越來越小。

前方的視野中,密密麻麻的黑影背後,突然閃起了七彩的光。

一閃, 又一閃。

那是彩球的閃光!

這群生物果真畏光,光芒乍現,它們撕咬的動作便立刻停了下來。

光越來越近,怪物們紛紛發出一種酷似爬行動物的沙啞嘶鳴,放開了肯特,朝陰暗的角落躲去。

七彩閃光如一道劃破夜空的流星,驅散了黑暗。

萊昂嘴裏咬着一枚彩球的吊環,一手握着一根掰下來的鋼管,一手握着一把消防斧,正奮力朝肯特游來。

在光的保護下,那群怪物不敢離他太近。但也依舊有幾個膽大的,試圖上來争奪那個彩球,想将它毀掉。

萊昂一鋼管揮舞過去,就将那個怪物打得腦漿爆裂,反手又是一斧頭,把另外一只怪物劈砍成了兩半。

黑血在水中彌漫開。那群生物瘋狂躁動,開始搶奪啃食同類的屍體。

肯特瞪大了眼,頓時振奮起來。

他用力甩着纏繞在身上的怪物,把松脫的氧氣罐塞回嘴裏,順手抓住了一只纏在他手臂上的怪物,咔嚓一聲擰斷了它的脖子。

那是一群體型有人類嬰兒大小的詭異生物,咋眼一看酷似沒長毛的黑皮猴子。前臂細長,吻部突出,生有利齒。而腰以下卻是一條粗大而光禿禿的尾巴,簡直就是有史以來長得最醜的人魚!

萊昂游到肯特身邊,把消防斧丢給他,打了個手勢。

肯特握住了消防斧,也學着萊昂的樣子,把自己先前得到的彩球從兜裏掏出來,叼在嘴裏。

兩個少年掉頭,朝倉門飛速游去。

身後,密密麻麻的怪物們如一群馬蜂,緊追而來。

從這間詭異的倉庫,到距離最近的離開沉船的那個破損口,路程并不長,可兩個少年游得相當艱辛。

被關在倉庫裏不知多久,饑餓得連同類都相殘的怪物們怎麽會放過兩個自己送上門來的鮮美嫩肉?

對光的畏懼也只讓它們稍稍瑟縮,但是對食物的渴求讓它們一路瘋狂地尾随追逐。不斷有兇殘膽大的個體沖上去,發起攻擊,啃噬撕咬。

萊昂揮舞鋼管刺下,尖銳的一頭捅入怪物的嘴,從它腦後穿出,又再捅穿了另外一只怪物的肚子。

肯特雖然遍身皮肉傷,但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又年輕體壯。求生欲燃燒起來後,他迅速找回了狀态。他把斧頭舞得團團轉,鋒利的斧刃将數只試圖抓他的腿的怪物砍得七零八落。

水怪們如争食的魚一樣,将同類的屍體團團圍住。只見一團黑色翻滾,不過片刻,就只剩下帶着點肉筋的白骨。

萊昂反手将一個從背後偷襲肯特的大個頭怪物戳死,握着鋼管的手突然酸軟。鋼管險些從手中滑落。

身體裏的熱力變得斷斷續續,手腳一時有力,一時又抽筋般綿軟。而他的救生環也在急促震動,提醒他氧氣已不足。

這一股維持他戰鬥到現在的力量,就要告罄了!

肯特從後方超過了他,穿過了艙門,回頭猛地朝他打手勢。

萊昂趁着手腳又短暫恢複力氣的一瞬,奮力游過了艙門。

他轉身,用力拉起厚重的艙門,試圖将門關上。

不料門剛拉起一半,體內力氣又驟然一空。艙門回落,反而還把萊昂拉扯了過去。

肯特立刻伸出手,扣住了門沿。兩個少年撲在門上,将它砰地一聲關上。

一只沖在最前面的怪物躲閃不及,慘叫一聲,被艙門攔腰夾斷。艙門上緊接着響起一片急促的撞擊聲。那群瘋狂的怪物甚至還試圖破門而出。

肯特焦急地點着萊昂的肩膀,打手勢催促。他的氧氣罐已見底,紅燈閃爍,已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而萊昂體內空曠如野火燒過的荒原,那股強勁力量徹底消失了!

可是,沒有了這股力量,他就不能憑借自己的體能回去了嗎?

萊昂深吸一口氣,雙腳一蹬,超過了肯特,打了個手勢:“跟我來,我知道近路。”

沒有了怪物的騷擾,他們很快就抵達了船尾的大豁口。透過鋸齒嶙峋的破洞,兩個少年都望見了模糊的天光。

那是一片象征着生還希望的淺藍。不過只有半個小時未見,卻都讓兩個少年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親切來。

肯特的氧氣罐終于耗盡,萬幸救生項圈裏還有大約可以使用三分鐘的氧氣儲備,至少夠他從這裏回到水面上。

兩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狂喜的眼神,奮力朝着上方的豁口游去。

“吱——”

萊昂的耳中捕捉到了一聲令他本能地頭皮發麻的聲波。

側方一個被炸爛的通道就像一張張開的大口,成群的黑色水怪從裏面噴湧而出,朝他們撲過來!

肯特大驚,拼命向上游去。

皮肉傷并不太影響肯特的速度。但是萊昂不僅沒有了加持的力量,連本該有的體力也飛速退散。他手腳越來越麻軟,右腿甚至開始抽筋。

“快跟上來!”肯特見萊昂沒有跟來,急得直打手勢。

萊昂望着他以天光為背景的身影,突然知道,自己追不上去了。

在這一瞬,他作出了一個決定。

“你先走。去求助!”萊昂打完手勢,毅然掉頭,朝着另一側的游去。

肯特目眦俱裂。

水怪兵分兩路,大部隊追着萊昂而去,小部隊朝着位于光線較明亮的肯特追來。

肯特氣得在水中大吼一聲,不得不掉頭朝上游。他穿過了豁口,筆直向上沖。

一群水怪追出了沉船。天空中的閃電透過海水射下,照在它們從沒見過陽光的漆黑肌膚和眼睛上。

那些皮膚迅速潰爛開裂,眼珠甚至爆開,炸出一團白漿。

水怪們瑟縮止步,不得不放棄了追殺,又掉頭潛回了沉船裏。

肯特不敢回頭,瘋了般朝着水面游去。

海面上的風暴更加狂躁,巨浪連天,天地變身一臺馬力強勁的洗衣機,連湯帶水地攪拌着所有東西。

伊安的手環發出提醒,有一個人正在快速上浮。他立刻操作着飛梭靠近定位點。

是誰?

他屏住呼吸,心髒快要炸開。

兩個少年的氧氣應該都已耗盡了,為什麽只有一個人回來了?

是萊昂嗎?

一個少年浮出水面,大口嗆咳,在浪濤中掙紮。

栗發,是肯特……

伊安手忙腳亂地把肯特從海裏拖上了飛梭,迫不及待地抓着他大吼:“萊昂呢?怎麽只有你一個?”

肯特上氣不接下氣,用被咬得皮開肉綻的手指着海面:“他……引開它們,讓我先走……”

“什麽?”伊安胸口瞬間破了一個大洞。

“水裏……有怪物……”肯特驚恐地叫着,“一大群……吃人……萊昂把它們引開了。他還留在船裏……神父?”

伊安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早已穿戴上了飛梭上自備的簡易潛水助推裝置,穿在襯衫外,脖子上也扣上了救生項圈,帶上了氧氣罐。

“神父,下面太危險了!”肯特拉住了伊安,“那群水怪少說有好幾十個,攻擊力非常強。它們畏光,但是……”

伊安又立刻把飛梭上的防水燈提在了手中。

“等等!”肯特急得大叫,“您只是個Omega,您對付不了它們的。讓我來……”

“你給我呆在這裏!”伊安厲聲喝道,“你父親和救援隊很快就來。他們知道下面有異常生物,會采取行動。而我絕對不會放任萊昂不顧。他等不到救援就會缺氧而死的。”

說罷,推開肯特,跳進了怒海狂濤之中。

海水屏蔽了雷鳴和浪濤聲,耳邊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推助裝置立刻啓動,伊安含着氧氣罐的呼吸嘴,飛速向下深潛。

米字架從他的領扣滑落出來,挂在脖子上,聖符在幽暗的海水中折射出一抹明亮的金光。

提着明燈的年輕神父猶如一道陽光,朝着深淵墜去。

生死存亡之際,萊昂燃燒自我般,爆發出了連他自己都驚訝的力量。

他身後拖着一條由水怪們組成的黑色尾巴,奮力游進了一條被炸開的通道裏。

這裏面是一條長廊,整齊地排列着一扇扇艙門,過去應該是高級軍官們的宿舍。

萊昂找到了一間牆壁和窗戶完好無損的房間,游了進去,迅速關上了艙門。

水怪們包圍而來,撞擊着牆壁和門,尖銳的利爪在金屬艙壁上劃拉出刺耳的聲音。

萊昂緩緩後退。

“砰——”

一只體型較大的水怪撞在他身後的窗戶上,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張開尖牙森森的嘴,朝裏面發出威脅的嘶鳴。

越來越多的水怪擠在了窗外,拼命抓撓,用尖牙啃着接縫處。

萊昂緊握着手中的鋼管,背貼着同牆壁,讓自己放緩呼吸。

鎮定!他對自己說。

萊昂的氧氣瓶也已告罄,他嘗試憋了很長一口氣,然後不得不啓用了救生項圈裏儲存的最後一點氧氣。

如果在三分鐘後,救援的人沒有到來。那麽,迎接他的結局,只有溺斃!

在這最後的三分鐘裏,無數個畫面如走馬燈一般閃過少年的眼前。

帕特農落滿花瓣的道路,夕陽下的藍貝灣,廚娘瑪莎新鮮烤出爐的面包……

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爸爸坐在窗前彈着鋼琴,神情沉醉,目光是那麽憂傷。

父親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握刀,寬大的手掌粗暴地揉着他的頭發,又沉沉地按在他幼小的肩上。

還有伊安。

他的伊安……

青年穿着深藍的法袍跪在聖壇前禱告,面容是那麽聖潔而俊美。

他們并肩騎着馬,伊安的白襯衫在發光。他側頭朝自己微笑,眼睛裏有陽光在跳躍。

燈光下,伊安坐在書桌對面,輕聲細語地為他講解功課,低垂的睫毛是那麽纖長,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輕輕拂動一下……

他将再也見不到這張清秀的面孔,再也聽不到那道溫潤清朗的聲音。

他再也呼吸不到那青草的香氣,再也感受那修長的手指曲着輕輕敲着自己的額頭,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我真是個愚蠢的混蛋!

萊昂的淚水溢出眼角,同冰冷的海水融為一體。

我為什麽要和他置氣?我應該相信他說的所有的話,哪怕他就是在騙我。

我不想死!

萊昂在心中瘋狂吶喊。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長長久久,活成一個讨人嫌的老怪物。

我想天天都能看到伊安。我想長大,想讓他看到成熟、充滿力量、完美的我。想反過來照顧他,被他信任和依靠。

我想讓他為我驕傲。

而不想這樣,狼狽地淹死在深海裏,作為一具浮腫的屍體被撈上岸,塞進棺材裏。

而伊安,我可憐的伊安,作為神父,他還得為我主持葬禮。

他是否會為我落淚?是否會哀痛地親吻我青紫扭曲的臉。他是否會在深夜裏懷念我,擦拭我的相片,為我的靈魂禱告?

他是否會在海邊提着燈,呼喚我的名字,将我迷失在深海的靈魂召喚回來?

救生項圈裏的氧氣也所剩不多,項圈檢測到了血液裏氧氣含量不足,發出警報。

門窗上依舊擠滿了水怪,這群畜生還在不停地抓撓撕咬,準備分享人類的屍體。

萊昂的意識逐漸模糊。他飄蕩在水中,不再感覺到海水的陰冷,猶如回到了子宮裏,被溫暖與安全包裹住。

手緩緩松開,鋼管滑落,一頭觸地,發出咣地一聲輕響。

潛水鏡下,萊昂垂下了眼皮,遮住了冰藍色的眸子。

他嘴邊溢出最後一個氣泡……

昏暗的房間裏,少年失去只覺得身體靜靜漂浮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水怪依舊堅持不懈地抓撓。

一道光閃過。

水怪們動作一滞。

緊接着,又一道光。

這一次,光沒有再移開,而是堅定地照了過來。

聚集在窗邊的水怪尖叫躲閃。

光線越來越強,一個人影撲在了外窗上。

光照在萊昂柔順飄蕩的金發上,璀璨生輝。伊安用力捶了捶窗玻璃,可萊昂毫無知覺。

伊安知道他已經昏迷過去,急得發瘋,顧不得圍繞在他四周滋滋亂竄的水怪,掉轉方向,一頭鑽進了沉船的豁口。

伊安将推助裝置的動力開到最大,朝着水怪最多的地方沖去。

可是越靠近艙門,水怪越來越多,将本就不寬敞的通道擠得水洩不通。縱使伊安手中有燈,也一時驅散不了它們。

糟糕的是,雖然水怪眼睛畏光,但是發現這人造燈光傷害不了它們的肌膚。于是它們的膽子立刻大了起來,在短暫的閃躲後,又洶湧地朝伊安反撲過來。

它們不怕普通的光,那……

伊安腦中靈光閃現,急忙檢查手中的燈。

聖主保佑,這盞船用燈是多功能的,具有清潔模式,那就說明它能——

伊安扭動燈頭部的轉鈕,燈頓時轉為紫外線模式。

最強的燈光模式下,紫外線如密集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瞬間就灼傷了水怪薄弱的肌膚。那層薄膜一樣的黑色皮膚被燙傷般開裂潰爛,泛起水泡,露出下面黑紅色的肌肉。

驚恐的吱呀尖叫聲幾乎劃破伊安本就因承受巨大的水壓而劇痛不已的耳膜。

這下,再也沒有水怪敢接近伊安了。他一腳踹開了艙門,撲了進去,将萊昂一把抱住。

少年身軀冰涼,雙目緊閉,無知無覺。

伊安恐懼得渾身顫抖,不斷拍着萊昂的臉,摸他的脈搏,将氧氣罐吸口塞進他的嘴裏。

“醒一醒,萊昂!”伊安在心底大喊。

“快呼吸——”

萊昂沒有呼吸,一個氧氣泡從他嘴邊溜了出去。他的脈搏也停止了跳動。

他們在水裏,伊安甚至沒法給他做人工呼吸!

等等!伊安在萊昂的救生項圈上摸到一個很像是裝外接氧氣罐的對接口。

他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試着将氧氣罐從萊昂嘴裏拿出來,拔掉了呼吸口,把接口插在了救生項圈上。又把救生項圈自帶的呼吸口塞回了萊昂嘴裏。

救生項圈檢測到了氧氣,開始運作。它自呼吸口伸出一根吸管,開始吸取使用者氣管裏的積水,輸送氧氣,并且對使用者的心髒發出電擊。

伊安沒研究過這種軍用救生項圈,沒有料到還有這個步驟,瞬間就被電流猛地彈開。

他飛撞在了對面艙壁上,背脊劇痛,五髒六腑移位。推助裝置的葉片撞歪,停止了轉動。

更糟糕的是,一片葉片崩落,劃過伊安的右腿,切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流如注。

“……”萊昂終于發出了一聲嗆咳,身體抽動,心髒重新跳動,開始呼吸。

伊安從已無用的推助裝置裏掙脫,拖着傷腿吃力地游過去,狂喜地将萊昂一把抱在了懷中。

萊昂的意識還沒有恢複,眼睛半睜着,一動不動。

伊安的右腿已疼得失去知覺,血瘋狂地往外湧,大概是傷到了靜脈。如果不止血,他會很快休克。

而鮮血刺激着那些怪物。它們躲在門外的陰影裏,尖叫,躁動,瘋狂地想沖進來,卻又畏懼伊安手中的紫外線燈。

為什麽救援還沒有來?

失血讓伊安感到一陣陣暈眩,他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

伊安把艙門關上,緊緊抱着萊昂,将少年冰冷的臉摟在懷裏,悲涼地吻了吻他的額頭。

蒼白的手握住了米字架,在這離天堂最遠的深海裏,在這最陰冷的黑暗中,他開始禱告。

/神聖全能的聖主,請您聆聽信徒發自絕望的祈禱,請您賜予我聖光,讓它穿過深海,照耀在我們卑微、冰冷的身軀上。/

/請您救贖這個無辜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是如此地純潔而美好,如開在您花園中的花朵。他不該把生命葬送在這個地方。/

伊安的神智越來越模糊,手臂依舊緊擁着萊昂。少年沉穩的心跳讓他在絕望中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我的聖主,我願以我的靈魂向您祭獻,請求您帶着這孩子遠離這片遍布惡魔的深淵。/

/我的身體和生命,都将完全屬于您,終生任由你驅使。/

/求您降臨奇跡,讓光明照亮黑暗海底,驅散那些亵神的惡魔,還我們以生的希望……/

聖光米字架在伊安慘白的手指中金光閃閃。

/如我違背誓言,我的身軀将灰飛煙滅,我的靈魂将永墜煉獄。我活着将終生飽嘗各種痛苦,死去也會在煉獄中經受永遠的煎熬。/

/吾主,我是您最虔誠的信徒。請您賜予我聖光——/

意識遠離,伊安閉着眼,摟着萊昂的手正一點點松開。

紫外線燈落在了地板上,震起一圈塵埃。

燈閃爍了幾下,啪地一聲,熄滅了。

水怪們發出一陣異樣的騷動。并非狂喜,而是……驚慌?

燈熄滅了,光卻沒有消失!

淺紫色的光沒入了地板中,順着接縫游動,爬上牆壁,竄向四面八方。

光從這一間小小的房間朝外擴散。它竄過每一處拼接縫隙,将沉船廢軀的每一條凹槽都當作了自己的回路。

不論是被水生植物和珊瑚覆蓋的甲板,還是長滿了貝殼的艦壁。它無所阻擋,放肆地游走,來回掃蕩着這艘沉眠了一百多年的軍艦。

“聖主到底是怎麽顯靈的?”曾經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男孩站在海崖邊,朝他的神父發問。

光掃蕩遍了整艘軍艦,終于找到了它想要的東西——當年被炸毀過的機甲庫。

光從那一堆廢銅爛鐵上掠過,沿着每一根線條流竄。

殘破的機甲手臂,埋在廢墟下的核心機,短成數節的能量條……

“聖主只會在最險要、最絕望,當人類憑借自己的力量已無法自救的時候,才會顯靈,挽救我們于水火。”青年溫和地回答道。

光繼而猛地一收,聚攏在一臺被攔腰炸毀的戰鬥機甲上,彙集進了它的核心機中。

嗡——

一圈粉末蕩起。

沉睡了百年的廢棄機甲,啓動了。

青年說:“而在那個時候,也只有最虔誠的信徒的禱告,才能被它所聆聽到。”

死寂的艙房裏,年輕的神父的手已從少年背上滑落。

腳下的機甲庫中,機甲用它殘存的手柄推開了廢物,抓起了地板上的半根能量條,插進了核心機的凹槽裏。

能量迅速充盈,核心機開始加速運轉,将能量輸送向各處。透過從殘破的外殼,明亮的金色光芒迸射出來,霎時将整個機甲庫照亮。

而後,機甲單手一撐,從廢墟中一躍而起——

“萊昂,我希望我畢生都不用見到聖主顯靈。”青年對少年說,“因為,這才意味着,我們生活在平靜幸福的世界裏。”

青年和少年飄蕩在水中,一點點分開。

咕嘟,萊昂的嘴角又溢出一個氣泡,睫毛顫抖。

轟——整艘軍艦發出一陣顫抖。

少年的睫毛又顫了一下,冰藍色的眼珠一點點亮了起來。

轟隆隆——

仿佛發生了海底地震,軍艦劇烈顫抖,金屬身軀發出尖銳刺耳的扭曲聲。

水怪們尖叫着亂竄。

那振動越來越大,艙壁,門窗,全部咯吱作響。

位于軍艦中下部的機甲庫爆炸開來,殘餘的能量條碎片引爆了隔壁軍火庫沒有清掃幹淨的幾枚小魚雷。爆炸的沖擊輕易地就将原本就殘破腐鏽的軍艦攔腰截斷。

艙房猛烈晃動,艙門砰一聲被震開,海水亂流。伊安失去知覺的身體朝着牆壁撞去。

眼看後背就要撞在牆上,一只手伸過來,将他手腕扣住。

萊昂将伊安拽了回來,緊緊抱住,箍在臂彎裏。

少年清醒了,神情宛如變了一個人。

他注視着懷中昏迷的神父,冰藍的眼底有一抹異樣的金色光芒在湧動。

軍艦轟隆巨響,顫抖移動,似乎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

萊昂一手摁在伊安頸側的動脈上,感受着指腹下的脈動,繼而警惕地朝外望去。

軍艦沉沒的位置非常特殊,正位于一道海溝邊緣,本就有小半截身體支在海溝上方。爆炸的震動,以及暴風雨中的湍急洋流,讓那半截身子重心偏移,開始向海溝裏墜落。

可兩段身軀還藕斷絲連,另外半截船身在巨大的拖拽力下傾斜起來。

萊昂已明顯感覺到船身的變化。倏然,他瞳孔收縮,抱着伊安撲向房間角落,以身軀遮擋住他。

艙門被一只巨大的機甲拳捶開。那只殘破的手掌擠了進來,半截帶着核心機的身軀還留在外面,卡在了狹窄的通道裏。

少年的藍眸在這一瞬迸射出了無比耀眼的金光,猶如黎明前的夜空裏最閃耀的星,幾乎可以和日月争輝。

他從先前就一直感覺到了有一個東西在搜尋他,試圖接近他。現在,這個金屬鑄就的東西,就在他的面前。

船身劇震,兩截船身相連的部分徹底斷裂,後半截軍艦墜落進了海溝。而前半截軍艦也維持不了重心,正緩緩朝着海溝傾倒。

水怪們紛紛逃離了軍艦。

萊昂同那臺沒有頭顱的機甲殘軀對視,繼而朝它伸出了手。

下一瞬,機甲飛速解體。

部件分散、變形,撲向萊昂,包裹住了他尚還有些稚嫩的身軀,迅速組成了一具為他量身打造的輕甲。

堅固的頭盔,圓滑的肩吞,布滿鏽跡卻牢固的胷甲,吊腿緊緊貼服着少年修長健美的雙腿,核心機和推助器扣在背後。

萊昂的金發在水中飛揚,俊朗的面孔有着超脫年齡的堅毅和冷靜。

他一手緊擁着昏迷的伊安,一只手臂擡起,被武裝成了一只雄壯巨大的鐵臂。

少年體內充盈的力量全部灌注在了這只手臂。核心機高速運轉,鐵拳上能量回路瘋狂閃爍。

推助器噴發,萊昂沖向船窗,一拳捶了過去。

半截船身翻了個轉,朝海溝一頭載了下去。水壓急速升高。黑暗張開大口,等着将船吞沒。

船身一側突然爆破,炸開一個大洞,一團光芒從裏面沖了出來。

它掙脫了沉船,如一枚金箭,朝着海面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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