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寸來長的傷口, 鮮血正歡快地朝外湧着。
如果伊安對創傷更有經驗一點, 會一眼看出端倪。但是他關心則亂,被那片刺眼的鮮紅震懾住,急忙去找急救箱。
“只是一點劃傷,沒什麽大不了的。”萊昂嘴上說着,一邊嘶嘶抽氣,嬌弱地扭着健腰,在長凳上坐下。
“你不是穿了輕甲嗎,怎麽還傷得這麽重?”伊安打開了治療儀, 蹲在了萊昂身前。
萊昂臉皮泛紅,下意識轉身扭腰,擺出一個他在鏡子前練過無數次的姿勢:健美的長腿微微曲着,肌肉線條健美流暢, 勁瘦的腹肌更加輪廓清晰。
伊安低着頭,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胯骨上的傷口上。他手持着治療儀,認真地給萊昂處理傷口。
“剛才在講臺上, 你就這麽帶着傷演講?流了這麽多血,會不會有點脫水?你出任務, 是不是經常這樣受傷?你都從來不和我說,我也不知道……”
伊安憂心忡忡的唠叨進了年輕人的耳朵裏,全部都化成了一串無意義的嗡嗡嗡。
比起治療儀在傷口上制造的刺麻感, 更清晰的感覺,是随着伊安的說話,輕輕拂過來的氣息。
就像最輕柔的夏風掠過草尖, 帶起一層層淺淺的草浪。伊安的呼吸被萊昂肌膚上每一根敏感的寒毛所捕捉,自腰側傳向四肢百骸,來回沖刷,由淺浪形成巨濤。
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青草甜香飄入鼻端。
萊昂像煙鬼得到了一根好煙似的,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那股氣息充盈肺腑。
這氣息已不再像兒時一樣,能讓他感覺到寧靜與溫和,而只會像熱風吹着他心中的薪火,掀起層層熱浪。
萊昂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手死死抓着毛巾,手背青筋曝露。
“疼?”伊安有點無措。治療儀運行的已經是最低痛感模式了。
“還好……”萊昂面無表情,硬漢的作風酷似其父。
唯有目光暴露了他,貪婪地,灼熱地,逐寸掃着神父露出來的那一小節脖子。
Alpha的本能全面覺醒。
萊昂口幹舌燥,犬齒的牙龈酸癢難耐,直想張開嘴,狠狠地咬住那一截雪白柔膩的肌膚,讓尖牙刺透腺體,痛快地把自己的信息素注射進去。
标記他,占有他。看着他因被标記而顫抖呻吟,讓這個清爽的人渾身都沾滿自己的氣息……
明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做。可越做不到,那心思就越迫切狂熱,噼裏啪啦地燒紅了萊昂每一根腦神經。
而縱使在盛夏,伊安的着裝都一絲不茍,短袖襯衫的扣子也依舊扣到下巴,露出來的肌膚就像逃出生天的無辜囚犯,雪白潔淨。
反而萊昂衣着最不講究。平時他在海灣裏弄潮歸來,最愛就近跑到神父的浴室裏沖澡,然後穿着一條花裏胡哨的沙灘短褲,坐在廚房裏大口吃冰淇淋,光溜溜的肩背被曬得像熟龍蝦。
少年長得極快。雖然還有三個月才正式成年,可身軀早已具備了成人的高大輪廓,以及只有經過苛刻訓練的戰士才有的剛健強壯。肌肉輪廓分明,寬闊的肩背雄渾如山,猿臂蜂腰,修長有力的雙腿蘊藏着飽滿的力量。
萊昂不論容貌還是身材都酷似其父,但又比公爵要清秀不少,大概是得了他生父的遺傳。
伊安的變化倒不太大。
随着歲月而脫去了稚嫩的青年,原本有些柔和輪廓逐漸棱角分明,顯得愈發成熟穩重。但是五官和身高都已定型。
他從不聲勢奪人,只是當他神情專注而矜持地注視着對方時,很難有人感覺不到那一股心魂被攝的顫動。無關情和欲,只是單純地被他震懾住,繼而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萊昂……”伊安喚,“萊昂?”
萊昂猛地回過神來,臉頰如燒。
“傷口處理好了。”伊安起身,“你還有哪裏不舒服?我看你臉色不大好看。”
萊昂拽着毛巾的手細細顫抖,一張俊臉緊繃得都快要裂開。
哪裏不舒服?
他石更得就要爆了,渾身簡直沒有哪一處舒服!
從伊安出現的那一瞬間,他的全身血液就失了控,一部分噴泉似的直沖腦門,一部分則順應着地心引力往下走。那張小毛巾已快遮不住他的狀況了!
偏偏罪魁禍首就站在他跟前,靠得那麽近,信息素好似無數雙纖柔的手,将年輕人赤誠的身軀揉來摸去,撩得他恨不能跳上凳子亮開嗓子,好好地噴一口滿腔沸騰的惡火。
“……”伊安說着什麽,面色有些不悅,“你有聽到我的話嗎?”
“啊?什麽?”萊昂把嗓子芯兒的火硬生生咽了回去,一臉淡漠以假亂真。
“我說,祝你今晚的畢業舞會玩得愉快。你怎麽心不在焉的?”
萊昂頭一偏,避開了伊安伸過來揉他頭發的手。
“我不是小孩子了,伊安。再過兩個月,我就成年了。”
“知道啦。對不起,我會把這個毛病改掉的。”伊安笑笑,轉身朝外走。
“你要走了?”萊昂又有點不舍。
“我就是來确定你沒事的。我還有公務要處理,助理一直在催促我回去呢。”伊安走出門之際,忍不住停下腳步,朝萊昂補充了一句,“毛巾挺可愛的。”
伊安走後,萊昂坐在長凳上,不住深呼吸,努力平息着遍身欲火。
毛巾可愛?
萊昂低頭朝下看。
毛巾是他慌忙中順手抓來的,不知是哪個隊友的。雪白的一張小帕子,上面印着一串粉紅桃心,圈着兩個紅色的大字:“Kiss Me”!
Kiss Me……
萊昂石化中。
剛才過去那幾分鐘裏,他就這麽光溜溜地坐着,重點部位上蓋着一張“Kiss Me”,正面對着伊安的臉?
難怪伊安要笑。他一進門就見看到自己挂着“Kiss Me”的标語,療傷的全程,一擡眼就看到自己頂着個“Kiss Me”的帳篷。
這要換成桑夏估計已經狂笑着給自己拍照并且發朋友圈了。而伊安只是笑一笑,這內斂的功夫真是已臻化境!
Kiss Me……
萊昂的腦子裏翻來覆去地回響着這兩個字,好像有個DJ在狂熱打盤:“Kiss Me!Kiss Me!Ki-Ki-Ki-Ki-Kiss Me——”
“啊——”萊昂一把将毛巾掼在地上,跳上去猛踩。
校球隊員嘻嘻哈哈地推門而入,驚見數分鐘前才開着機甲上臺、帥得讓人睜不開眼的畢業生代表,正中邪似的在更衣室裏跳來跳去,咬牙切齒地怒吼,并且啥都沒穿。
隊員們:“……”
萊昂長籲了一口氣,朝對方瞥了一眼。
“看什麽看?沒見過星際大炮嗎?”
他滿臉怒氣,回浴室重新沖澡去了。
***
年輕的神父快步穿過熱鬧的校園,深藍法袍在他身後蕩着優美的弧度,身影好似一只優雅的青鷺。
“出什麽事了,阿曼達?”伊安鑽進了等候已久的懸浮專車裏。
助理阿曼達是個和伊安年齡相仿的Beta女郎,聰明幹練,神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一貫最得伊安重用,不離左右。
此刻阿曼達正坐在對面,神色嚴肅,手在光子板上一劃,車載全息屏開始播放實時新聞。
“……抗議的人群在當地時間下午五點二十分,開始沖擊政府大樓……當晚十時左右,抗議的人數達到十萬……武警動用煙霧彈和無人機,試圖驅散人群……雙方因此産生劇烈沖突,将暴力進一步升級……使用不當,引發了連環爆炸……現在爆炸還未停歇,救援隊暫時不能靠近災區中心地帶……”
航拍的畫面中,長街被憤怒的人群擠滿。當地正是隆冬,下着鵝毛大雪,而人們怒火中燒,舉着抗議的牌子,在風雪中嘶吼。
緊接着,房屋和街道邊的車輛爆炸,警報聲大作。
人群開始慌張奔逃,互相踩踏。
“他們要殺我們!”人們大叫着。
“這是屠殺!他們在——”
下一秒,畫面劇烈抖動。
埋在街道地底下的燃液管道被引爆,高濃縮能源液爆炸産生的巨大威力将整條街都炸飛。高溫的金白色火焰将房屋,來不及逃走的人群,一口吞滅。
“聖主……”伊安閉上眼,不敢去看那慘烈的畫面。
“卡羅爾主教剛才給您來了好幾個電話,想把會議提前,也是為了這個事。”阿曼達說,“他的秘書告訴我,現在整個西林都在關注這個事。一些抗議人群為了躲避武警的追擊,逃到了附近的教堂裏。但是大爆炸把教堂也摧毀成了平地……”
伊安緊握着胸前的米字架,俊顏覆着寒冰。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小時前?”
“是的。”
就在伊安坐在大禮堂裏,開心地聽着萊昂演講,看着他從校長手中領過畢業證書的時候。在遙遠的星雲的另一端,拜倫帝國皇太子的領地裏。一場慘絕人寰的大爆炸發生得猝不及防,死神正瘋狂收割着人命。
伊安早就對拉斐爾皇太子領地內的游行有所耳聞。
自從年初皇太子在自己的領地裏強行推行新稅法後,受影響最深的中下層民衆的抗議就沒有停止過。新稅法看似減輕負擔,卻反而加劇了他們的貧困,最終令他們忍無可忍。
這半年來,抗議游行的規模一直在擴大。但是政府并沒有将這個事放在眼裏。
“如果把用在抗議、吸毒、搶劫上的精力去找工作,早就能過上安定的生活了。”政府總是将貧困怪罪在民衆的懶惰和邪惡上,認為他們不過是一群想要不勞而獲的人。
可偏偏今年,太子封地“卡桑諾瓦”星主星的南半球遭遇了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嚴寒。新型流感席卷整個半球,在貧民窟肆掠,死亡率一路高攀不下。
按照帝國醫療法的分級制度,所有公民必須用積分來兌換醫療。貧民用勞動力兌換來的積分根本不堪一用。在流感面前,他們要不選擇死,要不選擇背負巨額債務。
教廷的政策一貫是絕不幹涉各國內部事務,當地的教會所能提供給災民的食物和藥品在強大的病魔前,如同杯水車薪。
卡桑諾瓦的游行人數最後超過三十萬,光是擠在政府大街上的人就有十來萬。誰都沒想到,這條大道在那天成為了地獄。
“當地的大主教已盡力了。”視頻通話裏,卡羅爾一臉疲憊,下巴上冒着胡渣,“他們一直在督促拉斐爾政府多開放一些慈善醫療窗口,或者調整一下積分兌換制度。但是拉斐爾那邊回應很勉強,覺得他們已經投入足夠多了。政客和商賈們都不再樂意為‘那些懶惰的賤民’掏錢。再說天氣就快回暖了,這病怕熱,很快就會平息下去。”
“這簡直太荒謬!”伊安怒道,“死在流感裏的人已過十萬了,其中90%都是貧困線以下的人!”
“死在今天的大爆炸裏的人怕也還有好幾萬呢。”卡羅爾嘲道,“現場的營救才剛剛開始,最終死亡字數要過幾天才能統計出來。我們都不樂觀。現在的香榭宮是後半夜,但是皇帝于十分鐘前對拉斐爾太子下達了禦令,讓他立刻從封地回帝都,顯然是要當面和他算賬。這也沒啥。不過皇帝還發了另外一條禦令,我想奧蘭公爵今天也會收到。”
“是什麽?”
“皇帝命所有皇室成員留守封地,不可擅離!”
這條禦令中提到的“皇室成員”,指的是所有頭銜中帶有“神聖的”這一條尊稱的皇家近親,他們也都是排名較前的皇位繼承人。
比如奧蘭公爵,他頭銜的全稱是“神聖的,高貴的,奧蘭公國的公爵,人民的領主,政府的總督”,又長又拗口。
每年弗萊爾政府的新年媒體會上,主持人請奧蘭公爵上臺致辭時念頭銜的時候,公爵本人都會打一個呵欠。而媒體還會把他每年的哈欠圖做成九宮格……
為了确保政權的穩定,按照政府規定,皇位繼承人們理論上都應該住在自己的封地裏,以防他們在帝都裏勾結大臣,結黨營私。
但是實際操作上,要求并不這麽嚴格。皇帝的兒孫們成年後都一直住在帝都,承歡膝下。基本上除了奧蘭公爵被嚴格地限制在了弗萊爾星本地外,別的繼承人出行并沒有受過限制。
而皇帝限制繼承人們的行動,只意味着一點:第一順位繼承人的皇儲之位遭到動搖。
“皇太子被彈劾在所難免。”卡羅爾說,“二皇子路易斯的機會也許來了。”
“皇帝不會因為這一樁事就更換皇儲的。”伊安冷靜道,“這次事件的調查結果還沒有出來,現在下結論還太早了。究竟是失控的意外,還是人為的陰謀,還兩說呢。”
“當然。”卡羅爾說,“對了,上次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卡羅爾說的是自己身邊空缺出來了一個樞機秘書的職位。他很樂意把它留給自己親愛的小師弟伊安。
夏利大主教如今已是亞特蘭聯邦的宗教領袖,卡羅爾分管着整個亞特蘭教廷的人事,權力滔天。如果伊安接受了這個職務,他将會直接從弗萊爾這個偏遠的小地方搬去亞特蘭聯邦首都,進入一國權力和政治的中心。雖然是平級調職,但是權限大了數十倍,環境提升,眼界開闊……
“謝謝了,師兄。”伊安說,“我非常感激你和大主教對我的賞識和提拔,但是我覺得我還應該留在弗萊爾,再多磨練幾年。”
“不出我所料。”卡羅爾哂笑,“我和大主教說過,你舍不得弗萊爾,尤其舍不得公爵一家子。”
伊安從容道:“我的資歷太淺,如果擢升太快,恐怕難以服衆。再說,約瑟夫主教還需要我的幫助……”
“也罷。”卡羅爾不耐煩地打斷了伊安,“總之,這幾天你謹慎一點,和教廷随時保持聯絡。”
結束了通話後,伊安将畫面跳轉到了新聞上。
爆炸已基本結束,救援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着。死難者的遺體擺滿了路邊。幸存者滿臉鮮血,如受傷的獸一般哀嚎,場面慘不忍睹。
屏幕裏滿目瘡痍,窗外卻是一片光明歡喜。歡樂與哀愁在紅塵中交織如鏈,承載着世人起伏的希望,不知要飛向何方。
而神,那賜予人類聖光的主,他并未出手拯救這些可憐的人,而是看着他們一批批殒命于病魔的利爪之下,葬身于爆炸的火焰之中。
我無所不能的聖主,如果這一切就是你的安排,那你是要将我們引導向何處?
伊安跪在聖壇前,開始為死難者禱告。
願他們遍布創傷的軀體得以被妥善對待,願他們疲憊的靈魂終能歸于聖光之中。在那裏,将不再有貧困、饑餓、傷痛,不再有無涯的苦熬和看不到希望的黑暗……
真的會有嗎?
伊安擡起頭,望向高懸在聖壇牆上的巨大的金色六角聖光符。
聖明教并不祭拜聖相。神無形而萬能,信徒們只膜拜神撒給人間的光。
可是始終有那麽一大群人,縱使再虔誠,也只能世世代代生活在光照不到的角落裏,活得卑微,死得渺小。
他們的屍體堆積成了高山,以供上面的人站得更高,吸取到更多的陽光。
而人類的社會,也在犧牲了這一部分人的基礎上,在更多人的自我麻痹中,機械地運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