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更

【你在鬧, 他在笑】

葉三姐朝窯洞外面努努嘴,“那不就是麽!”

葉凡看着院子裏“咣咣”劈柴的關大郎, 一時沒反應過來。

正納悶, 只見一個年輕漢子笑嘻嘻地跑過來,手裏端着個竹蓋簾。

“裏正, 聽說葉小郎來咱村了, 這是我娘讓我送來的,剛烙出來的榆芽兒餅, 還熱乎着,給小郎嘗嘗。”

關大郎虎下臉, “你家那麽富裕麽?餅子一年才能烙幾回, 留着自個兒吃!”

“又不是給你的, 我拿給嫂子去。”

漢子進了屋,見了葉凡臉上的笑明顯拘謹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恭敬。

葉三姐笑笑, 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又用家裏的幹菜、鵝蛋做了回禮。

漢子死活不收, 卻拗不過三姐,只得萬般不好意思地走了——本是來送禮的,卻得了更好的東西, 回家八成得挨一頓罵!

不,這不是重點。

葉凡注意到,他叫關大郎“裏正”。

葉三姐抿着嘴笑,“可不就是麽, 剛上任沒兩天,說的第一個規矩就是不許大夥去咱家讨菌種,不知道多少人背地裏罵他呢!”

葉凡知道這話裏玩笑成分居多,不由笑道:“這麽好的事,我怎麽才知道?”

葉三姐嘆了口氣,“也不算好事,就沒四處張揚。”

說起來,這事還跟田家莊有關。

Advertisement

從前的裏正就是田家莊的,年逾花甲,也算是德高望重。因着袁滄圈地之事,老裏正三番五次被刁難,雖然事情解決了,老人家卻落了病,這不,沒兩天就走了。

這回重新選裏正,各村的村長都去了,還有縣衙的主薄參與,最後就把關大郎選出來了。

一來,榆樹莊也算大村子,關大郎養鵝,村民們多少沾些光,大夥都服他。

二來,他出身行伍,身強體壯,許是想着萬一再有個什麽事,多少能扛扛。

葉凡覺得十分新奇,“沒想到,姐夫年紀輕輕就做了裏正。”

在他的印象裏,村長裏正都長着白胡子,小說裏不都是這麽寫的麽。

“都三十好幾了,還年紀輕輕,你就寒碜我吧!”關大郎滿頭大汗,也不講究,抓起衣擺就往臉上擦。

葉三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又糟蹋衣裳,回頭你自己洗。”

嘴上這樣說,手已經拿起來幹淨的布巾,給他連臉帶脖都擦幹淨了。

關大郎老老實實地任她擺弄,臉上帶着笑,嘴裏哄着:“行,我洗,你歇着。”

葉三姐順勢打了他一巴掌,“當着我葉家人的面你就會裝巧賣乖,怎麽不敢氣我了?”

關大郎朝葉凡笑笑,故作委屈。

葉凡虎下臉,“這話得說清楚了,阿姐,他怎麽氣你了?”

葉三姐哼了哼,“還不是這菌子的事。我說在家閑着也是閑着,不如也學學咱們村,在空屋裏種些菌子,他倒好,拉着臉一通說。”

後面的話,即使葉三姐不說葉凡也能猜出來。關大郎既正直又要強,這種明擺着占便宜的事他絕對不會上趕着。

“若是從前這樣也就罷了,嫁出來的閨女,我也不想搜刮娘家的。只是,如今凡子怎麽樣你也看出來了,哪裏還用得着胡亂擔心?”

葉三姐瞅着葉凡,眼裏不由染上了濕意,高興的。她吸了吸鼻子,得意地朝關大郎揚起下巴,“你瞧怎麽着,用不着我去要,我兄弟就送來了。”

“是是是。”八尺高的漢子,好脾氣地低着頭,“你有個好兄弟,是我心窄,想多了。”

“你就是心眼小!”

葉凡看着人家夫妻兩個打情罵俏,厚着臉皮插嘴。

“阿姐,這菌子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光是你,村裏其他人想種,盡管去咱家領,種出來的菌子照樣賣給我——放心,我吃不了虧。”

葉三姐皺了皺眉,“你可知咱們這十裏八鄉有多少村子,每個村又有多少人家?這麽多的菌子,大姐那裏用得了?”

葉凡笑笑,“等着名聲打出來,還愁沒人來買?”

若是沒有系統,他也不敢說這樣的大話,如今有了小胖團,收上來的菌子至少保存不是問題。

“到時候,別說大寧縣,安州、晉州,乃至京城都得知道咱們韓家嶺的金針菇!”

葉三姐倒吸一口涼氣。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從容篤定的小少年,險些不敢确定,這還是自己那個慣會撒嬌耍賴的親兄弟麽?

“姐,餓了,啥時候吃飯?要吃雨久花拌的涼菜,還有水蔥煎鵝蛋……”

葉凡鼓着臉,拉着葉三姐的手搖了搖——撒嬌什麽的,簡直毫無壓力。

得了!葉三姐心頭的疑惑頓時煙消雲散,這貪吃無賴的模樣,不是他小弟是誰?

***

三個小外甥得了兔子,喜歡得什麽似的,一個個抱着不撒手。

關二小嘴甜,一個勁兒承諾養大了殺掉,把肉都給舅舅吃。

一聽就不是真心的。

葉凡樂得逗他,應和着說了幾句,轉頭和關大郎說起正事。

“如今家裏還算有些餘錢,我想請個先生到家裏教書,最好別離着太遠,姐夫可有合适的人選?”

葉三姐一聽,臉上立即帶了喜色,“凡子想考功名了?”

葉凡嘴角一抽,“我都多大了,還考功名。家裏不是有小錘子麽,那小子腦瓜靈,不讀書浪費了。到時候讓大小、二小、三小都過去。”

葉三姐頓時顯出失望之色,“你才十六,哪裏就大了?咱爹就盼着你考個秀才進士的,你考考試試呗,要我說你這腦筋可不比任何人差。”

拉倒吧,不說別的,就他那兩筆字,還不得把考官的眼睛給刺瞎了!

葉凡紮着腦袋吃鵝蛋,權當沒聽見。

葉三姐沒好氣地拿筷子戳他,“成天惦記這個惦記那個,一說到你自個兒就是這副樣子。”

關大郎忙站出來打圓場,“這事我記下了,你這仨外甥可就單等着沾光了。”

葉凡咧了咧嘴,牙上沾着一片綠油油的水蔥葉。

葉三姐沒繃住,掩着嘴笑了——到底是個孩子!

一頓飯的工夫,榆樹莊的人就知道了葉凡同意他們種菌子的事,自是感激不已。菌袋還沒到手,先給他送了不少的禮。

葉凡本要推辭,關大郎卻說:“收着吧,收了他們才安心。再者說,也是應該的。”

葉凡只得收下。

來的時候拿的東西多,回去的時候更多。

黃豆、黍面、紅棗、綠豆,一袋挨一袋皆是滿滿的。村民們大約是商量好了,每家每戶送的沒重樣。

關五郎一手一袋,三兩下就拎上了手推車——那車一看就是新做的,帶着年輪的黑棗木,粗裏粗氣,卻十分結實。

葉凡特意看了看,就連最難做的車輪都板板正正,一絲毛病都沒有。

他不由地豎起大拇指,“比第一個還好。”

提到第一個,關五郎一臉氣憤,“臭二哥,欺負人!”

葉凡忍不住笑。

這事他早就聽說了,第一輛車子做成的時候,關五郎特意推到韓家嶺給他看,回去之後就被關二郎搶了,說是要拿去拉磚。關五郎打不過他,只得哭着鼻子又做了一輛新的。

葉凡卻知道,關二郎哪裏是有意欺負他,多半是拿去顯擺,讓那些人知道,自家弟弟也是有手藝的,不是他們說的“傻子”。

在葉凡心目中,關五郎不僅不傻,還是個天才——那種全心投入的勁頭可不是他們這樣的凡夫俗子能有的。

他暗自琢磨着,回頭請于三娘把其餘幾樣車輿圖也拓下來,讓關五郎試着做做,沒準還真能成為養家糊口的營生。

***

晚飯時,葉凡跟于家人說起了金針菇的事。

“以後種菌子的人家越來越多,我和小錘子到底顧不過來,叔,你看着誰合适?”

于叔一愣,不太确定地問:“小郎的意思是……要把這種菌子的手藝傳出去?”

葉凡舀了勺炒豆嘴兒,邊嚼邊說:“這也不算什麽正經手藝,咱們村不都學了麽?以後咱家的營生越來越多,不必捂着這一樣——嬸兒,這豆嘴兒真入味,咋炒的?”

“昨日剩了些兔肉湯,小火慢慢炖了。小郎覺得好,明兒個還做。”于嬸最喜歡聽他說哪樣菜好吃,忙不疊地給他多舀了幾勺。

他們在這邊輕輕松松說着吃食,于家父子心裏卻起了波瀾。

小郎方才說什麽?以後的營生越來越多……

這話若是放在兩個月前,他們只會認為是葉凡不自量力,眼下,卻只有激動的份。

葉家的日子要紅火起來了,或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紅火——于家父子不約而同地想道。

于叔思量一番,最後決定讓于大郎先學了,再教給別人。

于大郎踏實細致,至少不會壞了葉凡的名聲。

葉凡也覺得他十分可靠。

吃完飯,于二郎把酒坊的賬拿了出來,順帶着還有近來賺的銀錢——滿滿一箱銅板,亮閃閃的晃眼。

“清酒賣完了,底下的濁酒還有兩壇,阿爹說自家留着,萬一有個事由用得上;百草堂昨日又取了一批藥酒,問小郎何時新釀,還有最近買糧食的支出……裏打外出,餘下三百貫零五百四十三錢。”

葉凡抓着響當當的銅板,不由笑道:“二郎哥這賬記得可細,有零有整的。”

于二郎從小和他不對付,這算是第二次被他誇,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

葉凡把賬薄草草翻了一下,看不懂,幹脆推了回去。

“以後酒坊那邊的賬你跟于叔對就成,錢也由他拿着。藥酒的收支另起一個賬本,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心裏有個底。”若賺不多,他以後就不做了,還不如好好養蘑菇。

于家父子再次愣住。

于叔急慌慌地說:“小郎,家裏已經有二郎管賬,銀錢說什麽也不能讓我拿着,再說了,這也不合規矩!”

“什麽規矩?誰定的?”葉凡嚼着黃豆,耍無賴,“咱家的規矩就是,誰管得好誰管,你若讓我拿着錢,指不定哪天我就又買一箱子假貨回來。”

“這、這……”于叔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不管怎麽說,心裏還是感動的。做下人做到這份上,值了!

于叔背過身去,假裝咳嗽,實際抹了把臉。

于嬸激動得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兒給葉凡夾菜。

葉凡倒不覺得這算什麽事,用人不疑,人盡其用,這還是李曜教他的。

小錘子覺察到飯桌上的氣氛有點不對,弱弱地舉起小手。

葉凡揚揚下巴,“說。”

“下午侯爺來了,問你找他啥事。”

葉凡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他回來了?”

“嗯,牽着棗紅馬。”

看樣子沒進家門就過來了。

葉凡心裏得意,三兩口扒完飯,興沖沖地跑出去。

跑了一半又沖回來,隔着窗戶嚷道:“大郎哥,明兒個若是不忙,進城買些茶葉回來罷,多多地買,挑着好的,不必心疼錢——有大用。”

于大郎連忙應下。

葉凡一陣風似的回了屋子,揣上地契,這才出了門。

李曜正在碼頭那邊。

葉凡遠遠地瞧見了,也不嫌累,笑容滿面地湊到他跟前。

李曜背着手站在江邊,身上穿着長袍,腰間束着玉帶,微涼的江風撩起寬大的衣袖,玉環叮當作響,端得是君子如玉,風度翩翩。

葉凡呆呆地愣在那裏,從前,李曜給他的感覺都是英武的,冷硬的,強大到無懈可擊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前男友——俊逸,柔和,渾身仙氣。

李曜,總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心動。

修長的手指敲在額間,棱角分明的唇彎起好看的弧度,“傻了?”

葉凡扁了扁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大概是覺得自己……配不上。

他把地契掏出來,悶悶地塞到李曜手裏,“吶,給你的,你先前要的地,就在那邊——诶?”

葉凡眨了眨眼,他的地呢?

轉轉腦袋确認了一遍,是這裏沒錯呀!

南邊是江,北面是路,再往東就是李家的碼頭——他特意來看過的!

葉凡察覺到不對勁,眯着眼睛看向李曜。

“長安侯大人,你要不要解釋一下,我家的地,為什麽鋪着石板支上木樁,和碼頭連在了一起?”

李曜輕咳一聲,扭開了頭。

俊美呀,仙氣呀,配不上呀,統統沒有了,這個人還是那麽霸道加無賴!

“魂淡李曜!”

“這事兒沒完!”

“賠我的地!”

清風吹亂了葉凡的頭發,地上的倒影顯得他像頭暴躁的小獅子。

葉凡幹脆破罐子罐摔,對着李曜拳打腳踢。

長安侯如同一根定海神針,不躲不閃,眼中含着淡淡的寵溺。

清風,綠樹,長河,落日。

他在鬧,他在笑,斜陽正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