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饑餓勞累的夜晚,似乎連方便面都變得香噴噴的。
丁瑤腿腳不利索,但還是十分溫順地去幫裴然煮面。
他坐在客棧一樓的大堂裏,望着小廚房那古舊的木門,它好像随時會掉下來一樣。
不多會,伴随着面的香氣,丁瑤門端着碗出來了,她朝他招招手,臉和嘴巴都紅紅的,好像洛陽盛放的牡丹。
“來,幫忙端一下,走不快,可是碗好燙。”
她眉間露出褶皺,好像十分苦惱,裴然起身走過去,接過了面碗。
煮着的方便面要比泡着的看上去好吃很多,按照裴然以前的性格,基本上就是端起碗就走了,不過今天他沒有。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權衡接下來這個行為的利弊,須臾,在她疑惑的注視下,他曲起胳膊,微垂眼睑淡聲說:“挽着我走吧。”
丁瑤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驚訝,大大的眼睛靜悄悄地觀察了他一會,在他不耐煩之前小聲說:“裴教授,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嗎?你該不會是又要教育我吧?”
裴然看向她,她從他眼裏看見了危險的神色。
“哎,我沒別的意思,別誤會,我就是想說,你看我這也沒交過學費,就能享受到跟萬唐小櫻他們一樣的待遇,實在是太不應該了,我愧疚啊……”雖然嘴巴上一直在強詞奪理,但丁瑤還是挽住了裴然的手臂。
那一瞬間,丁瑤心裏産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情感。
她和容嘉勳剛談戀愛時,容嘉勳牽她的手,或者她挽着他的手臂,都覺得很平淡,理所當然,一開始會有點緊張,但又不是那種蘊含着羞澀和渴望的緊張,是一種……被除了親人和朋友之外的,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男人觸碰,那種發自內心的慌張,還會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和裴然不一樣。
走着走着,丁瑤忽然低低地笑了笑,說:“挽着裴教授,走在這種貧寒的地方,都好像走紅毯一樣。”
有點激動,心底裏有無法忽視的、破芽而出的喜悅。
陌生,卻又不至于不知道那是什麽。
丁瑤嘆了口氣,坐到椅子上,看向一直沉默的裴然,他端着面碗的手指都燙紅了,丁瑤立刻上前接過面碗放到桌上,握住他的手皺眉說:“你應該先端着碗過來的,我自己慢慢走過來就行了,這麽漂亮的手,都燙成這樣了。”
裴然不着痕跡地抽回手,眼睛一直沒看她,這會兒幹脆直接面對桌子坐,低頭吃面,不吭聲。
因為天氣冷,面又熱,呼呼地冒着白氣,他吃面時戴着眼鏡,眼鏡會被哈氣染的模糊,漸漸的,餘光裏那個漂亮的身影就看不見了。
看不見她的時候,說話就自在很多了,他一直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語的原則,但今天他破了例。
“今天在一號坑裏,你救了大家。”他低低沉沉地說着,面上沒什麽太大的表情變化,好像在談論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個女孩子,有那樣的膽量,我很欣賞。”他斟酌了片刻,道,“但是丁瑤。”他終于擡眼看她了,但眼鏡上一片哈氣,根本看不見。
忽然,在他說下一句話之前,鏡片被人用幹淨的手帕擦拭幹淨,她一點點出現在他面前,她擡着手,手裏拿着手帕,那張精致迷人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清秀而柔和。
“怎麽了?”
她寶石似的眸子凝視着他,聲線溫和地詢問着,那種專注,沒幾個男人能把持住。
裴然忽然閉上眼轉開了頭,片刻後他吐了口氣,轉回來,肅着臉說:“不要再有下一次。”他站起來,原本要走,卻又覺得方才的話太過單薄,遲疑片刻,補充道,“冒險的事,就交給男人。”
換言之,她當時就應該一直躲在他身後,因為他是男人。
語畢,他擡腳離開,丁瑤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說:“裴然。”
裴然回頭,鏡片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彙聚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
丁瑤站起來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可能是從記事起我就喜歡事事都靠自己,學習是這樣,工作是這樣,戀愛也是這樣,我不太清楚依靠別人的感覺,不過我覺得那種感覺應該還不錯,所以以後我會注意的,我會……”她眨了一下眼,眼尾上挑,笑得像只小狐貍,“我會試着依靠你。”說罷,她便端着碗去洗了,裴然站在樓梯口,一時沒有動作。
第二天再上山時考古時,警務站增派了許多人手,守在坑外面的警察也更多了,方圓十裏都拉上了警戒線不準人進入,雖然怪興師動衆的,但敏感時期敏感對待,這樣才讓人有安全感。
一號坑的發掘已經進入關鍵時期,今天他們要做一個大動作,把石棺周圍清理幹淨,然後做評測,确定周圍環境是否适合打開石棺。
遺憾的是,因為溫度變化太大的原因,石棺并不适合就地被打開。
裴然拿着刷子和膩子一點點剃掉石棺上的泥土,眯眼看了一眼即将展現出全貌的大家夥,決定完成發掘後将石棺搬到淩滄考古所,進行實驗室考古。
實驗室考古,顧名思義,就是将文物帶回條件好很多的恒溫實驗室裏進行考古,避免文物因為環境原因造成損壞。
丁瑤站在裴然身邊,用手機拍下他半蹲着用膩子一點點挖土的照片,但好巧不巧,手機自帶的閃光燈亮了,突如其來的光芒讓裴然閉了閉眼,看他那眉頭緊鎖的樣子,丁瑤就知道偷拍被發現了,結果不會太愉快。
只是裴然再睜開眼時,壓根就沒給她一丁點關注。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剛才發掘的地方,忽然對丁瑤說:“再照一次。”
丁瑤:“嗯?”
“再照一次。”他耐心地重複了一次。
丁瑤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又照了一次,閃光燈依舊亮着,但這次裴然沒眨眼。
照片拍完,丁瑤分明看見裴然臉上出現了近些日子以來都沒出現過的笑容。
他噙着笑,整個人蹲下來,手法熟練并小心地在方才發掘的地方一點點剔出一個圓形的東西,随着土被刷子一點點掃開,丁瑤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金子?”她蹲到他身邊驚喜道。
聽見她的聲音,大家都湊了過來,裴然目不轉睛地将發掘出來的疑似金器的東西取出來,一點點擡高手,袁城的快門不斷按着,咔嚓咔嚓的聲音聽得人熱血沸騰。
“只是個郢爰[yǐng yun] 。”裴然站起來,大家都跟着站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平靜,好像一點都不激動,但嘴角些微的勾起,還是暴露了他不錯的心情。
他将郢爰交給戴着手套的萬唐,吩咐道:“編號記錄一下,然後交給小櫻繪圖。”他看看袁城,“至于拍照,有專門的攝影師在,我們就可以省點功夫了。”
尹征笑笑,戳了一下袁城說:“來,我告訴你該怎麽拍。”
袁城瞪他:“你小子,當我沒拍過出土文物?還用你教?”
在大夥聊天的時候,裴然又蹲下了,用刷子在土上又刷了刷,長久以來的考古經驗讓他立刻放輕了動作,用膩子繼續發掘。
不一會兒,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第X枚郢爰全都被完了出來。
“如果我沒數錯,應該有一百七十三枚!”小櫻激動地說,“我跟着教授學習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一次性出土這麽多郢爰!”
袁城靠過來,問一直觀望的丁瑤:“丁瑤,那不是金幣嗎,為什麽叫郢爰?”
丁瑤擡擡下巴:“那邊有專家,你問我?”
袁城看向裴然,裴然莫名掃了一眼丁瑤,丁瑤微微勾唇,直勾勾地回望他,即便她只是站在那什麽也沒做,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勾引”。
“郢爰是楚國的金幣。”裴然修養的眸子稍稍轉開,揚起的嘴角無限的意味深長,“我國古代的黃金主要産于楚國,在春秋戰國時期,黃金只流通于上層社會,并且只在國際禮聘,游說諸侯,郡主饋贈或者大宗交易時才能使用。”
“這麽名貴的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澄國國君的墓裏?澄國在歷史上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國,而且并不算富有,離楚國的地理位置也很遙遠,澄國國君的墓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楚國郢爰做陪葬?”丁瑤好奇地問。
裴然瞟了一眼識讀了五分之一的墓碑,低沉道:“這些,要等開棺之後才能确定了。”
在随後的考古發掘中,并沒有什麽太大的驚喜了。
接近五點時,大家準備收工離開,但尹征忽然大聲說:“教授,你來看!”
他已經挖到了石棺的後面,土還從上到下包裹着石棺的尾端,尹征就站在那使勁招手,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裴然快步走過去,大家都湊了過來,尹征讓開位置,裴然蹲下來,土裏有一個大約高一米左右、寬五十厘米左右的形狀,尹征已經用刷子勾勒出了它模糊的樣子,但還不确定是什麽。
“教授,我摸着材質是木質的,上面好像有漆。”尹征激動地說,“您看着像是個什麽?”
裴然微微颔首,打開頭燈仔細觀察了一下,輕聲說:“是盾,木制的盾。”
“木制的盾?”丁瑤不解,“木制的盾會不會太脆了?”
“這個盾應該不是用來打仗的盾,可能是表演歌舞時的舞具。”裴然目不轉睛地說着,他權威的樣子讓人不自覺用仰視的神色凝視他,他用工具撥開了盾上的土,一行字露了出來,他擰起眉說,“楚國的?”
丁瑤有點驚訝:“方才是楚國的郢爰,現在又是楚國的舞具,難不成澄國國君其實是個楚國人?”
“不可能的。”萬唐解釋說,“如果他是楚國人,就不可能當上其他國家的國君,這在古代是大忌。據我猜測,有可能是……教授之前說,石棺裏葬的是兩個人,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的陪葬品?”
裴然思索片刻,點頭:“你說的有道理,但時間不早了,先回去,明天再來。”
他吩咐人将出土的文物做好編號和記錄,繪圖則有小櫻等人負責。
因為發掘出文物的關系,晚上他們回去的比較遲,大部分都先去了一趟淩滄考古所,把文物放到了那裏,客棧可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丁瑤也跟着他們過去了,不管去還是回程,都一直坐在裴然身邊。
也不知怎地,現在坐在他身邊,和以前的心态完全不一樣,他一切的動作都會讓她胡思亂想,她覺得自己就跟個情窦初開的少女似的,動不動就春心萌動。
窘迫了一路,等到了客棧要下車時,裴然竟然幫她拉開了車門,可還不待她表示一下自己受寵若驚,就發現有個熟悉的人等在客棧門口,一身名牌西裝,與這裏格格不入。
“你們……還在糾纏不清?”
裴然的聲音輕輕地飄在耳畔,她側眸睨了他一眼,他站得筆直,好像阿拉伯數字1,黑色的沖鋒衣上有些泥土,是工作時不可避免粘上的,但這樣略顯狼狽粗糙的他,氣質卻一點都不比客棧門口西裝革履的容嘉勳差,那種與生俱來的清矜貴氣,有着無法忽略的優勢。
他們還在糾纏不清麽?當然沒有。
所以,別用那種厭煩與不悅的眼神看着我。
丁瑤修長的手指在裴然心口點了點,用唇形訴說着這些話。
兩人的關系看起來,極其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