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青雲少俠

我從未見過毒神如此慌張,當然,我在其中也功不可沒。近幾年來,許是天道循環,氣數将盡,他的法力心機運勢皆微微呈現衰退之象。因此,想盡辦法之後,沒奈何,他便率領衆弟子前往渝都城外靈氣充沛的空桑山,寄望在那邊借靈氣之助,煉制毒蠱,養心修行。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覺得開始有些力不從心,無法控制住我了。

與他的衰頹相反,遠在渝都的秦無炎倒是愈來愈順風順水,在那邊剛剛兩年不到的時間,便取得渝都城城主的信賴,擔任城衛府統領,這幾年更是加緊經營謀劃,事實上在渝都城可謂只手遮天,挾老城主而號令衆人。

秦無炎的表現倒是讓毒神感到大為意外,但他這個人向來很識時務,勢利得很,秦無炎在渝都城站穩腳第三年的時候,毒神便宣布,秦無炎不僅僅是他的關門弟子,還居于萬毒門首徒的尊位。

這一回,他簡直就是投奔過去一般,先讓秦無炎暗中查探布置妥當空桑山的密境,然後,方悄悄攜衆弟子和藥人們在山外設下禁制,潛居起來,修身補氣,培植蠱毒。

一個人在走運的時候,事事順遂,而一個人在背運的時候,處處倒黴。那一日,青雲門陸雪琪與鬼王宗少主碧瑤不約而同地攻上了毒神盤踞的空蒼山,原本,毒神并不把這些小輩放在眼裏,但在他與敵對戰之時,我沒有放過他心力法力衰微的任何機會,每每于電光火石之間偏差一二,或讓他感到難以控制操縱,令他時不時險象環生。強敵對陣,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別,空蒼山一戰的結果比我預想的還要好上很多。

毒神被這幾個小輩重傷,倉皇而逃,我趁他惶恐莫名之際,推動了一下他那膽怯的心念,他害怕強敵會趁他受傷之際,奪走門派至寶斬相思,故而,便動了将斬相思寄放在秦無炎那邊以保法器平安的念頭。

我抓住這個良機,促使他進一步下定決心,出了昏招,直接派百毒子将斬相思送給了秦無炎,造成了法寶傳承的既成事實。待他清醒過來的時候,悔之晚矣,我已經不再屬于他了,我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第一次,我被他如珍似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他輕輕摩挲,眼中滿是歡喜,慢慢抽出劍刃,那燦然寶光驚豔了他的眼眸。五年未見了,若不是他眸子裏那一抹熟悉的明澈,我恐怕認不得這個俊美英氣二十歲許的青年便是我心心念念的秦無炎。

他的臉龐又一次映入我的鋒刃,臉色雖偏白皙,但發散着令人愉悅的光澤,鼻梁英挺,眼神堅毅,透着一種莫名的正氣,唯有不經意間戲谑微挑的唇角,讓這張好看得挑不出毛病的臉驟然現出一絲懸念。

如前所述,我乃世人癡念所化,洞悉人心,無論誰,只要握住了我,他的前塵往事以及心中念想便如潮水般奔湧而來,無處遁跡。只一瞬,我便望盡了他在渝都度過的五年光陰。

五年前的那個深夜,傷重難支的他如願以償地被巡夜的渝都城守衛發現,果然如毒神所預料那般,見他不過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年,渝都城守衛們禀報城主之後,便容他暫居在城衛府的廂房內養傷。

不知昏暈了多少日,他在某一個明媚的午後醒來,照料他的仆役見他終于蘇醒,忍不住高興地說,“你總算醒過來了,臉色還這麽差,你大哥要是見了不知道該多擔心呢……”

大哥?難道青龍來了嗎,怎麽可能?秦無炎連忙撐起身子,急切地張望着,并沒有看到青龍的身影。

那個仆役趕緊伶牙俐齒地解釋道,“哎呀,我這話都沒說清楚,不是說你大哥來了,而是你昏迷中一直念叨着什麽大哥,應該是你兄弟吧,你遭了劫匪,流落到我們渝都,你的兄弟不知道你在哪兒,不知道該多擔心呢,找人給他送個信不就成了……”

聞言,秦無炎躺回枕頭上,不禁啞然失笑,對呀,青龍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渝都,怎麽可能尋過來呢。他裹着被子,惬意地胡思亂想着,在總壇荒野的時候,青龍言之鑿鑿地說過好多次,宗主鬼王是總壇盟主,可以號令各門派,毒神都不敢招惹。只要鬼王發話,毒神定會乖乖解了他身上的蠱毒,放了他。而青龍甚受鬼王重用,在他看來,讓鬼王同意為秦無炎出面并不是難事,照他那很有把握的說法就是,“你的事情,我和宗主大人說一聲就行了!”

渝都城的日子總體還好,但每月的解藥終究是一個坎,雖然奉命來送解藥的百毒子怕別人看出端倪,并不敢拖晚時間,但生性惡毒的他,還是免不了尋機百般刁難羞辱一番之後,才恩賜似的抛下解藥,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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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一旦傷情稍好能夠支撐着出門,秦無炎便踉踉跄跄地扶着木杖,整日徘徊在渝都城的街衢巷尾,酒樓茶社,希望能夠找到合适的送信人。終于,尋覓了多日之後,在酒樓裏邊痛飲渝都城特産的桂花釀美酒,邊眉飛色舞高談闊論的一個中年漢子引起了秦無炎的注意。

“老子可不是等閑之輩,我可是狐岐山的座上客,誰都要買我幾分面子,好比那個什麽青龍聖使,他都要叫我一聲前輩,前幾日啊,還請我喝酒呢……”

聞言,秦無炎便慢慢挨了過去,恭敬地懇求道,“既然前輩和青龍聖使很熟,能不能幫我給他捎個口信呢?”

那中年漢子酒蓋了臉,加上已經在圍觀衆人面前誇下海口,便随口應承道,“這有何難,明日我便會動身前往狐岐山,回請青龍聖使呢,說吧!”

秦無炎低頭道,“請你告訴青龍聖使,就說……無炎在渝都。”

他終是年少,怎知那漢子不過是在亂吹牛皮,非但不是青龍聖使的前輩,恐怕連狐岐山坐落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托人送信之後,秦無炎便苦苦等待起來,若是體力允許,必要登上渝都城那魏然高聳的城樓,極目遠眺,細細辨認每一個自天地茫茫處現出的人馬行蹤。

日盼夜盼,度日如年,倏忽間,竟然堪堪将要流逝一年的光景了,已是臨秋末晚,秦無炎站在寒風陣陣的城樓上,身子凍得發僵,最後一次望了一眼那天地暮色交織之處,扭頭走了,這一日後,他不曾登高遠望了,因為在寒風戰栗之中,他已經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要靠自己。

秋荻瑟瑟,碧河蕭索,此情此景倒是與秦無炎的心境相合。他躺卧在渝都城外護城河的上游水清之地,臉上蒙着一襲黑色面巾,銜着一根蘆葦細管,模仿着控妖笛的調子,細細吹奏。畢竟這是要操控毒物,還是不能顯露真面目,讓別人發現才好。

不一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條碧綠的竹葉青蛇被那曲調吸引,蜿蜒而來。秦無炎見引來了一條毒蛇,雖然才兒臂粗細,長僅三尺,并不令他滿意,但也慰情聊勝于無,若加以□□控制,關鍵時刻還是可以用于傍身守衛。

蘆笛稍長,需要修整,秦無炎伸手入懷,摸索小刀的時候,随手帶出了一個透着暗紫血漬的青色布卷,他拿着那個布卷,哂然一笑,抛入滔滔河水之中。之後,他立在岸邊,專心致志地吹奏着蘆笛,慢慢地,那碧蛇随着他的曲調昂首吐信,蠕蠕進退,正在他欣喜這條蛇漸漸服從□□,正自得趣之時,忽地青光一閃,那條蛇烏血橫飛,竟然被生生斬成兩段!

那蛇甚是生猛,雖然被攔腰斬斷,但蛇頭仍利齒畢露,上半截蛇身依然聳動蹿躍不已,秦無炎大驚,剛要查探情況,忽覺自己竟然被一股大力迅猛推出,不及防備便墜入冰冷的河水中。

“救命,我不會游泳!”秦無炎驚惶地撲騰着,尋隙呼喊道。撲通,一個淡藍色的身影躍入河水中,恰好停落在秦無炎身旁,緊緊抱住了他。

正當秦無炎慶幸有人來救之時,抱住他的人也驚惶地大喊起來,“糟了,我也不會游泳啊!救命!”秦無炎要不是正在一個勁兒地嗆水,聽了這話,一定忍不住要破口大罵起來了。

那個人慌張之餘,鎮定下來,緊緊抱住秦無炎,使出千斤墜的功夫,一瞬間二人沉入河底,然後,那人雙足奮力一蹬,躍出水面,伶俐地翻了幾個空心跟鬥,又毫無必要地回旋了七八圈之後,穩穩站在河岸之上。

驚魂甫定,那人甚是潇灑地甩了一下頭,墨發水花四濺中,秦無炎看見抱住自己的那個人,是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身材略高,長相還挺不錯,就是那對圓溜溜的杏仁眼顯得有點兒頑皮。

“哈哈,只要有了我這般功夫,根本不用學游泳!”那少年得意洋洋地自矜道。

他放下秦無炎後,大模大樣地端坐着,一揮手道,“我救了你的命,你也無須介懷,行俠仗義是我的本分,千萬別磕頭作揖的……”

秦無炎不由驚詫地反問道,“我幹嘛給你磕頭啊,剛才難道不是你把我丢進河裏的嗎?”

少年微微語塞,然後脖子一擰,辯駁道,“我是為了救你的命!要不是我随機應變,智勇過人,你就被那條毒蛇咬死了!”

秦無炎不禁嘿然,心中暗道,如果咬了自己的話,到底誰死還不一定呢,多半應該是那條毒蛇。但擡眼見那少年得意洋洋的模樣煞是礙眼,秦無炎便忍不住诘責道,“這都是你胡思亂想出來的,你才沒有救我的命呢,反而害了我那寶貝蛇的命!實話和你講,我是跑江湖賣藝的,這條蛇是我好不容易才□□出來的,硬生生毀在你手裏,你說,該怎麽賠我?”

那少年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是這樣啊,那可真是對不住了,你說,該怎麽賠你?”

哇,這人怎麽這麽傻啊,這番話都能騙過去,見狀,秦無炎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悶聲不響地生起一堆火,脫下濕淋淋的衣裳便要架在火邊烤幹。

秦無炎剛一脫下衣服,那少年便怪叫一聲,捂住了眼睛。秦無炎笑問道,“怪不得細皮嫩肉的,原來是個大姑娘假扮的,沒見過男人的身子嗎?”

那少年抖着手,指點着秦無炎顫聲道,“別胡說,人家也是男人啦,只是……你身上怎麽這麽多傷疤啊……”

秦無炎背着身自顧自地烤着衣裳,平靜地說,“都說了我是跑江湖的,養蛇總會被蛇咬到,少見多怪!”

那少年眼圈一紅,摸摸索索打開了随身帶的錦繡織緞包袱,從裏面掏出一個大瓷瓶,遞在秦無炎面前,邊說,“這是我們家祖傳的療傷聖藥,每日塗用便能消去疤痕,真的,可靈了,保管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來。送給你,就當賠償你的親親寶貝蛇了。”邊挖出一塊黑黝黝的藥膏,細細塗抹在秦無炎脊背處的傷疤上。

“算了,算了,怕你了,好癢啊,敬謝不敏,有空時我自己塗吧……”秦無炎觸癢不禁,手一抖,差點兒把衣服掉到火裏去,連忙阻住了那少年。

寂靜中,兩人圍着一小堆火,烘烤着濕透的衣服,氣氛有點發窘,秦無炎便随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少年鄭重地說,“我姓曾,叫我書書就好了,我是青雲弟子,從河陽城家中趕回師門,恰好途徑渝都,便順道來看看外公,但沒想到他正在閉關修行,我便等不及,先走了……”

不過問一下姓名,竟然竹筒倒豆一般将自己的師門家底全抖了出來,還真是毫無戒心的一個人啊,真是夠呆的。

“你叫什麽名字呢?”曾書書問道。

秦無炎猶豫了一下,随口說道,“沒名字,自小被人拐了,記不得名字,拐我的人也沒給我取名字……對了,你這人好過分,年紀和我相仿,還讓我叫叔叔,真是欺人太甚!”

曾書書趕緊解釋了一番這本就是他的名字,并為秦無炎的身世飄零很是掬了一把同情淚,然後,他望着秦無炎說道,“哎,都這麽熟了,你怎麽還蒙着面巾啊,有什麽怕見人的?”

他外公在渝都,日後必然還會再來,若讓他記住了,還是會惹來麻煩。略一思量,秦無炎便悶聲道,“身上的傷疤就把你吓得怪叫,若是你見了我臉上的傷疤,非吓死不可……”

“無妨無妨,快點兒塗上我給你的藥膏吧,保準能變得帥帥的!”說着,曾書書便蠍蠍螫螫地要過來塗藥。

秦無炎見狀,連忙從瓷罐中取了藥膏,背轉身,取下蒙面巾,在臉上厚厚敷了一層,想來,在黑黢黢的藥膏遮蔽下,曾書書一定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折騰了半天,秦無炎覺得腹中饑餓,便拾起地上斷成兩截的死蛇,利落地剝掉蛇皮,穿在樹枝上,放在火上烤将起來。

“你……你這是要把你的親親寶貝蛇火葬了嗎?”曾書書圓睜着眼睛問道。

“開什麽玩笑,我好餓,當然是烤來吃啊……”未待秦無炎說完,曾書書幹嘔着一把搶過穿着蛇肉的樹枝,嗖地一聲扔進了密林深處。

“太惡心了,這怎麽能吃啊!我知道了,你就是想吓唬我,對不對?但我是一個以德報怨的人,來,吃這個吧,這是我娘親硬塞給我的點心,其實,我只有小時候才愛吃,現在早就不愛吃了,可娘親還是每次在我出門前,都要做上一大盒子,非逼我帶在身上,她也不想想,我現在好歹也是青雲少俠啊,随身背着一大盒子點心像什麽樣,太有損我的形象了。不過啊,肚餓的時候,吃上一塊,味道也還不錯……”

說了這麽一大番話,曾書書停住了話頭,看了一眼秦無炎,不由驚呼道,“我有沒有看錯!這才說話的功夫,我不過吃了半塊點心,你竟然把這整整一盒子點心都吃光了!兩斤多啊!”

秦無炎啥話也不說,默默盯着曾書書手中捏着的那半塊點心,曾書書震驚之下,顧不上吃,把手中的點心也遞了過去。

秦無炎把那塊點心丢到嘴裏後,舒坦地仰卧在草地上,叼着支長長的蘆葦,心滿意足地說,“有時候,差一點點都覺得沒吃飽,這回可算是吃飽了。”

這個青雲少俠還真是傻得可以,家裏人的心也真是大,放心讓他獨自跑來跑去,遲早被人拐去賣了。秦無炎斜瞟了一眼正自捧着空空點心盒子發呆的曾書書,好言好語道,“我勸你莫要耽擱,趁着天色尚早,快點兒回你的什麽青雲門吧。你這麽呆,讓壞人賣了都不知道呢……”

曾書書怒道,“你當我是呆子啊,連誰是壞人都看不出來嗎?”

秦無炎挑起眉,笑着反問道,“怎麽能看出來?壞人不會在臉上寫着壞人兩個字,正如你臉上也沒有寫着呆子兩個字啊……”

曾書書一時語塞,總覺得這人在拐着彎兒罵他,但又挑不出什麽錯處,只是呆呆地看着秦無炎,不知該笑還是該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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