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天音往事
在那淺金華光的禁制之中,雖然普泓尚未施法逼問,但秦無炎已經感到周身如壓重石,劇痛難耐,不禁喉間一陣腥甜,唇邊瞬時滑落一道血線,不絕如縷。秦無炎頹然垂首,微微戰栗,但右手仍緊緊握着,好似藏着什麽東西似的,普泓見了,不由心念一動,拉過秦無炎的手,用力展開一看,只見在他掌心是一對碧瑩瑩的翠玉珠耳墜子。
看着秦無炎那痛苦難耐的模樣,法相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邊哭邊訴道,“師尊,不可啊!弟子固然愚鈍,但秦無炎竟然說出了師祖臨難渡劫之時口占的偈語,不可不信啊……”聞言,普泓上人那盈滿怒氣的面容陡然變色,緩緩收回發自掌緣的華光,秦無炎站立不穩,斜斜倒向地面。
普泓輕輕扶住秦無炎,口誦摩诃心經,手掌輕拂,瞬息間,秦無炎那蒼白的面容變得紅潤,就連嘴角噙着的刺目血痕也淡然無蹤。普泓凝望着秦無炎那清絕俊美的面容,漸漸地,他的目中絲毫不見怒色,反而透出幾分暖意,他沉思半晌,溫言道,“法相,為師要閉關靜修三日,參詳因果。你負責照料看管秦無炎和碧瑤,不可讓他們離開天音閣。秦無炎身無修為,毫無自保之力,你要格外小心,不可讓外人混入我天音閣,加害于他。”說完,普泓上人向秦無炎拱了拱手,悄然而退。
法相長籲了一口氣,飛奔到佛堂之前,施法解去了禁制,遙遙呼喚道,“碧瑤姑娘,青雲門和焚香谷的人都已經走了,你可以放心出來了……”然後,攙扶着秦無炎回返他的居所歇息。
雖然已經師尊普泓療傷,但法相仍非常謹慎地為秦無炎念誦了幾遍往生咒,又命弟子呈上各種療傷滋補靈藥,懇請秦無炎速速服下。秦無炎愁眉苦臉,正在拼力喝下第三碗苦兮兮的湯藥之時,只聽“砰”地一聲,木窗大開,一抹碧影自窗戶飛掠到秦無炎身邊,忽地抱住了他。猝不及防,秦無炎驚吓之餘,一脫手,那碗湯藥悉數扣在了法相臉上。
秦無炎凝神一看,原來是碧瑤,雙臂環抱着他,正自珠淚盈盈地看着自己,碧瑤那純真清麗的小臉若梨花帶雨,離得那麽近,他能夠感覺到那急促而輕淺的微甜氣息吹拂着他的臉,那感覺非常陌生,非常奇怪,讓他感到癢酥酥,甜滋滋,從臉龐直達心底。
“不用看就知道是你,從來都不走門,只肯走窗戶……嗯,法相,真是對不住了,剛才我被吓了一跳……” 秦無炎不由臉色微紅,略定了定神,看見法相一臉藥汁的狼狽模樣,抱歉說道。碧瑤眼中噙着淚花,但看見秦無炎安全無恙,卻又忍不住微露貝齒,笑意盈盈。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想緊緊抱着這個失而複得的人兒。
“咳咳,碧瑤姑娘,能不能請你別抱着師祖啊,這會擾了他的清修的。師祖渡劫歸來甚是不易,以後一定要修養性靈,不食葷腥,遠離女色,若能做到辟谷那就更好了,如此,恢複修為那是指日可待啊!”法相一邊用袖子抹拭着臉上的藥汁,一邊信心滿滿地說道。“好了,碧瑤姑娘,師祖今日可是又逢劫難,雖經師尊救治,但還是需要好好歇息,我們不要打擾了……”
又是師祖,又是渡劫的,碧瑤忽閃着一雙黑幽幽的眸子,滿臉疑惑之情,便任由法相拽着袖子,同他一齊離開了秦無炎的卧房。
來到庭院中後,碧瑤急忙甩脫了法相的手,驚訝莫名地問道,“法相,你剛才說的什麽鬼話啊,我一句都聽不懂,又是師祖,又是渡劫……你該不會是瘋了吧,他是秦無炎,不是你的什麽師祖!”
法相略一定神,也不由啞然失笑,搖頭道,“碧瑤姑娘,師祖轉世這件事來得突然,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講呢。待我向你細細道來……”法相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唉聲嘆氣,悲憤填膺,淚光閃閃,向碧瑤擇要講述了天音閣的那段傷心往事,聽得碧瑤也不禁心生感傷。
數百年前,天音閣所在的須彌山山巅,某日忽然出現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俊美異常,一襲白衣,手執一支碧玉長笛,身周百餘丈之內,死屍枕籍,那些死者皆是魔教中作惡多端之人,死狀凄慘。那少年天賦靈性,不知是何機緣,竟然收服了上古神器九天鎮魔笛,且性情桀骜剛直,嫉惡如仇,如逢魔教,必定斬盡殺絕。
他聲勢日隆,衆望所歸,不過十五歲便成為天音閣祖師,但清冷倨傲,目無下塵,因此,青雲門和焚香谷都對他暗暗忌憚。他因少年心性,過于剛硬,奉行以殺止殺除惡務盡之原則,因此,魔教視他為大敵,暗中積蓄力量,合集全教之力,攻上天音閣。而青雲門和焚香谷因為一向與這少年祖師不睦,因此,任由天音閣被魔教圍攻,而在一旁觀望,遲遲沒有出手相助。雖然寡不敵衆,但那少年祖師乃不世出的奇才,拼卻一身功法,與那侵襲天音閣的數百魔教門人同歸于盡,在十六歲的弱齡一戰而殁。在臨死之前,他口占“縱浪大化,如露如電。忽明忽滅,不喜不懼”的四句偈語後,那俊美無俦的皮囊便随風而化,了無蹤跡,而天音閣除了那一幀小像之外,并無其他畫像,故而,他的絕世容顏也便湮滅不傳了。
他的法器九天鎮魔笛在主人形神俱滅之時,化為一串碧瑩瑩的佛珠,是為鎮魔珠,即為碧瑤現在所佩戴的碧綠珠子。天音閣經此劇變挫折,一改咄咄逼人的行事作風,變為遁世蟄伏,偏重療傷誦經靜思等濟世修德之法,以求消解祖師當年所犯殺孽,并冀望天道輪回,祖師能夠重生轉世。此事是天音閣至為心痛的劫難,因此,有關祖師臨難之時的情景及遺言都是門派秘辛,從不與外人道。
說到最後,法相鄭重其事地叮囑碧瑤道,“秦無炎不僅能夠運用我天音閣至高功法淨土真言,還能說出師祖渡劫歸去時的遺言,你說說,他可不就是師祖轉世嗎?”說完,法相便滿臉歡喜地快步趕往議事廳,召集弟子負責照料護衛秦無炎。
趁着這個空檔,碧瑤趕緊蹑手蹑腳跑到了秦無炎的居所,要向他好好問個究竟。“秦無炎,你真的是天音閣師祖轉世嗎?”碧瑤疑惑地問道。
Advertisement
秦無炎起身查探了一下窗外和門外,皆無他人蹤影,便對碧瑤悄聲說道,“當然不是了,但确實挺唬人的。說來可就話長了,懶得說。”
“別賣關子!不然,有你好看!”碧瑤虎着臉,假裝生氣道。秦無炎沒奈何,只好細細向碧瑤講述了這些日的各各舉措,聽得碧瑤不禁連連驚嘆,對秦無炎的巧妙心思真是心服口服。
這些日,秦無炎随着天音閣衆人在佛堂誦經随喜,那佛堂幾百年都沒來過外人了,負責接待的知客無聊透頂,好容易看見秦無炎這麽一個陌生面孔,便竹筒倒豆一般向秦無炎繪聲繪色地講述門派往事,且那知客一見秦無炎便提出他的面容和祖師真像頗有幾分相像,秦無炎自是表現出百般不信,使得那知客一着急,便取出了祖師真像給秦無炎看。經過仔細查看之後,秦無炎驚喜地發現,那少年的容貌确實和自己有幾分相似,于是,心裏便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并想出種種舉措。
從那日起,他便尋機參閱天音閣的經卷經文,且在療傷之時,他已經将往生咒和摩诃心經爛熟于胸,因此,在看到天音閣的經文之時,兩相對照,他便能推斷出其他經文的意義及讀法。時機湊巧,因經常在佛堂與知客清談,這一日,知客正好有事走開,忘記鎖住藏經閣,秦無炎借機取得了淨土真言的經卷,暗暗抄錄背誦。
碧瑤邊聽邊點頭,但秀眉微蹙,不解地問道,“就算你能取得淨土真言的經卷,但如何得知天音閣祖師的遺言呢?”
秦無炎望着碧瑤,正色道,“天機不可洩露,其實,我就是天音閣師祖轉……”
話未說完,頭上便挨了一下,碧瑤捏着小拳頭,兇巴巴地說,“大膽,騙騙傻乎乎的法相也就罷了,還敢騙到我頭上,快說實話,不然,有你好看!”
秦無炎悠然望向窗外,滿不在乎地笑道,“我看見天音閣弟子就在不遠處,你若敢欺負我,我便召喚他們過來,他們可會幫我讨回公道哦……”碧瑤氣得比着拳頭,在秦無炎胸口輕輕點了幾下,嘟起了嘴巴。
見碧瑤真有些生氣了,秦無炎便向她如實道來,原來,他每日禦鶴飛行之時,并非漫無目的,而是飛臨須彌山後山的山峰絕壁,四處查看,果然讓他發現了一個極為隐蔽的洞穴,竟然是荒廢已久的天音閣祖師當年靜修的秘境。那洞中的蒲團竹榻自是衰朽不堪,但洞內石壁上則可見筆法清秀但卻略顯稚嫩的字跡,寫着那四句真言,細細品讀,頗有禪機,且顯露不壽之兆。那字跡頗似少年人所留,再參照知客所述天音閣往事,秦無炎便推斷那四句真言很有可能是那少年祖師所寫,故而,秦無炎便将那真言默記起來,遭逢大難之時,試着念誦出來,竟然誤打誤撞,正是少年祖師臨難時所占偈語
。聽到末了,斷定秦無炎并非天音閣祖師轉世之後,碧瑤不由長籲一口氣,放下心來,笑看着秦無炎說道,“還好你不是他們的祖師,不然,天天念經誦佛的,日子一久,變得和法相一般呆頭呆腦,那可如何是好,人家悶都悶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待在佛堂等你回來的那幾個時辰,足足有一百年,不,一千年那般久!”碧瑤本就容顏清麗,如今笑靥如花,缱绻溫柔,秦無炎不由看得呆住了,心內很是惴惴,不知那又驚又喜酸甜參半的感覺是何意味,心思流轉卻紛紛亂亂,不知該說些什麽,面容泛起一重淺淡的緋色,容色愈發明豔,若彌散着微微華光。
碧瑤張望着那幽深瞳仁中湧動的動人流光,不由心動,情難自禁地向他的肩膀輕輕靠去。忽地,一股大力襲來,碧瑤瞬息被席卷到數尺之遙,正當碧瑤驚魂未定之際,耳邊傳來法相那氣哼哼的聲音,“請碧瑤姑娘自重,切莫擾亂我師祖的清修!”
說着,法相命兩名弟子架着目瞪口呆的碧瑤返回她的居所,然後,幹脆利落地指揮十餘名弟子整理布置秦無炎的卧房,不一刻,那原本簡樸的卧房……變得更為簡樸,連床榻都不見了,更別提原有的茶桌竹椅了,室內可謂徒留四壁,除了青磚地中央放置的一個蒲團之外,便只有牆上懸着的一軸般若經經文作為裝飾了。
秦無炎看得呆住了,半晌,吶吶問道,“法相,你把床都搬走了,我睡哪兒啊?”
法相恭謹地答道,“師祖,你已荒廢太久歲月,又逢劫難,修為盡失,此時應格外砥砺刻苦,方能重振聲威。我天音寺的人,從不睡覺,若感到疲累,只要打坐靜思,領悟禪機,便可消去疲勞,還能精進功法。”
秦無炎無奈地望了眼蒲團,又萬般不舍地看了看被天音閣弟子們搜出來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和大包小包的糕餅蜜餞肉脯,鼓足勇氣說道,“天音閣的人,也總要吃飯不是?法相,這些吃的就留下來吧……”
法相急聲道,“師祖,萬萬不可!你現在不能再放任自己,讓這些凡俗之物污濁了靈體,目前,每日你最多只能吃兩頓素齋,待功法恢複之後,便可辟谷,僅在逢初一十五之日,服用一點山精靈芝,随喜一下。好了,不打擾師祖清修,我等告退……”
秦無炎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蒲團之上,喃喃道,“冒充天音閣師祖,是一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