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出鞘

皇宮裏,晟帝的寝殿中燈火通明。

今日是他的大婚,沒有百官恭賀,沒有冊封大典。只有臨時拉起的紅帳,和紫檀燭臺上的兩支龍鳳喜燭。

他坐在龍塌上,看着太監引進來的女人,一身鳳袍,鳳冠上鑲着近百顆寶石,在燈光下耀眼生輝,光彩奪目。然而鳳冠下的那張臉,生生敗壞了鳳袍的華貴。

此女是他的新皇後,國師口中的福星。

粗糙黝黑的皮膚,細小的眼睛,厚厚的紫烏色嘴唇,臉上還長着大片的褐色斑點。就算是敷過粉,都遮不全。她不倫不類地行着禮,擠眉弄眼的朝着他笑,露出一口黃牙。

晟帝忍着惡心,讓她平身。

她期期艾艾地坐在他的身邊,口裏喚着陛下,他別過頭去。就算是洗了幾遍,他還是能聞到她身上的鄉土氣,還有一絲腥臭味。

一個鄉野屠戶家的女兒,竟成了他的皇後。宮裏的女子,便是一個宮女,走出來,都比她像皇後。

國師還說,她不光是福星,且她所出之子将是帝君。

一句話,釘死了宮中所有皇子的命運,也驚得晟帝的心跳了幾跳。他腦殼一直隐隐在疼,這麽一個女人,就算是閉着眼,他都下不嘴,怎麽和她生皇子?

福星福星,看她貌若夜叉,哪裏會是什麽福星。既然是天降的福星,自應如那仙人兒一般,貌若仙娥。

他想起那碧衣美人兒,那樣的天仙美人才應該是福星。而國師要娶的人正是她,她将成為國師夫人。

莫非國師是打着自己的幌子尋福女,随意找個醜女敷衍他?

這天下,到底是誰的?他是天子,天下的美人應該都是他的。

國師多大年紀了,要是他記得不差,自父皇登基時,他就是三十來歲的樣子。而今,他都近四十了,國師怎麽着得有七八十歲。一大把年紀,居然還要娶妻,究竟是何道理?

難道國師還想生兒子不成?國師要是有了自己的兒子,這天下還有他什麽事?晟帝打了一個哆嗦,不管那醜皇後是香的臭的,就把人拉到了龍榻上。

折騰了半天,都沒能成事。急得他在龍榻上高呼游公公,命游公公派人煎了一碗十全大補湯,等藥效上來,閉着眼,胡搗一通,總算是完了事。

心想着但願一次能成事,他不想臨幸第二回。

可是皇後不幹,她還想早日懷上龍子呢?于是拉着他來了一次又一次,可憐他一國之君,竟忍着氣,由着那醜婦折騰,倒盡了胃口。

陛下大婚,宮裏的妃子們齊齊無眠。她們不是要争風吃醋,而是心憂前途。

國師的話,未曾避人,育有皇子的宮妃們心急如焚,連夜尋庇護的,送信出宮的,亂成一團麻。

祥雲宮內,德妃坐在最上座,下面兩排都坐滿了宮妃,有的在垂頭抹淚,有的滿臉憤恨。

德妃是大皇子的生母,要說最急的,就是她了。

她育有兩位皇子,分別是大皇子和六皇子,按理說,若是陛下立儲,她的兩個皇子勝算最大。可是陛下突然立後,國師斷言新後的嫡皇子才是将來的帝君,那麽她的皇子們怎麽辦?

這也是她召齊後妃們的原由。

祥雲宮,除了她,分別次居兩嫔一美人,陳嫔冷嫔和餘美人。冷嫔有一子,陳嫔孕肚四月有餘,餘美人無所出。

“娘娘,你可想想法子,咱們的皇兒要怎麽辦。”說話的是冷嫔,她是德妃的表妹,自是比別人親近。

“是啊,娘娘,臣妾們一向以你為尊。你可得拿出法子來,保住皇子們。”

以前,宮中沒有皇後,陛下登基時,國師就算過卦,卦象顯示不宜立後。

是以,自陛下登基後,中宮無主。宮裏的妃嫔無一人盯着那位置,國師的話比聖旨還管用,開國時宮內外血流成河的場景,印刻在所有人的心中,誰都不會嫌自己命太長。

沒有皇後,就沒有嫡子。

嫔妃們争寵內鬥,為了都是金殿上的那把龍椅。

而現在,國師找到了福星,親自替陛下立了皇後。一旦皇後誕下嫡子,她們的皇兒要如何自處?不能争皇位也就罷了,就怕連命都保不住。

“要不,我們也學惠妃姐姐,把皇子們送到寺中,總能逃過去吧。”一個妃子試着開口。

衆人都把視線聚到她的身上,覺得她這話,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都出家?你們當別人是傻子?”德妃冷冷地潑着涼水,一個出家還說得過去。所有的皇子們都出家,最後該算賬的一個都跑不掉,國師可不是吃素的。

她這話一出,所有的妃子們又垂下腦袋,低泣起來。

德妃的心沉到了谷底,因為她自己想不出好的法子。她在怕,怕先帝時的悲劇重演,怕自己兩個皇子成了新皇後的眼中釘。

宮中妃嫔們無暇自保,還會有誰記得明天是大公主出使和親的日子。

賢妃的宮裏冷冷清清的,不曾有人來說一句賀喜的話。明日大公主就要離京前往南蕃國,除了操持嫁禮的禮部官員,其他的人都像忘記了一般。

第二日清晨,芳年感到身邊的男人起了身,迷糊地睜開眼睛,打了一個哈欠。窗戶外面,漆黑一片,還未到卯時。

男人見她醒來,低着聲道:“你再睡會,天色還早。”

他眉宇間都像是緩和了,聲音輕柔,不複往日裏的冷冽。經過昨日,他們雖未圓房,已經互通心意,密不可分。

芳年哪能真的再睡,上輩子初嫁裴府時,裴林越的娘沒少讓她立規矩。好在裴老夫人偏着她,要不然,她怎麽能一步一步地掌握府裏的中饋。

若說這一世所嫁之人最令她滿意的地方,就是王府裏人口簡單,上無公婆,院子裏沒有其它的小妾通房。就連府裏的下人,都是只幹活不生事的。

她披着一件衣服下床,替他穿好外袍,系好腰帶。有了昨日的經驗,今天做起來容易的多。或許還是因為心态的不同,她想着,自己現在應該算是他的娘子了吧。

幫他系好大氅,就算是完事。

他一直看着她,她間或地擡眉,眉眼間都是羞澀。

直到他出了門,她還捂着臉,半天回不了神。這種感覺,有生以來,是頭一遭。她想着他也不難侍候,只要順着他的毛捋順,說不定會是個疼人的。

恰在此時,一行人出了宮。大公主坐在中間的馬車裏無聲地哭着,前有護送的侍衛,後面跟着十來輛裝嫁妝的馬車,還有她的宮女們。

先帝在時,嫁了十幾位公主,早就習以為常。除了禮部準備嫁禮,宮中半副嫁妝都不出。

堂堂一國公主出嫁,還比不上一般的世家嫡女。

賢妃舍不得女兒,一直送到宮門口,與她一起的,還有淑妃和惠妃。晟帝連身都未起,僅讓游公公出來,說了一句大公主一路順風,莫忘使命的口谕。

賢妃聞言更加傷心,陛下只記得公主們的使命,從未想過公主們是他的骨肉,大公主還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骨肉分離,他半點不在意。

是了,他昨日立了新後,正是洞房花燭夜,哪裏還記得有一個女兒要背井離鄉。

“各位娘娘們,皇後娘娘在陛下的宮中等着呢。”出來了一位宮女,朝幾位妃子們說道。

賢妃心裏一涼,忙用帕子擦幹淚,心想着皇後莫不是要給她們立威?

惠妃面色不變,淑妃拂了一下裙側,淡然地道,“走吧,我們是妃,她是後。去拜見請安,是應該的。”

晟帝的寝宮外面,跪了一地的妃嫔。皇後坐在錦榻上,神态倨傲,翹着腿,心裏萬分的得意。而晟帝,在龍榻上還未起身,不是不想起,而是累的。

他沒想到那醜女如此力大,拉着他一夜未停,口裏嚷着要生嫡皇子。

淑妃她們趕到時,見此場景,立馬跪下,嘴上說着臣妾來遲。

皇後斜着眼,起身走出來,站在她們的面前,認出了淑妃。她可不笨,早就聽說宮裏的淑妃背靠國師,是尊大佛。自己為何在陛下面前有恃無恐,一方面是福星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她自小就比其他人聰明。別人賣肉,她一頭豬總能比別人多賣兩吊錢。

一路上,她從送他們進京的官員的交談中,就知道要想出頭,陛下靠不住,關鍵是讨國師的歡心。

國師她沒有見到,但她福星的身份錯不了,福星是什麽?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宮裏的這些妖精們哪個能與她想提并論。

她本是想擺威風,架式擺得足,有些下不了臺,轉向另一邊,“你這個老女人,怎麽跪沒跪相,簡直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來人哪,打!”

她口中的老女人正是德妃,德妃不是真心跪她,自然跪得虛虛的。聽她喚自己老女人,沒把德妃給氣死。

德妃掐了陳嫔一把,陳嫔當下就捂着肚子喊起來,“皇後娘娘,臣妾肚子痛,可否寬容一二,讓臣妾下去歇着?”

陳嫔不說,皇後還沒注意到她的肚子,細看之下,雖然她身子纖細,但确實是有了身子。

當下心裏就不美了,自己還沒懷上嫡子,宮裏就一堆的皇子。面前還有一個沒出生的,按自己的想法,既然國師都說自己的孩子将會是帝君,那這宮裏還要其他的皇子做什麽

她一腳就踢了過去,把陳嫔踢得歪在一邊。這下陳嫔不用裝,肚子真的痛起來,抱着哀哀地叫喚,聲音凄慘。

“皇後娘娘,陳嫔懷了陛下骨肉,您怎麽可以踢她?”德妃驚呼,聲音很大,意圖引起殿內陛下的注意。

晟帝正睡得暈天暗地,哪管別人的死活。

陳嫔叫着,猛然間覺得不對,像是孩子保不住了。

“皇後娘娘,您是福星降世,自然懷有一顆悲憫仁慈的心。陳嫔腹中的孩子,是陛下的骨肉,臣妾鬥膽,懇請娘娘請太醫保胎。”出聲的是淑妃,這個時候能出頭的,也只會是淑妃。

皇後哼了兩聲,“淑妃娘娘,本宮是福星,是将來帝君的母後。一個孽種而已,沒了就沒了,有什麽好稀罕的。這流血的事,本宮見得多了,以前在家裏時,一天下來少不得殺一兩頭豬什麽的。這豬啊狗啊的,都是早死早超生。”

陳嫔一聽這話,當下暈過去了。

淑妃目露憐憫,看她裙下的血,孩子八成保不住。

至始至終,晟帝都沒有醒。他在睡夢中,不會想到自己再如何聽話,也攔不住國師出鞘的刀,而新皇後,就是掃平他後宮的那把利刃。

宮外面,送親的隊伍遠去,一直出了禦道,再出城門。

元轸坐在棗紅的駿馬上,回頭看着遠去的城門,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城牆上,現出一個人影,迎風而立,修長挺拔,眉高目遠。

他眼一熱,認出那人是七皇兄。

此時的天已灰亮,昨夜的一場雨泥濘了地面。空氣中霧蒙蒙的,涼意帶着寒氣,兄弟倆遙遙相望,默默的告別。

憶起幼時,若不是七皇兄,只怕自己早就餓死了吧。

那吃人的後宮之中,太監宮人們都不是善茬,他與七皇兄一樣,生母不在。七皇兄年長兩歲,尚能弄到吃食,那時候的他,就像是皇兄的孩子,走到哪裏跟到哪裏。七皇兄把自己的吃食,分出一半喂給他。

如果沒有七皇兄,他不過是衆多早夭皇子中的一人。

他調轉馬頭,拉着缰繩雙手作揖,身子深深地彎了一下,在心裏無聲地說着珍重。

腦海裏,響起七皇兄說過的話,“到了邊關,安穩下來後不宜急功冒進,取信霍備為主。霍備的父親是國師的親信,他爺爺是前朝的輔國大将軍。霍家自元朝開國以來,都鎮守在邊關。霍老将軍已經去世,霍備與其祖父和父親不同,此人頗有主見,亦不泛有些熱血忠膽。你取信與他,對将來圖謀起事有利無害。但為兄還有最後一言,此言你當謹記在心,國師一日不死,一日不可舉事。”

這番話,他将永遠銘記。要是他等不到,還有他的兒子,他的孫子。總有一天,這天下會掃清濁霧,重歸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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