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39寵 (1)
從楠大去葉旌家, 乘公交格外不便,車從繁華的大學城駛出,一路之上萬家燈火。
車上人不多, 非常安靜, 蘇螢坐在最後排, 那正是每次葉旌與她同行時最愛坐的位置, 對着窗外燈火怔怔出神的她, 并沒有留心到一直不遠不近地尾随着公交的私家車。
被邱禮源激怒的情緒,在漫長的車程中終于逐漸平息。
蘇螢給林錦錦發了條微信【是邱禮源。】然後又憑記憶, 把在他手機上看見的那段亂序的用戶名也發了過去。
林錦錦很快就回了過來:【收到!】
公交正行駛在高架橋上, 四周環繞橋身的燈火絢爛,城市的霓虹安靜裏帶着煙火氣, 這是蘇螢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她曾無數次地想, 有朝一日賺了錢,生活不再捉襟見肘,要在這城市最高的大樓買一間房,北邊臨江聽風,南邊正對滿城煙火。
這樣想着,她拍了一張亮着燈的住宅大廈,發給葉旌。
【等C&R的報酬拿到了,我們搬到這裏好不好?】
那個“們”字,她盯了好久,删了又打, 打了又删,終究還是原樣發了出去。
到葉家別墅的街道那一站,車上已經沒什麽人了,蘇螢跳下車,拉起圍巾裹住半張臉,餘光裏覺得街口有人影閃過,可她回頭去看,那裏分明只有路燈清冷,空空蕩蕩。
出乎蘇螢意料的是,穆然竟然在家中。
見到蘇螢,穆然似乎并不意外,吩咐雲姨倒了茶,觀賞書房的門,招呼蘇螢坐在自己手側,才緩緩開口:“事情羅姜告訴我了。小旌不在家。”
……竟然也不在家。
葉旌雖然好說話,和什麽人都可以迅速打成一片,但事實上他并不喜歡在外面瞎逛,比起玩鬧他更喜歡跟蘇螢兩個人呆在陽臺,她畫圖,他敲代碼,或是幹脆兩個人一起看書。所以他平素愛去的地方兩只手數的過來,而蘇螢已經都找過了,都不在。
那麽只有一種可能性,他知道她在找自己,并且刻意在回避。
這個幼稚鬼……蘇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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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然依舊化着精致的妝,鏽紅的唇膏不減氣場,可再怎麽精致,眉眼之間疲倦的痕跡也掩藏不住,她顯然并沒有休息好,而且同樣心事重重。
“您別太擔心,他可能只是需要點時間整理情緒。”蘇螢把自己給葉旌發消息,而他一直在的情況也一并告訴了穆然。
穆然閉上眼,胸口起伏,許久,才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他終究不舍得讓你擔心。”
蘇螢撫摸着手機背,像是那裏有她的慰藉。
“阿姨,從前葉旌不高興的時候,喜歡去哪裏?”
穆然有些尴尬,如果葉旌不高興的時候去哪兒願意告訴她,那麽當年的葉旌壓根就不會得那樣得病。對這個繼承了她的藝術細胞,甚至比她更加敏銳的兒子,她也好,葉儒也很好,作為父母都了解得太少,親近得更少。
“葉旌十二歲出國之前,我和他爸忙于工作,雲姨持家,他都是自己生活,喜怒哀樂從來也不和我說。”穆然邊說邊起身,從書櫃最便利的地方取出一本精裝的冊子來,“回國內來讀書的這幾年,他總是沒心沒肺的樣子,什麽時候都笑臉迎人,就算你沖他發火,也像打在棉花上的拳,聽不見響。我居然會以為,這是因為他一切順遂,沒什麽值得不高興。”
“這世上哪有人會真的無憂無慮,只不過是藏在心底,不願讓親友擔心。”
“你說的對。”穆然把冊子遞給她,“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本有些年代感的相冊了,緞面金箔線,蘇螢家也曾有過類似的冊子,只是父母相繼離世之後,她在沒往裏面添過新照片。
翻開的第一頁,就是個白嫩的大頭小子,剛出生不久,頭發絨絨的還是胎毛模樣,眼睛只往上下方向長似的,又大又圓,放在現在多半要被疑心是P圖。
看見幼年的葉旌,蘇螢的神色緩和下來,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笑意。
“小旌早産,剛出生的時候幹癟瘦小,我都沒答應人給他拍照。”穆然顯然也因為這張讨喜的舊照而愉悅了一些,“這是滿月照的,好看多了。”
未來,他的孩子也會是這個模樣吧?
蘇螢胡亂想着,一邊往後翻,相冊裏的葉旌一點點長大,白皙的肌膚,黑亮的大眼睛,從單眼皮到漸漸露出桃花眼的端倪,從笑得一臉稚氣,到眼神裏漸漸有了潛藏的東西。
感謝世上有照片這種東西,讓人能把錯過的歲月找回一二。
不過,也許是因為葉家夫婦太忙,沒有太多機會陪伴葉旌,照片裏親子三人一同出鏡的次數少得可憐,一多半的畫面裏都只有小小的一抹身影——畫畫一個人,看螞蟻一個人,就連爬樹也是一個人。
“大多是雲姨拍的,”穆然低聲說,“我和老葉都很少在家。”
“他看起來很寂寞。”蘇螢說。
怎麽可能不寂寞呢?小小的個頭,套在寬大的衣服裏只露出細胳膊細腿,十張照片有五六張都是背對着鏡頭,顯然并不想配合雲姨拍照。
畫面那麽大,背影那麽小,孤孤單單地做着本該與父母、玩伴一起做的事。即使看不見正臉,也能想象得出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上面無表情的寂寞。
正因如此,當相冊裏突如其來的出現了一張三人全家福,上面十多歲的少年葉旌站在父母中間,左右手都被牽着,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條縫,隔着時光與相紙,誰都能一眼看見他打心底裏流露出來的滿足。
“這是他十二歲生日那天,我硬是推了一場重要的會,才逼着他爸回來。”
所以,照片上葉儒的臉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嚴肅的。就算這樣,小葉旌也那樣知足,可見平日裏見到父母的次數真的是屈指可數了。
蘇螢慢慢地往後翻,沒想到,那頁之後竟就是空白了——這本相冊,到這一張合影就戛然而止了。
蘇螢擡頭正對上穆然的視線,那雙與葉旌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裏,此刻有些猶豫,像是不确定到底要不要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那之後,葉旌生病了,被你們送出國治療了,對嗎?”蘇螢打破了僵局。
穆然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這個被兒子深愛的女孩兒。
蘇螢解釋:“我推算了一下時間,他參加Soul Pub大獎賽時應該就這個年紀。”
“你怎麽會知道他參加了那場比賽?”
蘇螢抿唇:“因為我也參賽了,聽說和Ser一起入圍決賽還曾興奮得睡不着。”
“他居然把化名也告訴你了。”穆然驚訝,同時也釋然了。
原來這孩子真的連這段從不對人提的往事也向她坦白了……穆然終于放棄了最後的戒備,垂下了眼睫。
從這一刻起,始終包圍着這個時尚精英那種強勢盡退,剩下的,只是一個心懷愧疚的普通母親。
“他生日的那天,旌歌有場安排在海外的會議,葉儒和我都應該出席。但是在那之前,我們已經連續三年沒能為小旌辦過生日,所以我此前答應了他,如果入圍SP大獎賽的決賽圈,一定陪他過生日,這是和他的約定。”
“所以您推掉了那場會議,但葉董其實是反對的?”
“嗯,這件事不過是□□而已,”穆然說,“不怕你笑話,我和小旌爸爸之間早已經是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沒離婚只是因為旌歌的共同股份。但在此之前,小旌對此毫不知情。”
這樣的家事,任何一個成年人都不會想要說給人聽。
像蘇螢猜測的一樣,葉家父母都出身世家,門當戶對,二十出頭的年紀就結婚了。葉儒有商業頭腦,穆然有時尚細胞,一拍即合,在葉旌出生的那年,旌歌公司應運而生。
可愛情到底不是商業合作,即便事業上一路高歌猛進,家庭關系卻一天天的亮起了紅燈。連孩子都沒空去陪的兩個人,又哪裏來的閑情雅致彼此噓寒問暖?日子久了,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生意夥伴——見秘書的時間比見伴侶都多。
葉儒認為女子應當相夫教子為重,希望穆然能花更多時間在兒子身上。而穆然從年輕是就是個在時尚事業上頗有野心的女人,怎麽可能突然收山甘做全職太太?
誰也不肯自己退讓,成全對方,于是漸行漸遠,終成陌路。只不過為了照顧葉旌的情緒,又或者為了維系夫妻共持股價的穩定,這段婚姻始終沒有正式瓦解。直到葉旌十二歲那年……
為了履行給葉旌過生日的承諾,穆然感情用事地做主推掉了海外的會議,這件事令葉儒非常不滿,覺得妻子不知輕重,會慣壞兒子,三言兩語不合兩人便冷戰化作口角,唇槍舌劍,句句傷人。
等氣頭上的兩個人冷靜下來,才發現端着生日蛋糕的少年,已不知在門口冷眼旁觀了多久。葉儒甩手而去,穆然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兒子,可少年已經扔下了手中的蛋糕,扯下頭頂的生日帽,摔門而去。
那一晚穆然通宵沒睡,在家等着,雲姨說葉旌此前從沒有徹夜不歸過。
很可悲,連這種事一個母親都需要靠管家來告訴自己。
但葉旌确實沒回來,第二天清晨,穆然是被警察的敲門聲從沙發上吵醒的。
“葉旌的監護人嗎?葉旌因涉嫌蓄意傷人,需要監護人出面處理……”
從來安靜乖巧的天才少年,居然在網吧裏因為被不良少年打劫錢財而埋伏在深巷,在帶頭的小混混落單之後一根鋼棍夯在對方後腰,導致對方住院長達半個月,差點就再也離不開輪椅。
所有人都驚詫于葉旌會只為了十塊錢被搶而下這樣的狠手,穆然也不例外。
但當她到警局,見到被鎖在椅子裏的葉旌時,忽然有一種陌生得不敢相認的恐懼。
那是葉旌嗎?能安靜地在書房裏繪24小時稿子都不出門的少年?
不。眼前的男孩明明是一只嗜血的小獸,只要解開繩索,随時能用雙手把看見的一切撕成碎片。
後來,和傷者達成和解之後,葉旌的精神診斷也出來了:躁郁症傾向。
蘇螢聽見穆然說起這三個字,頓時想起了網上那些照片裏判若兩人的葉旌。死水般的眸子,困獸般的眸子,或死寂或陰鸷……除了五官一致,找不出一絲他平日的輪廓來。
“躁郁症屬于心境障礙的一種,”穆然怕蘇螢不懂,“其實他從前的沉默孤僻并不是因為個性喜靜,而是一直處于抑郁的邊緣。他為了參加SP的大獎賽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三天足不出戶,事實上是抑郁發作。可我們不知道……把這些都當成了小孩的創作熱情。”
“如果多關心他,哪怕一點點,都會知道他生病了。”
穆然怔了怔,苦笑:“你說得對。”
蘇螢喉頭有些發苦。她不僅僅是在說穆女士對葉旌啊,一樣是在檢讨當年的自己對父親。
麻木,冷漠,才會一步步把摯愛的人推向邊緣。
診斷結果出來之後,葉儒立刻拍板,幫葉旌辦理了退學,誰也沒有通知,很快就将人送到了大洋彼岸,一邊上學一邊接受治療。
他們以為以米國的治療技術之發達,葉旌必然會有所好轉。沒想到,一年不到的時間裏,他酗酒傷人,撞車逃逸,和三教九流的人混跡在外,徹夜狂歡,幾次三番險些要被遣返回國,而每一次,都因為他有精神診斷證明而脫身。
更何況,在不發病的時候,他确實是華人之光,無論是語言還是社科,無一不出類拔萃。
他成了一個天才的瘋子,瘋了的天才。
最終,穆然在無奈之下,只好把葉旌送入封閉式的精神病院,隔離所有刺激,不允許他再做任何設計相關需要激發靈感的工作,甚至連她和葉儒也不得探視。
整整一年,與世隔絕的葉旌沒有再發過病。
再後來,病院診斷他基本康複,可離院觀察,如有情緒波動再議。
“再議?”蘇螢重複了一邊穆然的話。
穆然苦笑:“這種情緒病,并沒有完全治愈的說法。”
蘇螢終于懂了。
為什麽如今的葉旌總是顯得什麽也不往心裏去,明明是那麽溫柔細心的少年,卻總裝成吊兒郎當的模樣,對所有人的嬉皮笑臉。
那是因為他不敢讓自己有其他的情緒流露啊!連醫生都告訴他,他沒有被治愈,只是暫時得到控制。如果他不“控制”了,是不是又要回到過去?
“人不是機器,不是關閉了情緒的開關,就可以擯除喜怒哀樂。”蘇螢輕聲說,“葉旌他這樣……太累了。”
穆然點點頭:“這我也知道,但……勸了他不聽的。他只會反問我:難道只有哭、鬧才是真實的嗎?久而久之,我也只能聽之任之。”
“我知道了?”蘇螢站起身。
“不早了,你留在客房休息吧,我讓雲姨給你收拾。”
“不了,我……想稍微靜靜。”
蘇螢執意要走,穆然也沒有辦法,只好把人送到門口。
昏暗的路燈下,轉身離開的蘇螢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問:“阿姨,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從葉旌那時候生病,直到如今,你有沒有告訴過他,不管他是生病還是痊愈,你都不會離開他?”
穆然愣住了。
沒有,她的事業需要奔走在世界各地,甚至大部分的時間都與葉旌日夜颠倒。她哪裏有機會去跟一個已經獨立很久了的兒子說這麽感性的話?
穆然的神色被蘇螢看在眼裏,她點點頭:“我知道了。穆阿姨,如果将來有機會,你試着告訴他吧。”
穆然沉默了一瞬,短促地嗯了一聲。
葉宅外的路一如既往的又長又冷清,就連為數不多的別墅也已經熄了燈火,只剩院子裏透出的零星光線。
蘇螢踩着影子慢慢地走着。
穆然說,在封閉治療的那一年裏葉旌誰都沒有見過。換句話說對少年葉旌而言,那是被世界抛棄的一年。如果他有病,如果他是病人……誰都會丢下他,誰都會不要他。
被世界抛棄,對于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而言,是多麽可怕的認知?而且,還是他那樣一個敏感的人。
所以他把過去視作為不可見人的醜聞,藏得深深的,再用陽光僞裝自己,生生地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沒有陰郁的假面人。他大概很害怕把……怕再感受那樣被全世界丢棄的孤獨。
不期然地,蘇螢的腦海中劃過相冊裏那個站在父母中間一臉滿足的小小少年,還有無數個形單影只的瘦削身影。
蘇螢一直都知道,鐘情于藝術的人對生活都有特別敏感的觸覺,比如她的母親,她有多沉溺于筆下的世界,就有多怕接觸真實的生活,因為哪怕一丁點兒的波動,都有可能在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所以,蘇螢能夠想象小小年紀就以充滿靈氣的設計悄悄聞名于世的葉旌,有着多麽敏感的內心,有多期待家庭團圓,就有多畏懼孤獨,害怕争吵,直到這種敏感累積到極點,他終于徹底崩潰了。
腦海中的想法千頭萬緒,蘇螢甚至在想,如果當年的他們已經相識,如果在他最困擾而無處述說的時候,她陪在他身邊,哪怕只是拍一拍他當年還瘦小的肩,會不會就能好一些?
走神。
以至于蘇螢壓根沒有留心看路,在馬路牙子上一崴腳,險些摔倒,人是撐住了,膝蓋卻撞在了用來阻攔車輛的水泥樁子上。
疼。
直也疼,彎也疼。
蘇螢索性原地坐在了樁子上,跷起腿來揉捏,因為在出神,所以坐了很久都沒動,直到忽然看見靠近的人影,才猛地驚覺擡頭。
“走不了了?”
路燈下,穿着深灰色啞光羽絨服的大男孩,戴着黑色鴨舌帽,青色的胡渣在唇上隐隐約約,眼底一片青灰,顯然是沒有睡好,目光停在她腿上。
蘇螢的眼眶忽然一熱,下意識地想站起身:“你怎麽會在這裏?”
膝蓋傳來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又跌坐回去,倒吸一口冷氣。
葉旌快步上前來,半跪在她身前,麻利地一手托起她的小腿,一手不輕不重地揉捏:“這樣疼不疼?”
蘇螢沒有說話。
葉旌等不到回答,只好擡頭,結果撞進她如水的目光之中。
蘇螢看着葉旌的眼睛,雙手捧起他的臉,拇指在他眼睑下的清灰上輕輕摩挲,一言不發地紅了眼眶。
葉旌慌忙放輕手勁:“這麽疼?別是傷到骨頭了,我們去醫院!”
蘇螢拉住他要去抱自己的手,搖頭:“你今天一天去了哪裏?我很擔心。”
葉旌這才恍然,她的淚不是因疼而起。剛剛遠遠見她撞到水泥樁,又坐在路邊很久沒有起身,他以為傷着了筋骨,這才匆匆現身。
葉旌放下她纖細的小腿,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就準備離開。
蘇螢一把拉住他的衣擺,撒嬌:“我膝蓋疼,走不了了。”
“……”
見他不動,蘇螢又再接再厲地走賣慘路線:“而且為了找你,我三頓沒吃了,水都沒喝幾口。”
“早餐煎餅,中午拉面,晚上雲姨包的餃子。”葉旌背對着她,說得清清楚楚。
蘇螢眉頭跳了跳,這人的記憶力簡直無敵。
“所以,你今天其實一整天都跟着我嗎?”
葉旌不承認也不否認。
蘇螢說:“你今天不想回學校,我理解你。可是你為什麽連我的消息也不回?”
“沒想好。”
“嗯?”蘇螢扶着他的腰,勉強直起身。
葉旌察覺到身後人的吃力,不由反身雙手扶住她的手肘。
蘇螢借勢站穩了,順手拽住他的衣袖:“沒想好什麽?”
在那還隐隐帶着淚光的眸子的注視下,葉旌無處可躲,只有啞聲說:“怎麽面對你。”
蘇螢仰面,直視對方。
那張總愛帶笑的臉上有種惹人憐惜的惶惶不安,在她的注視下,目光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似的。
蘇螢想到了惹禍的金毛,委屈的眼神,無處安放的四肢。
可他明明沒做錯什麽啊……難道要逢人就昭告天下自己曾經得過病?那才是真的有病好不好?
蘇螢擡手,從背後扶住也葉旌的背,稍微用力,使他貼近自己。
葉旌沒料到她會主動抱緊自己,身子僵了一瞬,終于輕輕地擁住她。
蘇螢說:“有什麽不知道怎麽面對我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連你最無賴的模樣都見過,還有什麽不能看的?”
“我……”話說了一半,被她擡頭封在唇齒間。
蘇螢閉着眼睛,全心地感受着這個人。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從沒有這樣深刻地理解過這句話。
手掌心下,年輕的身體贲張的肌肉,這個陽光得仿佛沒有半點陰霾的家夥,居然讓她忘了,他還只是個剛滿二十的年輕男孩,他再怎麽早熟,再怎麽想逞強保護愛人,也終究還是有脆弱的一面。
溫熱的呼吸落在兩人的唇間,只有一瞬的分離,又瞬間被加深成下一個吻。
直到兩個人終于分開,都已經是氣息不穩。
“其實我很感謝當年的你。”蘇螢依偎在他胸前,手指擺弄着羽絨服的拉鏈。
“為什麽?”天知道,他有多麽恨那個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自己。
“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機會看到爸爸從泥潭裏走出來,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蘇螢頓了頓,慢慢地說,“感謝當年的你從來沒放棄拉扯自己,不管經歷多少風雨,你都走過來了,這才給了我機會,讓我遇見你,所以……我不該感謝‘他’嗎?”
葉旌沉默一會,低頭,拿下巴在她發頂用力地揉了揉:“阿螢,你就不怕嗎?”
“怕什麽?”他這個動作……好像一只撒嬌的大型犬。
“他們說我是精神病,”葉旌說話的時候,下巴在蘇螢發頂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觸,“我跟叔叔不一樣,我不是抑郁症,是躁郁症。”
“是曾經。”蘇螢糾正,順手拉開了他的羽絨衫。
內裏是一件黑色針織衫,大領口。
葉旌意外,見她微微彎腰,側耳貼在他胸口。
“你喜歡……不,你愛我嗎?”
女聲在寂靜的夜裏,帶着一絲羞澀和說不出的妖嬈。
葉旌覺得自己本就加快的心跳在這一刻幾乎要躍出胸膛,喜歡的,很喜歡,喜歡到想要永遠只讓她看見最好的自己。
愛嗎?
愛的。因為愛,所以奢望她能連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也接納。
因為愛,所以極度害怕那不堪的往事無法被接納。
耳邊普通擂鼓的心跳,混合着帶着胸腔共鳴的聲音,“愛。”
明明有千言萬語,到嘴邊卻只剩下這一個音節。
即便如此,蘇螢還是笑着擡起頭,食指輕輕戳着他的左胸:“吶,它說你沒撒謊。”
他的心髒,他的心跳。
葉旌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我不是在開玩笑,你真的不害怕我嗎?”明明連他都害怕自己。
“葉旌,從認識你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你這副乖乖仔的模樣是裝的,”蘇螢拉起他的手,揉着指腹中間薄薄的煙繭,“我見過你抽煙的樣子,在學校,你以為我在上課,但我提前出來了。我還見過你跟邱禮源鬥氣時候的眼神,如果眼神能殺人,他大概可以死一百回。”
葉旌任她擺弄着自己的手指。
“包括第一次,在飛機上,我拿錯了的行李包,”蘇螢輕輕笑了下,“是你調的包吧——我記得很清楚,我的在左,你的在右。”
沒等葉旌回答,她又接着說:“當初在旌歌拍廣告,劉瑞腳踩兩只船的事是你揭發的,狗仔隊是你叫來的,包括群起而攻之的模特也都是你讓人號召的,對不對?”
“這你怎麽會知道?”那是他圈裏的朋友,蘇螢不該認識啊。
蘇螢挑眉:“詐你的。”
“……”
葉旌耷拉下眉眼:“你學壞了,阿螢。”
“近朱者赤。”蘇螢戳了戳他的胸口,“拜你所賜,我都學會了。”
葉旌就勢握住她的手,微涼,連忙把她的手揣進自己衣襟裏捂着。
蘇螢目光一柔,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我怕,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你就不喜歡我了。”
蘇螢看他,他又說:“之前你跟林錦錦通電話的時候,我不小心聽見了。”
蘇螢記起那天的情景來。她拒絕他的好意,兩人不歡而散,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她在電話裏對林錦錦說起自己不受控制的心情。
蘇螢反問:“想象中的樣子?什麽樣子?老實憨厚的大金毛嗎?才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就一大尾巴狼——嘶!你輕點兒!”
葉旌放開捏緊的手,似笑非笑地問:“你說我是什麽?”
大尾巴狼……蘇螢想了想,好女不吃眼前虧,改口道:“就一小狼狗,會咬人的那種。”
葉旌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想想狼狗也挺好的,起碼能保護心愛的女人,也就懶得再跟她争論。
蘇螢松了口氣:“所以我才不是喜歡什麽想象中的樣子,葉旌,我喜歡的是你,沒什麽先決條件,不是因為你怎麽樣才喜歡你,而是因為喜歡你,才不在乎你到底什麽樣。”
葉旌把她拉進懷,頭靠在她頸窩,悶聲說:“知道了。”
蘇螢看着他脖子後面短短的發樁,心裏說不出的柔軟:“你回國以後,還有過那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嗎?”
“沒有。”事實上,他沒有一刻不提心吊膽,不敢放任自己的情緒,永遠僞裝成沒心沒肺的模樣,盡可能避免沖突,盡可能什麽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蘇螢吸引,他以為自己能一直戴着面具活下去,就算是僞裝成正常人也行。可是在蘇螢面前,他做不到,他似乎總是在失控的邊緣上,她能輕易地讓他笑,也同樣可以輕易地激怒他。
正因為如此,葉旌才試圖将那些不穩定藏得深一點,更深一點,不能容忍有半點傷害她的可能。
“葉旌,我也會發火的,生氣的時候會砸東西,會大吼大叫,會有把對方千刀萬剮的沖動。”蘇螢依偎在他懷中,“你覺得我是正常人嗎?”
“當然是。”
“所以啊,就算你真的為什麽事、什麽人而動怒,并不意味着你沒有痊愈,那只是一個正常人、正常的喜怒哀樂,葉旌,你在怕什麽呢?難道一朝生病,一輩子都只能是病人嗎?”
蘇螢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葉旌,我不信命的,不信我自己的,當然也不信你的。”
在過去的近十年裏,午夜失眠的時候,葉旌也曾無數次問自己,難道他永遠都要背着精神病人這樣可怕的稱謂了嗎?除了把過去藏起來,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可是當初,他出院的時候,主治大夫明明說過只要時常提醒自己不要鑽牛角尖,不要大喜大悲,他和普通人是一樣的。
蘇螢說的話,正是葉旌內心長久以來未能說出口的吶喊。
“沒害怕。”少年的聲音終于恢複了那種雲淡風輕。
蘇螢擡頭,捧着他的腮,見他寧靜的眼底終于又有了神采。
“沒害怕你幹嘛躲着我?”
葉旌想要躲開她的手,可蘇螢又把他的臉擺正,好讓自己看着他的眼睛說話:“還說沒躲着我,我找了你一整天都沒找到人!”
“那是你眼神不好。”
蘇螢撇嘴。
“你在天臺跟羅姜說話,在連廊和林錦錦說話,下午還去了咖啡店,書吧,籃球場——”他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蘇螢先是納悶,既然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我在後山的時候,你也在附近?”
葉旌默認了。
“那……邱禮源……”那混蛋動手動腳的時候,他難道也看見了嗎?
葉旌明亮的眼神有一瞬的晦暗,含混地“嗯”了一聲。
蘇螢從牙縫裏擠出一聲冷哼,松開捧着他臉頰的手,咬牙切齒:“我原本以為他只不過是花花公子,沒想到居然還是個卑鄙小人。居然敢暗地裏陰我的人,等着,看我不給他顏色看看!”
相識之初,在葉旌眼中,蘇螢是個假裝高冷內心柔軟的小姐姐,後來漸漸的,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并且越來越為她沉迷,但這還是第一次,從她身上看到這樣的霸氣。
他忽然輕笑出聲。
蘇螢松開拳頭,撇了下嘴:“你笑什麽?不信麽?”其實看到他露出笑臉,她比誰都松一口氣。
“給他顏色看?阿螢,你打算怎麽給?”
蘇螢眯起眼:“林錦錦有個朋友叫小五,是個黑客高手,邱禮源在BBS上幹的那點龌龊事,分分鐘揪出來,讓網友教他做人!”
“高手?有多高?”葉旌挑起唇,“比我還高嗎?”
蘇螢一愣,她居然忘了,眼前的可是還沒畢業就分分鐘賣出軟件程序的楠大信息院扛把子啊!
“忘了。”她老實承認。
葉旌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下次想到高手的時候,優先考慮你的男朋友。”
蘇螢嘴上嘲笑他自大,暗地裏卻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回來了,真正的那個葉旌。
葉旌背起蘇螢,慢慢地在無人的街道上走。
“其實你根本不用瞞着我這些事,我這人也一堆毛病,滿身缺點,”蘇螢圈着他的脖子,随口說着,“根本不會嫌棄你的——嘶!你又捏我!”
葉旌忽然在她大腿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
蘇螢立刻報複性地在他耳垂咬了一口:“幹嘛捏我!”
葉旌嘴角帶着笑,看着前路,義正言辭地說:“不許說蘇螢的壞話,她就算有什麽缺點,在我心裏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
蘇螢哆嗦了一下:“放我下來,你太肉麻了!”
“不放,”葉旌反而将人往上提了提,背得更穩了,“我要背着我的人,而且要背一輩子。”
“一輩子嗎?”
“嗯,一輩子。”
蘇螢無聲地貼在他臉頰,不開口了。
葉旌背着她,慢慢走過了那條無人的街,直到找到出租車,一路回到蘇家,他始終沒有放開過牽着的手。
蘇家門口。
相較于春夜的寒冷,家中就連燈火都透着溫暖。
蘇螢說:“不然……進來将就一晚吧。”畢竟,時已過午夜。
“雖然我真的特別想答應。”葉旌笑,露出一口白牙,“可我還是回去吧,免得穆女士徹夜難眠。”
蘇螢想想也是,只好叮囑了幾句,放他走。
葉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手指從發絲間留戀地劃過,然後終于不得不離開,才剛下了幾級臺階,忽然被蘇螢喊住了,他回頭:“怎麽了?”
“我愛你。”
臺階最上方的女孩兒沐浴在客廳暖黃的燈光下,白皙的面容上透着一點羞澀的紅暈,但眼神是那樣堅定,嘴角邊帶着篤定的弧度。
在黑漆漆的樓棟裏,那是葉旌眼中唯一的光。
“你就是你,無論發生過什麽,将要發生什麽,我都不會離開你。”
葉旌感覺心頭像是被撥動了一根久違的弦,在腦海裏嗡嗡回想,靜了片刻他低低地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