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道姑公主(四)
錯金螭獸香爐裏清香袅袅, 謝婉寫完信, 擱下筆,拿出她的印章, 在印泥上一按, 擡起,輕輕印在信尾部。
“這是給了因大師的回信。”她遞給書竹, 讓她去安排。
即使來了天一觀,謝婉也沒和了因大師斷了關系, 了因大師是真正的得道高僧, 當初謝婉借用皎月珠的力量迷惑了大師,心裏一直有點愧疚。倒是書竹等人不大待見他,撇撇嘴,接過了, 福身應是。
她轉身離開的剎那,問道,“觀主,可要奴婢去查查宴姑娘的身份。”
她目光飽含殷切。
謝婉無奈點頭,“莫要太過了, 被人看出來反而不美。”她如何不知, 書竹是想要将身份透漏給宴瓊, 借她家族之手回去。
她沒有阻止,也是因為真的到了該回去的時候。
她不喜人多, 書竹離開後, 書房裏只剩下謝婉一人, 她又取了紙張,開始默寫《南華經》。
一字一句韻味悠長,撫平了她心底被書竹掀起的漣漪,何必急躁,該來的總會來。
蠟燭發出噼啪的聲響,書竹無聲進來,待謝婉擡頭之時道,“宴姑娘想要今晚回去,特來向觀主道謝。”
謝婉默然無語,但見書竹的表情便知她是希望自己見的。
罷,見一見也無妨,能來此也是緣。
“讓她進來吧。”
書竹大喜,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就帶了一人進來。
素雪絹雲形千水裙穿在她身上正合适,五官精致,美目透着沉靜,這是一個大氣沉着的少女,正是謝婉欣賞的類型。
“見過觀主,謝觀主相救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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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瓊心中早有猜測,但見到不比她大的觀主後還是狠狠吃了一驚,她連忙低頭,就勢一禮。
“宴姑娘客氣。”謝婉溫和道,書竹早已去扶起了宴瓊,“聽聞宴姑娘想回去?”
宴瓊呼吸一緊,“是。”
謝婉當然看出了小姑娘眼底的緊張,“你別擔心,”運轉靈氣安撫了她一句,宴瓊覺得像是春日的微風拂面而過,整日的疲憊盡散,只聽觀主又道,“我會讓人送你去主持那裏,不必擔心你的名聲,如果你家的人再聰明些,那就更好了。”
“多謝觀主,”宴瓊感激地鄭重一福身,此舉不亞于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宴瓊回去後定攜父兄前來道謝。”
“那就不必了,”謝婉莞爾一笑,“免得我還要命人再撈你一次。”
宴瓊臉一紅,顯然也是想起了被困在陣中的景象,“觀主大才,吾等凡夫不能及也。”其實她也不确定那陣法是不是觀主布下的,畢竟她年紀這樣小。
“不過道謝是一定要的,不然父親該責備宴瓊失禮。”
見她固執,謝婉也沒再說什麽,她這道觀清淨不假,但她一個假小孩真大人能坐得住,不代表道觀裏其他人也可以,以往謝婉可是沒少操心,再多個常來的人也不錯,雖然可能呆不久了。
又說了幾句話,謝婉就讓書竹送她出去了,“再晚些,你家裏人該着急了。”
從天一觀到皇家寺廟有一條捷徑小路,只是路有些難走,書竹等人有武藝在身自是不懼,宴瓊主仆不過是弱女子,又疲憊未消,本該是兩刻鐘就能到的事情硬生生走了半個時辰。
宴瓊和雨竹互相攙扶着,額頭沁出了一層細汗,不好意思道,“是宴瓊拖累了居士。”
書竹笑道,“姑娘說得什麽,我們就是為送姑娘而來,何來拖累之說。”
正說着,寺廟裏頭負責守着這邊的小和尚迎了過來,“書竹居士。”
“念一小和尚,今天是你值班啊,”書竹對這個唇紅齒白的小和尚笑得可親,“我們來見住持。”
念一紅了臉,他方十一二歲,平時廟裏的師兄弟們都愛逗他,退後一步,低着頭道,“居士和兩位女檀越随念一來。”
宴瓊心頭更加迷惑不解,看起來書竹和皇家寺廟的人很熟悉,而且住持大師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見的。
住持大師如今不在居所,在前殿。
念一帶着幾人到了前殿,宴瓊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住持大師一旁的宴平,“爹爹──”
宴平心底強壓的惶恐終于消失,從坐椅上霍然起身,“阿瓊。”
父女相見,自是一番激動。
書竹含笑看着,與住持大師見禮,“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這也能算出。”
住持五十來歲,慈眉善目,撚着佛珠,“哪裏哪裏,涉及到你家觀主,老衲也只能算個大概,有驚無險。”
書竹笑得理所當然,“宴姑娘已經送到,書竹就回去了,天色已晚,我們觀主該安寝了。”
作為少數知道天一觀主內情的人,住持自然無法阻攔,也不能阻攔“居士一路小心。”
等宴瓊父女平複下來,書竹已經離開,宴平皺了皺眉,随即舒展,對住持拜了一拜,“此番多謝大師相助。”
宴瓊也跟着盈盈一拜,半天的磨難終于結束,焦慮不安等等負面情緒都沉澱下來,眉目之間恢複沉着冷靜,帶着貴女千金特有的儀态萬千。
住持大師可不敢擔這功勞,皇家寺廟的住持,即使是真的得道高僧,也是圓滑世故的,“宴大人說笑了,老衲怎敢居功,何況令千金是在本寺失蹤,大師不怪罪便好。”
又一番推辭下來,宴平給皇家寺廟添了香油費,又問起了送宴瓊回來的道觀,住持回想書竹走時使的眼色,斟酌着說了幾句。
但這幾句,也夠宴平曉悟天一觀是誰。
他頓時臉色一變。
第二日下朝後,宴平求見皇上,他任職大理寺卿,有一樁棘手案子,宴平和皇帝彙報完,卻沒有急着離開。
宣平帝端了杯茶,茶還有些燙,他用茶蓋撥弄着茶沫,一挑眉,發現宴平還沒告退,“愛卿還有事要禀報?”
宴平終于下定決心,他回想起十年前宣平帝下的聖旨仿佛是說皇五女身體孱弱,雖不知裏面有無內情,但她救了阿瓊是事實。
何況若是陛下不喜,宴平也不覺得陛下會因為這點事懲罰他,但若是不報上去,五公主日後起來,難保不會給他上眼藥。
……
當日下午,便有人從宮內出發,快馬加鞭趕往京郊,傳下一道旨意。
“觀主,我們能回宮了。”書竹抱着聖旨很是高興,謝婉不經意瞥見她眼底的濕潤,恍然大悟,對她而言皇宮是約束,但對書竹這些從小入宮的人來說皇宮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何況她自己人知道自己事,她不可能一直待着這裏,宣平帝早晚會讓她回去,可書竹只是普通宮人,無從知道這些,她只知道謝婉被陛下厭棄放逐了。
只怕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吧。
謝婉眼睫垂了下來,她果然還是不夠聰明,玩不轉這些陰謀陽謀。
記得謝夫人都曾說她的聰明大概都用在戰場上了。
謝婉忽然惆悵嘆了口氣,的确如此,她這時萬分同意這些,不過她依舊覺得,千謀萬算,不如她一力破之。
宮中也不知道鬥成什麽樣了。
謝婉有些頭疼。
“觀主觀主,您怎麽一點兒都不像高興的樣子啊?”書竹等人在道觀久了,比起宮中要松散許多。
謝婉看着看着皺起了眉,伸手召來書竹,“先別收拾東西了,這兩天把人集中起來,強化一遍規矩。”
“還有,”她又想了想,“這裏離皇宮有點遠,你們先讓人去都城置一處別院,道觀裏大部分人先去別院居住,書竹香岚帶着你們那一隊侍女随我進宮。”
謝婉手下能人不少,她既然要做事,自然不能缺人,想當年她在謝家軍,處理了大多蛀蟲後缺人缺的厲害,幹脆在軍營辦了場擂臺比武,提拔了不少武将。
“是,”另一長相溫婉的女冠和書竹一同行禮。
“不急着走,先把天一觀安排好。”謝婉最後一錘定音。
上趕着的,都廉價。
謝婉清楚,宣平帝未必有多相信了因大師的批語,能成為皇帝的,都多疑,哪怕有萬分之一的不确定,都不能放松警惕。
三天後,天一觀留下駐守人手,要帶回的東西裝滿了好幾車,這些都準備運往別院,她之帶少量東西進宮,而且她相信,宮裏的那位母妃,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來展現她的慈愛──當然,這份慈愛三真七假。
謝婉入宮先去乾坤殿見宣平帝。
“女兒見過父皇。”
她換下道袍,穿上香岚為她準備的宮裝,可多年氣質難以更改,宣平帝一陣恍惚,目光溫和慈愛,嘆道,“小五長大了。”
是了,十年了,按照宣朝的算法,她已經十五歲了。
謝婉含笑看他,明明就在眼前,宣平帝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一種她就要乘風歸去的感覺。
這還是他的女兒嗎?
宣平帝壓下荒謬之感,又問了她在道觀的生活,謝婉一一答了,宣平帝頻頻點頭,“委屈你了,先去見你母妃吧,過幾日朕會讓珍貴妃為你辦一場宴會,向衆臣家介紹你。”
看來宮中還是珍貴妃代掌六宮,謝婉目光一閃,寵妃系統也不是萬能的。
“父皇,兒臣能否求一恩典。”謝婉道。
“何事?”宣平帝笑容不減,目光卻流露出探究。
若說十年前他對五女的寵愛還有兩分真心,如今只剩一分,還摻雜着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