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碧姜睜開眼,就看到金娘那張放大的臉。
那張臉上抹着厚重的脂粉,嘴唇抹得嫣紅。因為擠笑,臉頰兩邊擠出褶子,“我的兒,今天身子可還難受?”
她的手伸過來,摸着碧姜的臉,流連忘返。這皮膚真嫩,想當年,自己也是這樣,鮮嫩得都能掐出水來。
碧姜十分不适,自己從來沒有被別人如此近前地摸過,若不是換了身份,真想命人将這婦人拉出去。只是眼下還要在這婦人手底下讨生活,于是不着痕跡地別過臉。
“好了許多。”
金娘不與她計較,心情看起來很是高興。她站起來,一臉的笑意,“那就好,我的兒,娘養了你們這麽久,可算是要出頭了。今日,京中一位大官府上的管事要來挑人,你們可得給娘長臉,莫要砸娘的招牌。”
“娘,真的嗎?”綠衣歡喜地叫起來。
“當然是真的。”
碧姜垂着眸,綠衣的喜悅她體會不到。她所想的是難不成自己要被人像挑貨物一樣地挑走,将來就只能屈在別人的後院,做一個玩物?
她愣神間,綠衣已經歡喜地穿好衣服,坐在妝臺前打扮。
金娘見碧姜未動,忙要幫她更衣。碧姜哪裏願意,起身自己穿衣。趁金娘看綠衣的時候,快速地在自己腰間纏上一件衣服。
金娘回過頭來,見她還沒有穿好,有些不悅。若不是馬上就要把她送走,只怕自己這下就要忍不住動怒。
看來這丫頭心裏還在想着鄭家哥兒,自己勸也勸了,也開解了。她若還沒能醒悟,将來有的苦頭吃。
一個妾室都不算的女子而已,在高門內宅裏,不能讨男人的歡心,恐怕只能等死。
碧姜雖不看對方,卻能感受到對方複雜的眼神。她慢慢坐到妝臺前,便是未施粉黛,鏡子中的那張臉還是嬌豔動人。她十分不習慣自己現在的模樣,這幾日,能不照鏡子,她盡量不照鏡子。
“我兒長得就是好。”金娘立在她的身後,感嘆着。
旁邊的綠衣明白過來,想來今天來挑人的應該就是青雲姐姐說的汪府。看娘的模樣,等會被挑走的一定是碧姜姐姐。
“娘就是偏心,光誇姐姐不誇我。”
“我的兒,你可真是傷了為娘的心。在娘的心裏,你和碧姜都是世上難得的美人兒,你們一樣美。”
綠衣方才假裝生氣,聞言故意板起的臉露出笑意,“我就知道娘最好,姐姐,等下無論是咱們姐妹誰會離開,将來都別忘記娘的養育之恩。”
金娘扯出帕子,假意抹起淚來,“還是綠衣懂事……碧姜啊,娘養了你們十幾年,視若親女。你們已長大,再留恐怕就要留成仇了。高門大戶裏陰私多,娘沒什麽能教你們的,只有一句話要囑咐你們。咱們這樣的女子,萬般榮辱都系在男人身上,只要侍候好男人,別人想動你們,也得掂量幾分。綠衣我不擔心,尤其是碧姜你,千萬不能再使小性子,否則……沒人能救你。”
碧姜沉默着,不可否認,對于一個将要以色侍人的女子來說,金娘的忠告最是中肯。但她不是真的原主,不可能把這話放進心裏,她腦子裏想的全是,進了汪府該怎麽辦?
收拾妥當後,金娘把她們領到翠園,那裏已有許多姑娘在等待。
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她們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悲傷,全是喜氣洋洋。恐怕不止花娘們,就是姑娘們,亦同時盼着被送走的這一天。
離開落花巷,意味着從此就進入大戶人家,有享不完的福,受不盡的寵。
金娘與花娘關系好,碧姜和綠衣長得又很是出衆,自然站在第一排,以便來人能一眼看到她們。
等了約一個時辰,眼見着日頭漸高,有些姑娘開始受不住。
“花娘姐姐,人怎麽還沒有來?”金娘小聲地問着,心一直提着,就怕有變。她是一天都不想再留碧姜,生怕橫生枝節。
花娘坐在屋檐的陰涼處,眯眼看了一下日頭,輕聲道:“貴人們事多,許是被什麽事絆住了腳,再等等吧。”
金娘應着,內心希望如此。
碧姜雖覺得身體漸站不直,卻依舊沒有吭一聲。
好在現在春衫較厚,她就算是在腰間纏了一件衣服,也看不出端倪。只盼着汪奇山真愛幼瘦的女子,汪府來的人不會挑中自己。至于以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金娘一門心思都在汪府那邊,眼睛一直盯着翠園的門口,倒是沒有過多注意到碧姜。一個将要送走的姑娘,又不乖順,要說不舍,實在是牽強。
又等了一會,攬月閣的杜媽媽領着一位中年婦人進來。看到總算有人來,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花娘忙起身相迎,杜媽媽掌管着攬月閣,同時亦插手落花巷的事情。比起花娘,杜媽媽的地位自是高出不少。
“杜姐姐,不知這位是?”
前一次汪府派來的是另一位管事,是以今日來的管事,花娘沒有見過。
“這位是永忠侯府的趙管事。”
永忠侯府比起汪府來,更是尊貴。花娘哪有不歡喜的道理,只恨不得把自家的青雲打包讓趙管事帶走。
“奴家給趙管事請安。”
“好說。”
趙管事語氣淡淡的,看不出來親近,也不算是冷淡。汪府原本是今日來挑人的,汪奇山不知在哪裏聽聞永忠侯府也要挑人,索性賣個人情。反正他要挑的人和侯府要挑的不同,不如向永忠侯示個好。
花娘哪會介意她的态度,這些高門大戶裏的管事,走出去都是有面子的,豈是自己這樣的人能比的。
她笑臉迎着,領着趙管事來到姑娘們的面前。
趙管事眼睛一掃,一眼就看到了碧姜和綠衣。尤其是碧姜的長相,令她心裏暗自心驚。如此美貌,可惜還未長開,假以時日,不知是何等絕色。
金娘聽聞是侯府的人,先是一愣,待見趙管事眼神停在自家姑娘身上。心又踏實了,不拘哪家,送走就行。
碧姜若是進了侯府,總好過汪府強,也算是她自己的運道。
杜媽媽不再出聲,任由趙管事認真地打量着姑娘們,這些姑娘養大,就是讓人挑的。越是挑得仔細的人家,出的銀子就越多。
趙管事一個個地看去,看得尤為仔細。最後指了指青雲和綠衣,喜得青雲差點落淚,能進侯府,是她全部的心願。趙管事指完兩人,手指停頓在半空。
所有人都不知她在想什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猶豫。
秦側夫人派自己來挑人,确實是要送給侯爺固寵。她挑的兩位姑娘長相都不錯,綠衣女子更勝一籌。
只是那位瘦小些的姑娘,長相實在是令人難忘。莫說是男人,就是自己身為一個女人,都看着心動,但又怕秦側夫人埋怨自己,挑了這麽一個禍水。
但這姑娘身量弱小,若是汪府來挑人,必會中選。不知為何,她有些不想見到這樣一朵鮮嫩的花兒,将要凋零在汪府那吃人的地方。
再說就算是帶回去,也得好好養個一兩年才能承寵,想來秦夫人不會太過計較。她思量再三,手慢慢指指向碧姜。
碧姜心定,方才趙管事的猶豫她能感覺到。至于對方為何還是下決心挑中自己,她不清楚。但侯府比汪府好太多,與自己的公主府僅一牆之隔。近在咫尺,她才有機會接近“她”。
金娘大喜,兩個姑娘一次被人挑中,侯府的銀子雖比不上汪府,卻也是十分可觀的。
“喲,趙管事真是好眼力,挑了我們落花巷裏最豔的幾朵花兒。”杜媽媽說着,請趙管事去閣裏喝茶。
趙管事滿意地走了,其它的事情,自有人安排。
金娘已經開始抹眼角,一臉的不舍,碧姜看着她帕子不停地擦着,只是不見一滴眼淚。
“你們一下子都要送走,娘真是好生不舍。進了侯府,切記好生侍候侯爺,将來有機會回來看看娘。”
“你呀,姑娘們出門子,那是喜事。你家姑娘多有福氣,全都進了侯府,那可是咱們落花巷裏的頭一份。”花娘打趣着,心情極好。
她養的姑娘青雲同樣被侯府選中,超出自己的意料。
“娘,我們以後會回來看你的。”綠衣說完,拉着碧姜的手,高興地道:“碧姜姐姐,真好,我們不用分開了。”
侯府的馬車已經停靠在門口,就等着接人。
落花巷裏有不成文的規矩,所有的姑娘們離開,除了己身,不能帶走巷子裏的一草一葉。所以她們不用回去收拾東西,直接坐上馬車。
碧姜眉眼沉沉,不知是喜是悲。總歸是不用進汪府,侯府對自己來說又不陌生,勉強算得上喜吧。
青雲很是激動,綠衣亦然,唯有碧姜,臉上沒有喜色。
“碧姜姐姐,以後我們姐妹三人,要相互照應。”
綠衣說着,看向青雲。
青雲點頭,臉上飛起紅霞,“都是侍候侯爺的,咱們一定要籠住侯爺的心。
碧姜不說話,暗道這姑娘想得天真,能不能侍候周梁,可不是她們自己說了算的。這得看侯府那兩位側夫人如何較勁,如何安排。
也不知買她們的是哪一位側夫人,是哪樣的心性?
幾人在馬車裏等了約半個時辰,趙管事掀簾進來,一屁股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她一上來就閉上眼睛,沒有搭理幾人。
車轱辘輾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行走一段路,許是到了街市,外面響起喧鬧聲,有店小二招呼客人的聲音,還有小攤販吆喝的聲音。
男聲女聲,交織在一起,好不熱鬧。自小賣進落花巷後,青雲和綠衣從未離開過,也沒有見識過外面的繁華。眼下乍一入街市,只恨自己耳朵不夠用。
“碧姜姐姐,外面真熱鬧啊!這樣的聲音,只在多年前聽過。”綠衣輕嘆着,嘴角含着笑,媚色動人。
“是啊,許多沒有聽到了。”
青雲亦是收起剛才的喜色,想起了多前年被人帶到京中的情景。
碧姜默不作聲,這樣的聲音,她也久違了。自上次離京,一晃多年。她想不到的是,再一時回到京中,竟是以另外一個人的身份。曾經設想過千百次得勝還朝的盛景,卻沒料到是坐在一輛馬車中,被悄悄送進永忠侯府。
聽到她們幾人說話,趙管事心下觸動,睜開眼睛。
“以後若是有機會,說不定還能下去走走呢。”
“真的嗎?”綠衣歡喜着,眼神裏都是向往。
“自然是真的,但前提是你們得聽話,聽侯爺的話,聽秦夫人的話。侯府裏不養異心人,只要你們聽從秦夫人的安排,管保将來過好日子。”
青雲聽出趙管事的話裏的意思,想來買她們進府的就是那位秦夫人。
“趙管事,您放心,奴一定聽秦夫人的話。”
“如此甚好。”
綠衣也表了态,唯有碧姜,低頭不語。
趙管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姑娘長得實在是出色,看性子,不像是會說話的,也不知将來能不能讨得秦夫人的歡喜?眼前的幾個姑娘,雖是賤籍,身世可憐,卻惹得各家夫人憎惡。可究根到底,都不過是一些苦人家出來的孩子。
将來如何,端看各人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