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蒼穹
錢凡,三十九歲,大概有一米八八。
柳恣一米七四,四舍五入差不多一米七,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就有種自己是個高中生的感覺。
那個男人的頸側,胳膊上都有傷疤,對于軍人而言,這是比刺青更加榮耀的紀念。
這代表着,他出生入死,經歷過一切,卻終究是歸來了。
整個江銀鎮的領導班子,革新過三次。
第一次,是以吳恭為首的第一批知識分子被分配過來,進行國家指定的方案改造,以及對點扶持。
第二次,是特殊技能人員的專業,包括錢凡在內的多名人員也過來接班。
老一代的領軍人物,比如衛生局的宋玥,都是曾經在華都抗擊WEHS病毒的人員,無一不是學習了許多先進的知識之後,來這個偏僻的小地方再次發光發熱。
而第三次,就是CAT考試中被分配過來的六個年輕人。
除了答題卡填偏了,只拿到一半得分的柳恣之外,其他幾人也都有碩士以上學歷,又或者是留學交流經驗。
這一批新的領導班子,平均年齡二十來歲,卻把江銀鎮真正的拉了起來。
而老一輩的人物也并沒有仗着資歷不放權,大多都盡心盡力的幫助這些人。
吳恭雖說只有三十一,也在江銀鎮呆了接近十年了。
他看到柳恣和白鹿的時候,就頗感覺像是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絕大多數人,無論性格怎樣,都可以較快的和大家融成一片,聊天說笑也都可以放松下來。
只有兩個人藏得深,其他人也都能隐約的感覺到,也不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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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坐在人群裏,就像在閃爍的繁星之中,有兩顆是緘默而收斂光芒的。
柳恣和錢凡,對此也非常清楚。
柳恣是鎮長,是要統帥所有部門的核心人物。
他掐滅了煙,就是那個笑容溫和的年輕人,也是那個平易近人的鎮長。
哪怕進了揚州城,衙門裏的大小官員也能迅速和他熟悉起來,幾乎每個人都與他相處的非常融洽。
厲栾有時候在酒局上喝多了,見衆人無一不是醉的昏昏然,一瞥那柳恣,依舊是含着笑,依舊是雙眸沉靜清醒。
他就像個怪物一樣,可以格外的融入進這群體裏,卻也保留着自己的疏離。
而作為警察局局長的錢凡,因為身份的緣故,就方便了許多。
他更願意做一匹獨狼,以至于在攻下揚州城之後,就要求自己獨攬有關守城的所有事務,一個人随心所欲的施展,不用跟任何人負責和溝通。
柳恣自然也是随着他去。
“在看什麽?”
城牆之上,略輕的腳步聲傳來。
下面的兩支隊伍陸續集合,錢凡甚至可以瞥見厲栾拿着擴音喇叭,在指揮不同隊伍清點人數,往城牆下面帶。
遠處有車隊緩緩開來,十幾輛卡車上運載着不同的東西,還有兩三輛柴油機組發電車跟在後頭。
柳恣在他的身邊站定,瞥了眼下面的場景:“別抽煙,我忍了好幾天了。”
錢凡正從口袋裏掏出新的一盒碧溪春,只瞟了他一眼,随手夾了一根遞給他。
那清瘦的年輕人沉默了幾秒,接了這根煙,兩人默契的借了火。
有時候,人抽煙,不是為了感受那種濃烈的味道是如何嗆入肺管裏的。
煙這個東西,如同安眠藥,如同軍隊集合的哨子,都是用來讓人進入狀态的東西。
很多女性讨厭會議室裏嗆人的味道,抽煙的人心知肚明,卻戒不掉。
他們需要憑借這東西,讓自己鎮定,又或者放松,又或者專注起來。
正如同這時候的柳恣,一邊嫌棄這味道真是又沉又重,卻還是一言不發的把一整根抽完,半晌沒有說話。
“找我有事?”
“嗯。”柳恣深呼吸道:“十一月二十號了,要驗收你在北邊的成果了。”
其實他清楚,這下頭的一批人,就是成果之一。
錢凡在接手揚州城的八萬守軍之後,任由他們走了三萬多人,又篩選了三萬人入圍。
剩下的兩萬人,一部分給錢打發回去種田,一部分留下來找人教普通話,作為通過初步培訓的工人。
只是……這揚州城以北,現在是個怎樣的情況?
兩人轉身下了城牆,開車去了北邊。
“夾城保留,唐城以北重新做了防禦環境。”
關卡的人都已經被換成了江銀的人,北城門也被拆了一部分,方便汽車進出。
柳恣坐在錢凡的車裏,頗有種去訪問別人的城池的感覺。
夾城很小,往北就是唐城,再往北就是邊境了。
錢凡把車停好,帶着他進了監控室。
“監控?”柳恣看着清晰的畫面,知道他跟吳恭也合作過了,但還是有些詫異的開口道:“這監控是怎麽牽的線?”
“無線的,青玉弄了局域網,以及一個臨時的信號收發站。”
錢凡示意他先坐下,給他看着幾個攝像頭的視角。
很明顯,這是每隔幾公裏的監控畫面——而且攝像頭都被綁在了隐蔽的樹杈間,沒人能發現這樣小巧的東西。
“培訓了一批士兵,定期過去換電池。”
一共二十三個監控點——為此還拆了江銀鎮好幾個小賣部和超市的攝像頭,算是物盡其用了。
“然後也沒幹別的,架了一排機槍,還囤了一批手雷。”
錢凡摸了摸下巴的胡茬,若有所思道:“要不要再埋點地雷呢?”
柳恣看着一成不變的監控畫面,好奇道:“電網?”
“不打算用電網了。”錢凡又摸出那盒碧溪春來,漫不經心道:“我們在這個城市,頂多呆個半年,差不多安排好了,就往北進發。”
他叼着煙站了起來,示意柳恣轉過椅子,看身後張開的地圖。
那是不知用什麽法子繪出來的,全國示意圖。
“我們找揚州的商人買了類似的東西,又拉着青玉飛了一趟,大概知道這附近是個什麽情況了。”
柳恣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看見這片大陸的全貌。
由于地圖是現代人改繪的古代地圖,幾個板塊被重新處理過。
宋是相對而言的一小塊,一個紅色的倒三角。
往北,是兩倍有餘大小的金國,淡金的地域一直蔓延到了最北端。
金國以西,是西夏,然後是西遼。
宋國以西,是脫思麻和大理。
……這塊大陸也太大了點吧。
柳恣原本腦子裏都是防禦工事該如何設計,看到這整個板塊的樣子,半晌沒說出話來。
“搶占更多的資源,”他緩緩道:“必須要擴張下去。”
如今的環境,又如何不像春秋戰國。
游牧部族都四分五裂,蒙古、西夏、金相互膠着,還有個契丹橫在中間。
而西邊的大理、脫思麻,也未必是善茬。
更何況南邊的宋國,雖然已經殺了忠臣,簽了屈辱的條約,也占了主版圖最富饒的一塊,未必就能輕易打滅。
江銀鎮的現代人,必然不可能再甘心被封建王朝奴役,接受過現代種種的好,怎麽可能還會跪下來随波逐流。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這臨時的國家,他們就必須要争。
争更多的國土,争更多的資源。
“往北擴張的話,如果趙青玉看的那些書不是盜版貨,”錢凡上前一步,指了指被标出來的幾個點:“我們要往這個方向擴張。”
揚州、泗州、宿州、汴州,然後……一直到太原。
他指的那一條路線,被熒光筆畫了明顯的痕跡,柳恣的目光順着他的指尖轉移,半晌道:“因為太原附近有煤?”
錢凡瞥了他一眼:“你很聰明。”
江銀現在占了揚州,可以控制人口進行大規模的糧食生産,還可以補充各種物資,過完這一個冬天其實沒太大的問題。
問題在于,持久的煤炭儲備,以及軍事力量的發展。
柳恣安靜了很長時間,以至于讓錢凡以為他在發呆。
差不多五分鐘過去之後,他才再度開口道:“你的計劃是錯的。”
“什麽意思?”
“我們在揚州,至少要呆五年。”
“……柳恣,”錢凡皺眉道:“我考慮過這種據點防守的可能性。”
“可是,一旦有數萬的騎兵同時殺進來,我們未必能守得住。”
占城的目的,一是為了控制要塞,二是為了控制人口。
“不,你先安靜。”柳恣挪開他放在地圖上的手,凝視着那條路線,又安靜了下來。
錢凡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轉身拎着保溫杯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熟悉的香味袅袅升起,柳恣下意識的嗅了一下,眼睛還盯着那地圖:“我們要把揚州城,建設成新的工業區。”
“這附近有礦山,有森林,其他需求的資源也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拿到。”
他看向錢凡,不假思索道:“錢局,我們光靠人數,沒辦法贏的。”
他們都讀過古代史,知道這種時代的戰争,無非是戰術和人數的碾壓。
但江銀的人,只有幾萬,而未來越來越多的新居民,未必願意為他們賣命。
“煤炭這個東西,在他們不清楚我們的軍工科技需要煤炭之前,可以盡可能多的從四處儲備收購——實在不行打下靠北的城市,找附近的煤山。“
“但是,科技的恢複、工業的重啓,才是我們發展的重點。”
柳恣的聲音清冷平靜,卻已然沾染上了幾分篤定。
“我們要在這五年裏,造出一個現代的城市出來。”
——
錢凡的第一反應是,這小子就不怕步子邁太大扯着蛋。
他看了柳恣旁邊,愣是沒接上這句話。
“我說的現代,起碼是1950年以後的水平。”
柳恣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看着他道:“要有火車,有鐵軌,有工廠可以煉鋼,有完整的農業産區和供銷系統。”
錢凡憋了半天,心想讀書人說話做事怎麽都這麽折騰,有點想把他趕出去清靜會兒。
“你聽我說完。”柳恣知道錢局腦子裏的計劃全被自己給攪和了,笑了一聲緩解氣氛,又開口道:“既然揚州前面還橫着個泗州,這幾年還未必有人打過來,你先布置好高壓電網就是。”
統帥軍隊,訓練士兵,建立軍工廠,這些事情全都可以交給你。
但是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國家應該怎麽走,我說了算。
錢凡慢悠悠嘆了口氣,不死心般的确認道:“五年?”
“起碼五年,你只安心管理國防的事情。”柳恣心裏已經有了打算,掏出手機拍了地圖,又囑咐道:“真要說防禦金兵,建造槍炮肯定更方便。”
“對了,錢局,你拆過槍麽?”
錢凡聽到這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何止是拆過。
他閉着眼都能把所有零件拼在一起,從滑膛到扳機應該是什麽型號,有哪些改裝的法子,全都清清楚楚。
他只要腦子還清楚,就是個活的軍械圖鑒。
柳恣一見他那神情,心裏就有底了,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回頭派幾個下屬把槍械的資料都整理出來——你那邊列個單子給我,最需要生産哪幾樣,有沒有圖紙,全都發過來。”
“好。”
錢凡随手把鑰匙扔給他,示意他開樓下的另一部車回去,又突然喚住道:“柳恣。”
“嗯?”
“你這要是判斷失誤,失了手,幾萬人的命可就都押輸了。”
柳恣緩緩轉身回來,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溫和而緘默,沒有表達任何情緒。
兩人的目光短暫交接,仿佛并這個問題并不存在一樣。
他輕笑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柳恣這邊把錢凡做的地圖打印放大出來,自然又拉着餘下的人開會。
梨子那邊在忙很多事情,開會的時候都能聽見老遠拆城牆的聲音,伴随着轟隆的悶響,柳恣只面不改色的寫下能源問題四個大字,敲了敲黑板。
幾個部長自然是都投過來目光,神色各不一樣。
“我覺得吧……錢局說的也有道理。”一個人小聲道:“他要是真能打下來哪個有煤礦的城市,咱們就穩了啊。”
“打的下來守得住?一個城都管不過來,還兩個城?”旁邊有人懶洋洋道:“這又不是現代,對講機也就這麽多,真被金國的人推了信號塔,那另一個城的人就全白瞎了。”
柳恣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頭疼,他是政治系出身,學到的很多理論現在都沒有任何意義。
宏觀的問題是需要國家機器進行精密調控的——
然而現在連國家機器都沒有建立起來,一切都是紙上空談。
遠處有人輕咳了一聲。
“等一等。”
衆人安靜下來,看向發聲的方向。
是白鹿。
那個華都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也是如今的教育局局長。
“嗯?”柳恣停止轉筆,坐直了看向他:“怎麽?”
“胡飛,”白鹿看向他身側的秘書:“那天你是不是航拍了這附近環境的照片?”
胡飛沒想到他會突然提這一茬,茫然的點了點頭。
那白淨修長的男人扶了一下金絲眼鏡,輕聲道:“給我看一眼。”
胡飛沒帶打印好的圖片過來,只倉促的掏出手機,給他看裏面的備份。
那一派斯文的男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慢慢道:“揚州,和這附近幾百公裏的地質情況,目前沒有任何報告麽?”
旁邊的蔡餘蕭大概是忙了一通宵的緣故,睡意朦胧道:“咱們鎮裏哪有學過這個專業的啊。”
白鹿沉吟片刻,猶豫道:“我輔修過幾年。”
這個華文系的碩士居然關心過地質勘探的事情?
“不僅如此,”他再次開口道:“圖書館的文獻裏,也有好幾本用得着的書。”
他的意思是……
柳恣終于反應了過來,臉色一變:“你要找石油?!”
“嗯。”白鹿揚起胡飛的手機,示意身邊的人看那幾張航拍圖。
“這是典型的背斜構造,”他的指尖放大高空俯瞰的細節,聲音随着判斷的确認越發沉着:“看這邊,這個是向斜形成的谷地。”
胡飛看着綠油油一片的山嶺,神情非常茫然:“啥?你在說什麽?”
其他人有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有的依舊一頭霧水。
柳恣拉開椅子,起身過來看:“這段也是背斜。”
他看向白鹿,皺眉道:“怎麽找?你知道怎麽确認麽?”
“應該可以,找冒水點。”白鹿露出無奈的笑容來:“再去把趙青玉借來吧,我們得開車去兜一圈看看了。”
由于趙青玉還被扣在龍老爺子那裏,估計明天中午才能過來,白局長接過柳恣手中的油筆,臨時當一回高中地理老師。
他擡手畫出疊起的山巒,用虛線标出不同的岩層,聲音清朗:“在地殼運動的作用下,岩層之間會發生強烈碰撞和水平擠壓。”
向下凹陷的地方為向斜,向上隆起的地方叫背斜。
白鹿側過身子,示意他們看不同的橫截面形狀,解釋道:“含有油氣的沉積岩層,會因為壓力變形,導致石油和天然氣往上跑。”
柳恣點了點頭,補充道:“剛才他劃的那張圖片,就是典型的儲油構造。”
但前提是,這山脈下有沉積岩層。
光确認山脈的走向不夠,還要有實際的找油方式才可以。
“所以,你們只要找到這種……呃,背斜的山,就可以了?”
孫賜在旁邊聽得有些納悶:“這山不都是隆起來的,感覺沒區別啊。”
“到底是向斜還是背斜,要從新老岩層的分布方式來判斷,”白鹿想了想道:“除了背斜聚油理論以外,用肉眼找油苗也是非常方便的。”
揚州附近山水重重,一旦有泉流中湧出油氣,都可以通過肉眼觀察到。
只要找到油苗,後續的工作都會方便很多。
柳恣之前的思路完全是被錢凡給帶跑了,心思全都在北方,都忘了揚州本地的可能性。
“靠飛機只能看大致的山勢。”白鹿合上筆蓋,不緊不慢道:“具體還要再讨論,可能得找幾個地理老師,跟着我們出去一趟。”
要忙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每一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人們提着燈籠架設新的電網輸送分支,給東南城角給予一定的照明輔助。
厲栾擡起頭來,看見了穹蒼之上的星河。
她在穿越過來之後,已經這樣看了許多次,可每一次都會怔一下。
2030年的華國,沒有這樣幹淨的大氣層。
這個時代,沒有光污染,化學污染也極少,以至于無論身處何地,夜晚看一看那天空,都會有如同電影特效般的星河。
那光芒原本是細碎又微小的,可聚集在一起之後,竟有種奪人心魄的震撼感來。
廣渺而沒有邊界的天幕,由南至北,是如細鑽般散落的星辰。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像是想要觸碰什麽。
厲栾的出現,無異于是對整個揚州城的沖擊。
她作為建設部的部長,以妩媚而自我的穿着出現,而且還號令着江銀的諸多男女,再由他們來領導兩城重組的工程隊,始終都繃住了領導者的身份和姿态。
為了喊話方便,她站在最高的位置,同時也是用一口流利的官話和解釋政府施工的要求和執行時間。
那些揚州來的臨時工紛紛擡起頭來,用訝異甚至是震驚的神情去打量她。
而輿論,也因為她的存在再次膨脹。
臨時工雖然要留在建築工事旁邊,未必能回得去。
可總有些游手好閑的本地人會圍觀他們在做什麽,再回去通風報信。
一時之間,這臨國的女子可以當官管人的奇聞,也跟着流傳開來。
不知是誰提了句,當時四條水龍現世的時候,她就坐在其中一個紅色的禦龍臺上,一時間人們紛紛想起,似乎從一開始,就有這麽個冶豔的女人出現過。
她卷曲的頭發像胡人,嫣紅的唇襯着白皙的皮膚,無論是穿短褲還是馬靴,都透着自己的風格,卻也格外的好看。
不知不覺間,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而女子也漸漸地打開門戶,開始适應新的環境。
在柳恣和白鹿去尋找油苗的同時,建設部這邊開啓了全新的計劃。
——建設平民建築群。
臨時建一棟現代化的大樓,無論造價還是所需物資都完全無法滿足。
建古代的木樓,雖然技術上可以滿足,但是木樓如果不塗抹現代的防火漆、防蟻漆,也并不經用。
後期的維修和檢查成本也要考慮在內,并不是個合适的選擇。
所以在會議之後,厲栾确定了她的選擇——
集裝箱式宿舍。
——
集裝箱宿舍,并不是碼頭運載貨物的那個集裝箱,而是藍白相間的夾板房。
這種夾板房常見于一個個建築工地上的臨時宿舍,最高可以蓋兩層,每間屋子都可以睡八個人。
上下鋪不夠的情況下,打地鋪也沒有什麽問題。
相比于他們在揚州城貧民區看到的草屋茅屋,集裝箱宿舍優先解決的,是防火的問題。
那些草木建築群不僅搭建的随意散亂,重點是沒有切實可行的防火方案。
一旦某一處起了火,随着風勢會直接引燃大半個城區。
之前不是沒有過這種事,連汴京裏也重建過好多次。
其二,是滿足人口的居住需求。
沒有財力買地皮的尋常人家,要麽住在簡陋的棚子裏,要麽在街頭或者橋下露宿,街上的乞丐也無人管理。
建立集中式的宿舍,可以解決低端人口的燃眉之急,還可以給他們提供穩定的生火做飯、方便洗澡的地方。
但凡能自謀生路的,多半不會來招工署。
來了招工署的,肯定都要好好安置。
伴随着大燈的照亮,兩隊開始緩緩的開始加班。
現代人組成的工程隊,通過焊接的方式開始安裝夾板式的宿舍。
這種小房子有通風采光,下暴雨了也不會有什麽顧慮。
而古代隊則分了若幹個小分隊,在隊長的指揮下進行對應的施工。
無論是承重部分的焊接,還是防潮防火的處理,一旦學會了就很好辦。
在接下來的十幾天裏,兩隊人也漸漸熟稔了起來。
這種宿舍的拼接像極了積木,只要把每個面對應的板子拼好,再進行焊接就是了。
古代隊的人雖然不熟悉電焊和電線,但在他們接受第一批培訓的時候,錢凡手下的人就已經事無巨細的講解過。
有的人甚至和江銀的工人結交了朋友,開始笑嘻嘻的玩他們的打火機。
還有人把妻兒送來的酒分了出來,和大家夥一起喝一杯。
十二月的時候,第一批建築群在東南方向的荒地上紮穩了根基。
一共有八十列,每列兩層十五間,可以容納萬餘人住宿生活。
為了提供足夠多的夾板,江銀的人甚至開動了一處工廠,把剩餘的鋼材加工了大半,用來庇護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們。
伴随着工人們的入駐,文員們也慢慢的滲透了過來。
政府開放了大量的新職位招募,通過統一考試的人都可以來參與揚州城共建的種種項目中。
雖然江銀鎮內的資源被大量的回收,從原先的自由市場制改成了半分配制,但伴随着臨時兌幣所的開張,兩城之間的貨幣也開始交彙。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幫忙登記揚州城的人口、房舍的分配情況。
龍老爺子寫了本《臨國基本行為守則》,被廣為印發,無論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都可以分一份。
凡是通過一月一度《守則考試》的江銀人,都可以領到一張記錄着ID身份的入城卡,去進一步的接觸這個老城的一切。
考慮到各種方面的事情,他們只開放了揚州城的兩條商業街,允許江銀鎮的人過去消費和觀光,給予揚州人更多的盈利。
他們清楚由于科技和生産水平的各種不對等,這時候開放江銀鎮的進入權限,只會引發騷亂和争端。
相比約束原住民,還是管理鎮民要來的實際一些。
西南和正東方向的大片農田還在統籌中,不可能馬上就産出什麽成果。
但那些富戶因為向臨國政府兜售糧食蔬菜等種種産品,着實撈了一大筆。
在衆人都手忙腳亂之際,新年來了。
底層的民衆還在為得到新房子的事情又喜又憂,江銀的人也沉浸在對揚州城的種種新奇發現中,只聽見幾聲爆竹的接連蹿響,才有人終于意識到,年關已經到了。
今年的雪,莫名的晚了許多。
南城和東城的城牆都已經被拆了個幹淨,新的建築群伫立在幹淨平整的大地上。
瀝青路從江銀鋪到了揚州城,如同在山林中落下了一條錦緞。
五六輛電瓶小廂車在南城居民區和北城老城區之間來回行駛,接送需要在其間往來的人們,還有十幾輛車不斷的從揚州城開向江銀,去儲備更多的煤炭。
大概是商賈們發現了商機,也可能是向外傳了消息,說揚州這邊的豪富需求大量的煤炭,從十一月起,過來送賣煤炭的人就越來越多,一開始是用小車推來的,最後幹脆坐牛車拉過來。
厲栾知道大夥兒都不容易,吩咐放一個月的年假,薪水全都按不同的貨幣結了幹淨。
現代人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古工隊的人反而一個個都有些難以置信。
這臨國的人,不僅給他們房子住,幹活兒了還能拿這麽多錢?
一月越來越近,爆竹的響動也越來越大。
人們貼着春聯門神,倒也是相似的民俗。
不一樣的,是其他的種種活動。
江銀的人們過年,一般是貼了春聯之後,做一頓豐盛的年夜飯,看看春晚放放鞭炮就是了。
但揚州城的人,顯然要講究許多。
他們用紅紙剪了種種吉祥如意的圖案,比如仙桃童子、喜鵲登梅等,無一不是底端綴着流蘇,紛紛挂在各家的門上。
除此之外,各家各戶門口還會懸挂兔頭,又或者是用面粉和赤豆捏成黑蛇,也作為辟邪迎福之物貼在門額之上。
孫賜去南城小區拍照的時候,一看見門口挂着的兔腦袋,差點被吓一跳。
郭老爺子看着這城市的許多人都有地方過冬,也親自去南城小區轉了半天,還伸手敲了敲他們的夾板牆,也感慨許多。
老爺子心裏對這些外來的人既有不安也有感激,但見這幾個月下來沒出過命案,也态度和緩了許多。
他在元旦那天把衙門裏的一幫小年輕叫到元水橋旁的一口井邊,令仆從掏出兩個小口袋來。
“一袋是麻子,一袋是赤豆。”郭棣笑着抓了一把,示意他們跟着自己一起往井裏投:“麻豆各七粒,來年平平安安,無災無患。”
辦公室的小年輕們自然捧場,一邊說着吉利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數着豆子。
宋玥笑的又添了些皺紋,也心裏許着願,把那豆子投進了水井裏。
正月初一,按照規矩要取五木煎湯沐浴。
花雞舌和葉藿的味道是花木混雜在一起,味道既有種清新溫雅的馥郁,同時也夾雜着絲絲的澀意。
其他人都嫌麻煩,只有趙青玉和龍牧問清了方子,笑眯眯的煮了鍋藥湯泡了二十分鐘。
兩個小家夥穿好衣服出來吃年夜飯的時候,都跟從藥鋪子和花圃裏打了個滾出來一樣,聞起來又香又奇怪。
在此期間,相熟的人家也開始串門,一起吃酒聊天。
江銀的人們雖然沒辦法邀請朋友來鎮子裏做客,但有好幾家用保鮮盒打包了自家包的餃子以及各種小菜,去南城區裏找朋友一起過年。
而郭棣也下了帖子,請衙門裏的熟人去他府上赴宴。
屠蘇酒、五辛盤皆是驅邪祈福的寓意,趙青玉懶得聽那些中年人密切交流着什麽,心思全都在吃上面。
孫縣令家都鋪張奢侈,更不用提郭顧問家的排場了。
他們雖然餐桌上暫時沒有番茄玉米之類的東西,但雀舌、牛脯、鹿肉之類的,是一樣不少。
更多的,是來自山裏河間的各種野味。
柳恣自诩也是吃過不少好東西的人,這時候看見桌上的酒燒江瑤、石首玉葉羹,還有那看似不起眼,實際上相當好吃的蜜漬豆腐,也頗有些不知如何下筷子。
郭棣一面和他們聊着天,一邊也打量着這兩個不留長發的小孩。
“嘗嘗這五味杏酪鵝?”他眯起眼笑道:“小孩喜歡吃些甜點是吧?”
吳恭向來客氣,忙擺手道:“已經夠豐盛了。”
沒過多久,廚房果真又擺出六七樣點心出來。
澄沙團子捏成了兔頭的樣子,焦錘裏塞着黃雀肉,咬一口又酥又香。
龍牧窩在青玉身邊啃着春餅,悄悄拿筷子沾了點錢叔的花椒酒,抿了一口。
啧,真沖啊。
錢凡喝的有些上頭,只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喚道:“小牧,叫聲叔叔,給你紅包!”
“叔——叔。”
趙青玉這邊剛準備撚一筷子翡翠玉團,聽到紅包兩個字,眼睛唰的就看向了柳恣。
柳恣咳了一聲,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趁着大家都在,要不去放個煙花助助興?”
“柳叔,我紅包呢!”
“走走走,放個百龍乘雲給你們看!”
“柳叔,我紅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