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豔色

她就倚在桌前,長發散落蜿蜒,語氣依舊慵懶而從容。

仿佛根本不是階下囚,而是這宅邸的主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姓名?”

“雲祈。”

“年齡?”

“二十七。”

“學歷?”

聽到一個古代人說出這樣的詞來,雲祈擡了眸子,尋思這唐以恐怕告訴他了不少東西,只淺笑道:“博士。”

博——士?

完顏雍怔了一下。

唐以難道在騙自己?

博士這個學位,不是需要相當的智慧與心性可以讀取,而且能夠得到這種學歷的人,都是在某些方面有過人之處的高才嗎。

他皺了眉頭,囑咐手下把唐尚書從衙門裏叫來,終止了問話低頭喝了一盞茶。

唐以突然被請回府裏,在回去的路上就猜到了大概。

完顏雍去了自己府裏,又不是為了自己——那多半就是為了那個女人。

唐以自己都不敢着了她的道,平時下意識的抗拒與她的交流,向來完顏雍是自己搞不定了才來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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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又在折騰什麽?

他快步回了別院東廂,一眼就瞥見兩人如閑談般坐在矮桌兩頭,旁邊幾個侍衛和筆錄官連話都不敢說。

“唐尚書。”完顏雍語氣生硬:“她說,她也是個博士。”

唐以愣了下,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截。

完顏雍從小耳濡目染許多政事人事,見唐以是同樣驚異的反應,就明白這兩人都沒有說謊。

根據唐以的說法,想要讀到博士這一層,除了治學研究能力之外,更重要的是韌性和執着。

更多的人不選擇考博,是因為修學的過程清苦而疲憊,如果項目或者論文做不出來,可能六七年都無法畢業。

這女人看起來媚骨天成,簡直是從銷金窟裏出來的賤骨頭,怎麽和大儒一般的身份能扯上關系。

唐以自知和雲祈未必是一條路子的人,索性把話說開了。

“在從前工作的地方,她的官職比我高,薪水也比我高。”

什麽?

她,官職比你還要高?

完顏雍看了眼那巧笑嫣兮的女奴,又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唐尚書,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根本無法想象,這麽個放浪形骸的女人居然是個官——還比自己的尚書官職還要大。

你們臨國人都這麽亂來的嗎?

他咳了一聲,開口道:“繼續問。”

“職位?”

“人力資源總監,以及藥企董事。”

每個字都聽得懂,但拆開以後就好像天書一樣。

唐以在旁邊詳細解釋了這兩個名次是什麽意思,完顏雍的神情越來越狐疑:“你是說,她在臨國是有錢人?也是貴族?”

臨國沒有什麽貴族不貴族的……

雲祈打了個哈欠,依舊睡意朦胧。

“學校?”

“華都大學,主修工商管理,輔修行政管理,在本校碩博連讀。”

居然是華都的人——

唐以當時一戰失敗,筆試成績都沒有過,對這個學校最終望而卻步。

他在聽清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甚至出現了不加掩飾的失落和茫然。

作為管理者,雲祈對唐以的身份背景一清二楚。

可唐以現在才發現,他對這個同事真的一無所知。

所有的猜測和幻想都是不真實的。

完顏雍也明顯看出不對勁來。

根據目前獲得的信息來看,這個女人和唐以都沒有在說謊。

而且當真如唐以所說,他們兩個并不算熟。

雖然完顏雍有意把他們兩個安排在一起,為的就是看看這兩人私下相處的狀态,誰想得到這唐以連裝的興趣都沒有,實打實的躲着她走。

反常的地方在于,這女人根本沒有任何求生欲。

她不管是被莽夫們糟蹋,還是被當成禮物送到将軍的府邸裏,都表露的甘之如饴。

哪怕是個妓子,也不至于堕落到這種程度。

完顏雍想到這裏,下意識的又看向一臉糾結的唐以:“這女人,在你們臨國的時候,就是這德性?”

唐以平直地回答道:“可能比現在更浪蕩。”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又補充道:“別的女人都很正常,只有她是這樣。”

完顏雍:“……”

他突然覺得這個神秘莫測的男人,在這個妖孽面前都是個普通貨色。

“朕問你。”他索性自己問道:“你為什麽不怕朕把你打發去做粗活的下人,從頭到尾都不曾為自己争取過什麽?”

唐以一開始無欲無求,那是剛死了老婆,恨不得跟着同歸冥府。

可她不一樣,她身上甚至沒有一絲悲觀和絕望的氣息。

簡直和鬼一樣。

“争取?”雲祈閑閑道:“為什麽要争取?”

我想要什麽,不都有人自己主動送到我的面前來,甚至求我收下嗎?

她的話外之音,居然真的被這君王給聽懂了。

完顏雍在這一刻,忽然感覺後背有汗在往外滲。

她确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做什麽事情。

可當真從她被俘虜的那一刻,有人給她松綁,有人為她送來衣食胭脂,有人把她送給更高職位的将軍給她榮華富貴,甚至有人把她帶到了更為繁華和安穩的東京。

如果這是個金國女子,沒有臨國人的身份,甚至可能真的會最終被安排進自己的皇宮裏,成為天子的後妃。

她得到這些,都是因為什麽?

對男人的魅惑和享用嗎?

等等——為什麽,自己想到的詞,是享用?

完顏雍倏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那妖狐般的女人,在袖中暗自握緊了拳。

他終于反應過來,什麽不對勁了。

在金國,女人不過是用來洩欲的東西,是無關緊要的樂子。

男人去占有一個女子,等于将她标記為所有物,等于在享用她的身體。

可是在這個女人的身上,一切都反過來了。

男人們在争先恐後的被她享用玩樂,甚至為了讨她的歡心,把無數的好東西都捧到了她的面前。

哪怕探子不用說,他都能猜到僅僅在那一夜,軍營裏面一群男人為這個女奴争風吃醋,相繼争寵的醜陋樣子。

這個女人的姿态,是一個狩獵者。

所有無法抵禦她豔色的人,都淪為了被壓榨幹淨的獵物。

無名的怒意和煩躁突然湧了起來。

他突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躲開她的勾引,跟什麽提防被刺殺無關。

這是一種本能地回避,就如同唐以始終不肯與她對視一樣。

如果真正與她同枕席,那誰是被享用者還不一定。

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完顏雍不開口,其他人都不敢出聲。

唐以心裏嘆了口氣,心想還不如回衙門上班去,自己坐在這真是裏外不是人。

“你們都出去,”完顏雍冷冷道:“現在。”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眨眼的功夫就撤了個幹淨。

又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雲祈擡起眼眸,纖長的睫毛猶如蝶翼。

“你,”完顏雍直接把佩刀拍在了桌上,再次坐在了她的面前。

“從現在起,你如果敢撒謊,或者魅惑我,我就直接殺了你。”

她緩緩眨了下眼,并沒有回應。

因為這一次,她知道他是真的想殺了她。

“你真的是博士嗎?”

“是。”

“你學的管理,是做什麽的?”

“管理,一個組織……又或者一群人。”

也就是說,她研究的,是馭人之術。

而且是博士級別的那種,所以才會洞悉人心至此?

完顏雍把一些奇怪的猜想全都強行串聯在了一起,口氣依舊強硬而冷淡:“那也就是說,你其實有治國之才,而且做的不比那唐以差。”

“可你為什麽要甘願堕落至此,起碼有個理由吧?”

這話一問出來,他自己都感覺到失态了。

這問句裏的不甘心,實在是太明顯了。

見他這副神态,雲祈放松的伏在那桌上,懶洋洋道:“治國之才?我說了,你們就會用?”

完顏雍愣了下,竟不知道如何反駁。

他如果不問,這女人的一切都會爛在肚子裏,當真風月無邊的過一輩子。

可她明顯不僅僅是個豔物。

她懂的東西,極有可能比那唐以懂的還要多。

“證明給我看,你都會什麽。”他再度冷喝道:“坐直了!像什麽樣子!”

雲祈緩緩擡起頭來,擡袖研了墨,在紙上随便落了兩筆,不緊不慢道:“說個淺顯的好了——四種人性假設。”

她雖然還是不太會使毛筆,以至于有的筆鋒都被墨暈開了,但字跡還是能看的出來,寫的相當舒張自如、流暢漂亮。

經濟人

社會人

複雜人

自我實現人

完顏雍看着那略有些奇怪的漢字,能大概分辨清楚每個字的意思。

“根據道格拉斯·麥克雷戈的理論,人可以分為這四個分類。”

雲祈在談論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語氣輕描淡寫。

她知道這是個不清楚現代社會的古代人,便解釋的通俗而淺顯。

經濟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給他足夠的好處,給他充足的物質吸引,他就可以為之賣命。

社會人,重視的環境關系。

用人脈網絡去約束他,用人際關系去牽引他,用輿論環境甚至是心理暗示來控制他,就可以達成想要的目的。

自我實現人,要的是自己的才能被最大化的實現,要的是被挑戰。

對于這種人,不能給他繁瑣無意義的工作,反而要給他足夠多的難題和麻煩。

越是折磨他,他就越快樂。

而複雜人,是前三者的綜合體,管理難度大,但相對的付出效益卻不一定。

完顏雍皺着眉聽完她說完這些,看着紙上的那四行字,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中。

“所有人,都可以歸于這四樣嗎?”

雲祈直接拿過他的茶杯,毫不在意的抿了一口道:“給對應的人以對應的手段,就可以實行高效率的管理。”

這個女人提出的假說,聽起來雖然有幾分荒誕,但确實感覺行之有效。

完顏雍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朝廷裏的老臣和新臣,遼臣和漢臣。

他苦于應付如何籠絡人心,如何收割權力。

可按照她所提出來的邏輯,只要清晰的分類,便不是什麽難事。

完顏雍看向她,忽然再次問道:“這個法子,只是你所學的東西裏,最簡單的嗎?”

雲祈擡眸,毫無掩飾的觀察着他胸肌的輪廓:“嗯,入門級的。”

禦器不難,禦馬略難,禦人最難。

完顏雍知道她這幾句話,還有她腦子裏裝的這些東西,都對自己意味着什麽。

真是難以想象——如果自己不深入探究,這女人說到底真會放縱到底,把這些寶貴的學說全都如敝履般散棄。

可也正如她說的——

如果這些不是自己盤問出來的,而是由她本人眼巴巴的送上來,自己反而不會信,甚至根本不會聽。

“你有抱負嗎?”完顏雍道:“我可以給你官做,可以讓你來管理這個國家。”

“抱負?”雲祈反問道:“抱負的樂子,有男人給的樂子多?”

“道德敗壞!”完顏雍咬牙道:“空有治世之才,竟不思進取!”

“陛下。”雲祈慢慢道:“據我所知,無論宋金,都沒有女官吧。”

是,那又如何?

如今臨國生變,金國幾萬人都攻不下一個區區小城,周圍虎狼環伺,連宋朝都有反咬一口的心思。

他完顏雍如何坐得住!

那男人在想到這裏的時候,突然反應了過來。

她的意思是,如果明面上納她為官,恐怕會難以服衆,還滋生出許多的亂子來。

“也不是不可以。”雲祈又打了個哈欠道:“只是讓我給你幫忙,總歸是要些好處的。”

她的眸子裏神色清明,甚至帶着幾分戲谑。

“皇帝,我可以教你如何治衆,如何再興這王室。”

“但這些,都要有對等的獎勵。”

完顏雍知道這女人放肆無禮,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殺了她。

“只要我有。”

他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在和魔鬼做交易。

完顏雍在出了這院子以後,被風一吹清醒了過來,突然罵了句髒話。

這一次又是一樣,進了這女人的套子。

她什麽都沒有做,自己主動進了唐府,主動去問她她想說的東西,去上趕着給她官職和榮寵。

真他媽的是個妖精。

揚州城。

趙青玉幫辛棄疾改着卷子,腦子裏還回蕩着在白府裏聽到的東西。

“我們要造出一個國來,一個真正的國。”

“這個國,應該有四到六省,應該有海港山礦和江流,還要有足夠多的土地。”

辛棄疾意識到他拿着電子筆在發呆,溫和道:“要不你去休息會兒吧,我這邊可以自學的。”

“沒事沒事,是我在發呆,”趙青玉晃了晃腦袋,意識到自己在操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只解釋道:“你現在可以給自己立個目标,盡量自學到能參加入學考試的地步。”

“入學考試?”辛棄疾聽說了揚州城各種新建築的事情,好奇道:“是揚州城的那個嗎?”

“不,是江銀的入學考試。”趙青玉解釋道:“揚州的那個九月開放,程度是小學水平——你現在數學和語文成績都很不錯,其他科目學學就能去參加江銀中學的招生考試了。”

“那個好像要學六年,”辛棄疾為難道:“我可能在這裏呆不了這麽久。”

“是這樣的,學習時長跟知識掌握速度有關,而且是根據考試成績來分配你去哪個年紀讀書,還可以半工半讀。”趙青玉跟龍牧混的太久,對學校的那一套都頗為清楚:“不過現在入學容易畢業難,聽說要求成績達到80%才可以拿到畢業證了。”

辛棄疾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已經畢業了吧?”

“嗯,算吧,我現在是靈活的編外人員。”趙青玉已經完全沒心思改卷子了,索性放下筆閑扯道:“你如果能花個三四年畢業中學,再試試考參政院,也許能得個正式的職位了。”

這些話,其實都是柳恣授意下才說出來的。

實際上,教育資源已經非常緊張了。

大部分的知識分子在被科研部篩選以後,剩下的都去了政府部門,能留在學校當老師的少之又少。

龍越龍牧都被政府招募,參與新的科研項目,現在已經基本不去學校代課了。

可能等第一批學生畢業以後,才能補充一部分的師資力量。

他想到這裏時,思維又開始放空,想到了些別的東西。

辛棄疾意識到這孩子估計是累傻了,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溫水,跟照顧弟弟似的哄道:“先回去睡一會吧。”

趙青玉接了水,有些迷糊的點了點頭,回卧室睡覺去了。

他腦子裏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龍牧,真的有些奇怪啊。

在回家之前,趙青玉去了一趟龍家的宅子,交作業和論文的同時,去實驗室找龍牧問了幾道題。

趙青玉快滿十八,龍牧剛剛滿十四。

趙青玉一米六,龍牧一米五。

一個熊的無法無天,什麽話都敢亂講。另一個乖巧聽話,性子也軟軟的。

可不同的是,趙青玉懂的東西,龍牧不僅全懂,而且甚至理解的比成年人還要透徹。

這是青玉在一開始就發現的事情,看在他們一家子都是高智商高學歷的份上,其實并不算稀奇。

奇怪的地方在于,龍牧和人相處的方式,好像有點奇怪。

趙青玉喜歡吃零食,也喜歡沒事蹭蹭別人,在柳恣身邊的時候也從來跟貓似的窩着靠着。

可龍牧不能理解,為什麽就趙青玉喜歡挨着自己,甚至會出聲詢問為什麽要靠的這麽近。

當青玉今天遞給他自己喜歡吃的鱿魚酥時,對方的表情有些空白和茫然。

“為什麽要給我?”

因為……表示友好啊。

趙青玉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只維持往常慣有的嬉皮笑臉作風:“因為喜歡你呀。”

龍牧點點頭,收下了那包鱿魚酥,仿佛無事發生一樣繼續低頭算數據。

趙青玉站在他身邊,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他在長輩們面前,和學生們面前,反應舉止都非常自然,流露小孩子的嬌憨時也相當可愛。

可在和自己單獨相處的時候,龍牧在很多情況下,是茫然而帶着警惕的。

他脖間的吊墜被藏得很嚴實,不能拎出來給青玉看看什麽樣子。

他從來不吃零食,也沒有負面情緒——

在實驗反反複複失敗的時候,趙青玉都有些懊惱和煩躁,可龍牧幾乎和機器人一樣,繼續平靜的做第六十七組對照。

龍牧不是沒有情緒,沒有性格——他在成年人面前會笑會撒嬌,偶爾還會賣個萌。

只是總讓人感覺缺了點什麽。

趙青玉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性子,抓住了些端倪就會習慣性的往下一直想。

他總覺得,有什麽是自己不知道的。

少年躺在床上打了好幾個滾,還是按捺不住,給龍越打了個電話。

另一頭的龍越在和厲栾解釋分流方案,見是青玉打過來的,小聲解釋了一句,去走廊裏接了電話。

“龍越,問你個事,”趙青玉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試探道:“龍牧他,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啊。”

龍越愣了下,沒有回答他。

“好像這麽說有點失禮,”趙青玉小聲道:“你別生氣啊,我就是感覺哪裏怪怪的,他是不是有點孤單——”

他本身問這些,也只是想要關心這個好朋友,并沒有什麽惡意。

“還有別的事嗎?”龍越平靜的打斷道:“沒有的話我挂了。”

趙青玉平時和龍越相處的頗多,知道她是個溫和娴靜的性子,從來沒被這麽直接的打斷過。

還沒等他回答,對面已經挂斷了電話。

少年看着手機屏幕,抱着枕頭又滾了一圈。

明天再悄悄送包草莓糖試試。

這叫對照組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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