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廿九朵
方明曦和肖硯在靈堂守了一夜,斷斷續續阖眼小憩,囫囵休息,整覺卻沒睡上。
一大早,運貨回來的梁國給方明曦回電,披着晨露趕到靈堂。他急沖沖來,進門卻又止步在廳中央,四十幾歲的男人眼眶通紅,好一會兒沒說話。
方明曦給他時間,讓他在靈前獨自待着,他上了三炷香,香灰燃盡,便到出發時候。
幾人坐肖硯的車将骨灰送到墓園,燒的冥制品前一天寸頭早就備好,滿滿三大袋子。暖籠之後,骨灰盒放進墓碑下的石格中,修墓工蓋上石板,用水泥将墓封上。
走的時候,修墓人在後面幫他們點燃鞭炮,引線燒着,噼啪炸響。
方明曦沿着墓園臺階向下,行至一半回頭看。炮仗炸裂的紅色紙皮漫天飛,新砌的墓碑冷冷直立,照片上金落霞面容溫柔寧靜,底下放着她的骨灰。
從今往後,她将永遠在此長眠。
回到市內,肖硯把方明曦和梁國送回她們母女租住的地方。下車分別前,方明曦又一次向肖硯道謝。
“欠你的,我都記着。”她說。
肖硯坐在車內,透過空置的副駕駛座将視線投遞到窗外,她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他只嗯了聲,似應非應,而後驅車離開。
梁國陪方明曦回了簡陋的“家”,光線昏暗,腐朽氣味和光一起從梁上隙縫透進來。
梁國來過一次,不是不知道這裏的環境,這時候卻分外難過。他在門前的長板凳上坐下,兩手撐在腿上,肩膀微微聳起,呼吸深重。透進肺裏的仿佛不是空氣,不多時就将眼眶催紅。
方明曦給他到了杯水,兩人坐在門檻旁說話。
梁國先開口,從她讀高中的時候說到現在,一番話裏幾年時間彈指即逝。
“這趟我得年後開春三月才會出去,後面的事情我怕你一個人處理不來,你只管打電話給我。”他緩了情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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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家因線路老化未及時維修導致起火,畢竟是一條人命,要承擔的責任逃不了。
方明曦點頭,說了聲好。沒了金落霞,她孑然一人,有很多事情她沒有經驗,确實不太容易。
梁國問她以後的打算,“你媽媽去了,你以後……”
方明曦說:“還有半年專科就讀完了,新學期我打算考升本考試,繼續讀。”
梁國聽她計劃好,過問一些細節,便道:“你一個人生計也是問題,錢的方面千萬不要客氣,缺了就跟我說。”
方明曦點頭,心裏卻并未準備跟他伸手。
上學期交過一學年的學費,考上本科後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剩下的主要是生活費以及還給肖硯的錢。這些多打幾份工,一點一點總能掙得來。
略說幾句,兩人起身去屋裏收拾金落霞的遺物。按照習俗都是要找地方燒掉的,等到天黑,方明曦和梁國找了個偏僻的地方,在鐵盆裏一樣樣燒幹燒淨。
東西燒完梁國也該走,他有點擔心方明曦,問她:“要不,你跟叔去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剛剛随便煮的那點面,怕你晚上會餓。”
方明曦搖頭,“我沒什麽胃口,晚飯吃的已經夠了。”
她讓他寬心,再三保證沒事,送他到路口。
夜色濃沉,方明曦原路走回家,行在不平整的小路上。
周圍鄰居早早關門,窗裏透出暖洋洋燈光,各家各戶飄出飯菜香氣。
她走到家門口,停住腳,定定看了許久。
屋裏漆黑,兩個窗子黑糊糊沒有半點光。
以往,不論家裏多破多舊,外頭是風是雨,回來總有口熱飯可吃,還有一個人在等她。
從這個冬天開始,再也沒有一盞燈,會是為她亮起的了。
方明曦在門前低下頭,食指指節蹭了蹭酸澀的鼻尖。
長抒一口氣,她提步向前,推開門邁步走進去。
失火燒死人的事情上了瑞城晚報,學校裏幾個教過方明曦的老師得知情況,都打了電話聯系她。
風吹到哪,消息就走到那。沒多久,學校裏一些晚離校或是少數不打算回家過年的留校生,就聽說了消息。
周娣也是其中一個。彼時她正吃着曲奇小餅幹,和一幫女生說話,手一僵差點把熱水杯子摔在自己身上。
“你沒事吧?”最先聽到消息的女生見她失态,問道。
“沒事。”周娣放下水和餅幹,不确定,再次追問,“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的是前幾天那場火,護溪大道那邊一家叫什麽聚什麽鮮味煲的店,火燒得很大,我看新聞看到了,特別吓人……”女生滿臉戚戚,“雖然我是一直覺得方明曦她有點那個,不太好相處,但是這也太慘了……活活被火燒死啊……”
圍在一塊的女生感嘆:“是啊,聽說店裏那麽多人全部逃出來了,就死了她媽媽一個,太倒黴了。”
“好像是着火的時候她媽媽在地下室裏沒逃出來……哎,換做我肯定受不了……”女生意識到說了晦氣話,連忙打嘴巴,“呸呸呸!我亂說的!亂說亂說!”
有人想起周娣和方明曦走得近,問她:“對了,你跟方明曦不是關系挺好嗎,你們有聯系麽?有問這事兒麽?”
周娣怔怔的,腦子緩不過來。一群人等她說話,她沒半點反應。
問話的人在她面前揮手。她猛地回神,腦子忽地閃過什麽,瞪着眼問:“你們說,哪家店着火了?”
女生被問愣,頓了頓道:“好像是叫什麽,聚……聚閑……哦對,聚閑鮮味煲,新聞裏有說。怎麽了?”
周娣愣愣出神。
聚閑……
聚閑鮮味煲……
靈光一現,腦子裏閃過火花,她蹭地站起身。
幾個人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周娣眉頭擰起,丢下一句:“我有點事,你們聊。”言畢沖出她們的寝室。
聚閑鮮味煲!
那天,那天她刷校內,唐隔玉那群狐朋狗友裏有一個人PO的照片,是在一家店的包廂裏,背景中桌上的菜單推薦立牌上就有“聚閑”兩個字!那是家以各種煲出名的店,他們說晚上還要去。
周娣從別人宿舍跑出來,沖進自己的宿舍,從枕頭下摸出手機,火急火燎去翻那天的校內動态。
太巧了,怎麽會這麽巧——
說不出緣由,她就是有種怪異的感覺。
找到那個人的賬號,點進主頁翻了很久很久,卻沒翻到那條動态。周娣一愣,她記錯了?
不對,明明那天她偷偷關注的那群人裏,有好些個都在照片下回複,還有人轉載動态,都說“這家店确實好吃”、“晚上再聚”什麽的。
周娣仔細回想轉載的那幾人都是誰,挨個點進他們的主頁去看。
——結果都沒有。
她來來回回确認,發現不僅是那一條動态在他們的社交圈子裏消失,去聚閑鮮味煲聚餐像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PO照片的那個人,更是連那一天前後好幾條動态都删掉了,主頁只剩一些無意義的內容。
為什麽?為什麽呢?
心砰砰跳,周娣想不明白。是因為他們也經歷了那場火災,心裏有陰影,所以把相關內容删除了?
可這幾天,那群人沒有一個發動态。
周娣偷偷關注他們很久,知道他們向來喜歡被注意,屁點大的事情也要發出來。PO照片的那個男生就是,他曾經有一回開車出車禍,撞斷了腿,躺在醫院也沒忘拍照發在個人主頁上,一副“大難不死老子最屌”的語氣,全然不覺得後怕。
如果他們當晚在聚閑,逃過這場驚動全城的火災,照他們的脾性,不可能沒有人出來嘚瑟博眼球。
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提及只字片語,安靜得仿佛“聚閑鮮味煲”這幾個字,和他們沒有半點關系。
周娣握着手機,深呼吸幾回。
她穩住自己,點開聯系人裏方明曦的名字,撥通號碼。
周娣和方明曦見面是下午四點,兩個人在奶茶店碰面,聊了一個小時。從奶茶店出來後就分開,周娣把該說的全都告訴了方明曦,回學校的一路卻始終無法放心。
事情可能不簡單,她惴惴不安回到宿舍,吃不下飯,想問問方明曦此刻在哪,又給她打電話。
嘟聲一道接一道,響了十多秒始終沒人接聽。
她挂斷,再撥一次結果同樣。
周娣有點急,捧着手機在宿舍來回踱步,不停給方明曦打電話,都是忙音。
天黑下來,外頭冷空氣肆虐,冬天的蕭瑟比還未到來的年味更濃重。
周娣擔心方明曦出事,裹上大衣又出了學校。
周娣去過方明曦家,滿校這麽多人,方明曦只跟她一個人走得近。別人受不了方明曦,周娣卻覺得方明曦只不過是不善交際顯得不太好親近,真的相處下來,反倒比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人好得多。
方明曦這人看着冷面冷心,對朋友也像是少有好顏色,可周娣知道這個人不是石頭塊。就方明曦家租住的那個環境,那麽破舊糟糕,家裏條件那麽差,當初她纏着說要去,方明曦也沒有藏着掖着,到底還是遂她的意,大大方方帶她去看了的。
周娣滿腦子思緒紛雜,一時有些後悔先前和方明曦說的那番話。将事情和唐隔玉等人扯上關系,不知會不會害了方明曦。
她急得出了校門就打車,哪一路公交都等不及。
到方明曦家一看,門緊閉着,敲門半天沒有人應,裏面靜悄悄毫無動靜。
沒有人在家。周娣拿出手機又給方明曦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她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從小路跑出去。
到路邊剛要攔出租,斜前方不遠停了輛車,兩個高大的男人下來。
是那個和方明曦在校外咖啡店見面被她碰見的男人。周娣一眼看去愣了愣,見他們往方明曦家小路入口走,猶豫幾秒,跑過去。
“請等一下——”
兩個男人聞聲看來。他們回頭的剎那,周娣和那個略高一些的男人對上視線,下意識縮了縮肩膀。
好像是叫肖硯來着。
周娣咽咽喉嚨,“你們……你們是來找方明曦的嗎?”
兩個人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她頂着壓力道:“你們有沒有打她的電話,能不能打通?”
……
肖硯和寸頭确實是來找方明曦的。
周娣在他們看來是生面孔,并沒怎麽打過交道,突然跑出來叫住他們,舉動着實冒昧,但看出她眼中的急切和關心不作假,寸頭開口:“你也找她?”
周娣點頭,忙不疊道:“我打她的電話,一直打都沒人接,她家裏也沒有人。”
肖硯眉頭沉了沉。
寸頭扭頭看肖硯,想問他的意見,就聽周娣顫着聲,難過溢出喉嚨:“我好怕她沖動,出事怎麽辦……”
肖硯蹙了下眉,“說清楚。”
周娣看着他們倆,不知該不該說。想想還是覺得,當下找到方明曦要緊,她一個人愁也愁不出結果。
咽了咽喉,她把經過言簡意赅講了一遍。
“事情就是這樣。”周娣自責不已,眼裏泛紅,“她的電話打不通,我好怕,她會不會聽了我的話去找唐隔玉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