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朵

之後鄧揚的追問以及聊起的別的話題,方明曦都沒再聽。她匆匆起身,離開位置,離開咖啡廳。周娣追在她後面,想叫她,思及隔壁桌還在說話的兩人,當即噤聲,低頭跟出去。

方明曦的步子很快,走了很久,長長的商場行道,地板是白色的,清潔工時不時将客人踩過的痕跡擦除,幹淨锃亮。

“明曦……明曦!”

周娣小跑,繞過迎面走來的路人,喘着氣追上方明曦。

她拽住方明曦的手腕,“你等我一下!”

方明曦停了,站在來往人群裏,或許是她面色不對,周圍有兩三個回頭瞥她。

“你沒事吧?”周娣擔憂地問。

搖搖頭,方明曦緩慢抒了口氣,對周娣說:“剛剛他們說的那些,就當沒聽到。今天我們沒來過這裏。”

周娣一愣,不是很懂方明曦的意思,見她一派認真,臉上全無說笑,周娣點了點頭,“好。”

方明曦再度提步,周娣生怕她跑了,勾住她的手腕。

“我們現在去哪?”周娣問。

走出商場大門,外頭迎面撲來的風将方明曦的表情吹得淺淡,那神情,一剎像是恢複到她以往疏冷的狀态。

不過只是一剎,她垂下眼,斂神平靜道:“去吃飯。”

晚上九點,安靜的公寓響起開門聲。

肖硯在玄關換鞋,摁亮客廳燈,進屋沒兩步,沙發上端坐的方明曦回頭朝他看。

“怎麽不開燈?”他頓了頓,提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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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硯到櫃邊倒水,方明曦趿着拖鞋走到他身後。

“怎麽和寸頭在外磨蹭了這麽久?”她挨在他身邊。

他說:“有點事。”

“麻煩嗎?”

“還好,沒什麽大問題。”

她點頭,眼睫微垂。

肖硯低頭,入眼是她的發頂,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不舒服?”

“沒有。”方明曦擡頭,對他笑了下。

觸手溫度稍涼,他又碰碰她的臉,皺眉:“怎麽這麽冰?”

“剛從外面回來,可能是被風吹的。”她說。

肖硯問:“剛剛才回來?”

“嗯。”

“到哪?”

“和周娣出去吃飯。”

“吃了什麽?”

“牛排。”她說,“不過味道不怎麽好,下次不想去了。”

肖硯聽她話裏平靜,除了不如平時情緒高昂,狀态一切如常。他又倒了杯熱水,塞到她手裏,“暖一下,我給你熱牛奶。”

他走進廚房,方明曦在櫃邊看他。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視線,肖硯停住,回頭看。

她捧着熱水杯,站在原地,揚起一個笑。

“還要一個白煮蛋。”她說。

肖硯稍站,點頭,“好。”

……

喝完牛奶吃完雞蛋,方明曦窩在沙發角落看書,難得投入,沒有纏着他說東說西。

她不說話,客廳顯得過分安靜。

肖硯莫名不适,朝她伸手。

她從書裏擡頭,“怎麽?”

“上次背到哪了。”他說,“繼續。”

方明曦眨眨眼,将書本翻轉給他看,輕笑:“背完啦。新的一節,前面的內容我已經複習過了。”

她窩回角落,歪歪靠着軟綿的沙發,繼續看書。

肖硯忽覺無所事事,房裏和餐廳各繞一遍,沒有什麽事能做。

指針走向十點,方明曦放下書,“我有點餓。”

肖硯道:“想吃什麽?”

偶爾看書看得晚他會給她煮夜宵,大多是些面食。今天方明曦不太想吃,想了想道:“吃牛排。去樓下便利店買方便套裝,你煎給我吃好不好。”

肖硯皺眉,“冷凍的方便速食不好。”

“我想吃。”方明曦懶散躺着,揪着頭發繞在指上打圈。

他無法,說了聲“好”,下樓去買。

方明曦也有些無聊,穿上外套和他一起出門。

晚上有點寒,氣溫降了些,從樓道口出來,肖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大,輕而易舉就将她的五指攥在掌心。

他輕捏她的手指,感覺溫度比以往低,“怎麽這麽冷?”

“今天比較冷吧。”方明曦被風吹得縮了縮脖子,“薄外套還是不擋風。”

肖硯還沒說話,她忽地瞧見路旁草坪上有稀奇的小蟲,一把從他掌中抽了手,拔腿小跑過去。

“你看,這蟲子顏色好鮮豔。”她興致勃勃站在邊上瞧,兩只手揣進自己兜裏。

回頭見他慢悠悠地走,她喊他:“你快點呀。”

她嚷嚷着餓,看着卻不像沒勁的樣子。

後半段路一直走在他前面,走兩步一蹦跶,踢踢石頭,踩踩地面陷下去的小坑。前方好像有數不盡有趣的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一下也不曾回頭。

從便利店買了盒裝冷凍牛排,方明曦另拿了幾瓶乳飲品,外加一些零散東西,裝了一小購物袋。

原路返回公寓,兩人并肩而行。

方明曦和肖硯商量牛排外的輔食,“再拌個涼菜吧,我想吃涼菜。”

“涼菜?”

“對。冰箱裏有豆芽和花菜,涼拌豆芽或者花菜都行。加點辣,多放香油。”

肖硯說:“辣吃多了上火。”

“可是……”

“硯哥——!”

方明曦話沒說完,前方一道男聲橫插一杠,就此打斷。

“硯哥你回來了?到哪呀,我上去敲門,沒人應,在這等半天了,這風……”

鄧揚邊說邊靠近,臉上笑容洋溢,卻在看清方明曦的瞬間僵住。

肖硯和方明曦誰都沒說話,默契得不合時宜。

鄧揚滞愣半晌,目光在他們兩個身上來回,“你們……”

風卷起地上的草葉,四下靜得一片死寂。

方明曦緩慢地笑了,“啊哦,看來是吃不了牛排了。”

窗戶開着,公寓裏的氣氛卻悶滞無比。

鄧揚自進門後沒有說過一句話,肖硯亦是,客廳靜悄悄,倒一滴水在地上大概也能聽見“滴答”的聲音。

只有方明曦像個沒事人,把塑料袋裏的東西一一放進冰箱,拿出那兩盒牛排的時候,放在手裏掂了掂,似是很不舍。

冰箱“啪”地在她手下關上,她趿着拖鞋朝房裏走,經過客廳還跟肖硯打招呼:“我先睡了。”

客廳只剩兩個男人,鄧揚的臉色難看到幾點,唰白之下透出些許愠怒的青色。

“這就是你幫我照顧的人?”鄧揚盯着肖硯,生平第一次對他嗤笑。

肖硯說:“我沒答應幫你照顧誰。”

鄧揚騰地一下站起,狠狠一腳踹翻垃圾桶,“砰”地一聲,塑料桶身翻倒在地。

“那你照顧個什麽勁?都他媽照顧到你家來了!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好心——”

肖硯坐着,巋然不動,臉上神色難辨。

鄧揚大口喘氣,瞪着他:“下午我問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跟女人在交往,你告訴我沒有,現在這是什麽?”

肖硯越是沉默,鄧揚越是激動:“你說啊?你解釋給我聽聽!”

“沒什麽好說的。”肖硯道,“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呵。”

鄧揚冷笑幾聲,突然沖到他面前傾身抓住他的衣領,“我問你,你搞了她沒有?你是不是搞了她?!”

他喘着粗氣,脖子漲紅咆哮:“你他媽說我們不合适讓我別為個女人幹不該幹的事,我他媽傻逼一樣聽你的,結果呢?結果你把她搞到床上去了!操她爽不爽?我就問你,操她很爽是吧——”

肖硯捏住他的手腕,擡眸和他對視,眼裏沉沉一片。

“你要說什麽都行,但最好用詞注意一點。”

鄧揚的手一下使不上力,被肖硯捏得手腕生疼,紅着臉跟他角力,怎麽都掙不開。

是了。肖硯一直當他是弟弟照顧,他也知道,這個和他哥情同手足的男人,跟他、跟他那些朋友都是不一樣的。

他是真的敬重肖硯,越是這樣就越是無法忍受。

鄧揚還在掙,不妨肖硯一下松了手,他猛地往後摔,踉跄坐在地上。

“行!行!”他爬起來,滿臉憤憤,“當我沒來過,當我沒你這個哥!”

肖硯皺眉:“鄧揚。”

鄧揚甩手就走,還沒走出客廳,方明曦的房門開了。

她站在門邊,靜靜看着他們倆,“吵夠了?”

鄧揚稍停,腳尖一轉朝她走。他拽住她手腕,扯得她往前兩步。

“你跟他怎麽回事?”鄧揚質問她,“你喜歡他?啊?”

方明曦知道甩不開他的手,沒掙紮,反倒有幾分自如。她淡淡道:“喜歡啊,怎麽。”

平靜的幾個字猶如投下的炸彈,鄧揚本就不平的氣息起伏更加劇烈。

“你喜歡他?你才見過他幾次你就喜歡他,你喜歡什麽……”

他扯得方明曦來回晃,肖硯看不過去,擋開他。

鄧揚失去對她手腕的桎梏,看着擋在眼前的肖硯冷笑,“你不是說你沒有女朋友嗎,現在又是幹什麽?在我面前秀什麽?”

“你冷靜一點。”

“我不用冷靜!”鄧揚大吼一聲,忽地犯起倔勁,越過肖硯拉扯方明曦。

霎時混亂。

肖硯下手不禁用了力,不想鄧揚死死拽着方明曦,被推開的剎那,一個拽一個,兩人一道撞上酒櫃。

酒櫃最上格的兩架高腳杯叮當碰撞發出脆響,重心不穩,“嘩啷——”搖晃幾聲,朝着方明曦和鄧揚的頭頂歪倒砸下。

肖硯眼一凜,下意識伸手去拽——

猛地一下,扯開了鄧揚。

鄧揚被肖硯拉開,就聽玻璃碎裂的聲音,響徹客廳。

好在方明曦眼尖,反應迅速往旁邊躲,避了開。

玻璃渣飛濺,她摔坐在地上,手掌摁到碎片,在掌心紮出尖尖的小傷口。

肖硯一愣。

他過去,蹲在方明曦身邊,拿起她的手檢查傷處。她擡眸靜靜看了看他,複又低下。

鄧揚也愣了一會兒,見她受傷想上前,瞥見蹲在她旁邊的肖硯,心裏又升起一團怒火。

鄧揚甩手走人,将門摔得嘭響。

肖硯給方明曦拿來醫藥箱,還沒處理傷口,被那一聲震得耳顫。

“你還是去追他吧。”

“先處理你的……”

“我沒事。”方明曦朝門的方向瞥了眼,“他這樣跑出去,萬一出什麽事可就來不及了。”

肖硯猶豫,抿了抿唇。

她從他手裏拿過鑷子,夾出刺進手心的玻璃碴,唇邊輕勾,“我自己能行。你別忘了我是學什麽的,這點小傷口……”

肖硯心裏似是掙紮一番,到底還是擔心鄧揚沖出去,會沖動幹出傻事。

“那我先去找他,我很快就回來。”

方明曦若有似無地“嗯”了聲,沒擡眼。

肖硯摸摸她的頭,着急沖出去,外套也沒拿。

方明曦坐在滿地碎玻璃碴邊,安安靜靜給自己處理紮破的手掌。

消過毒以後擦上藥水,用紗布稍微纏了兩圈将傷口包緊,她收好藥箱,去陽臺取掃把,掃幹淨地上的玻璃。

做完這些,環顧一圈空蕩蕩的客廳,方明曦坐到沙發上。

紗布滲出一點點血,紅殷殷的。

她擡指在那紅點上戳了下,“……也沒有那麽疼嘛。”

鄧揚沒有出事,肖硯在路上找到他,送到酒店待了一晚上,第二天買車票送回他爸那兒。

方明曦獨自在公寓睡了一晚,第二天肖硯回來,少見的精神不濟,下巴上冒了點青青的胡茬。

他張口便問她的傷:“疼嗎?”

方明曦倒是沒在意,随口說了句:“昨晚包紮過了。”饒有興趣地摸他的胡茬玩。

肖硯很疲憊,抱着她坐在沙發上,許久未言。

像是一個插曲,來得快去得也快,消散之後了無痕跡。

公寓裏的生活平靜如常,方明曦還是每天看書備考,偶爾出門和周娣吃個飯逛逛街。

肖硯回來的次數比以前頻繁,以往有事還會留在隊裏過夜,鄧揚走後,基本每天都會回公寓來,不管多晚。

只是方明曦收了玩心,不再纏着他要他幫她背書、背考點,每天早睡早起作息規律,在白天八個小時裏,将效率發揮到最大,準時完成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複習任務,天一黑就看看電視,散步解悶。

說不出來有哪些東西變了,但肖硯能感覺得到。

她以前很纏他,喝個水都要他喂,明明坐在沙發上也要倚進他懷裏,攥着他的手指能玩上半天。現在不了,更多的是悶頭看書。

那天買的兩盒牛排,肖硯想起來要給她做,翻翻冰箱卻沒找到。

方明曦滿不在乎告訴他:“買的時候沒注意,我一檢查發現保質期過了,就順手跟垃圾袋一起扔了。”

心裏有點堵,肖硯說不出來,沒有地方宣洩,也沒有什麽能說的。

她還是一樣,和寸頭說說笑笑,郭刀煮菜的時候在旁邊提前偷吃,晚上只有他們兩人,她也是一樣的熱情,一樣的毫無保留。

可他覺得不夠。

她的表情讓人覺得摸不到碰不着,随時都有可能不見。于是他更加用力,更加徹底,每一次都折騰到她哭。

她總是一邊哭,細白長腿一邊纏着他的腰,手臂攀在他背上,指甲用力掐進他的肉裏。

每當這時候,他才有一點真實感。

時間離暑假越近,肖硯越煩躁。

寸頭看出他的不對勁,問過好多遍,他只說:“沒事,沒睡好。”

沒睡好的次數多了,寸頭甚至考慮要不要給他買點助眠的藥。

就這麽磕磕絆絆到了夏天,又是一個畢業季來臨,周娣等實習學生回校拿畢業證書,準備許久的方明曦則踏入考場。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肖硯在外等候多時。

方明曦一身輕松地上車,考試才剛結束,她就一副卸下重擔的模樣。

肖硯問:“有把握?”

“嗯。”她點頭,降下車窗。

見狀肖硯把空調溫度開低,“關上。”又說,“等結果之前,需不需要準備什麽。”

方明曦道:“沒什麽要準備的,過兩天去和房東交接,舊的那些家具本身也不是我們的,只有我媽的一些東西帶上就是。不多,到時候開學,塞進行李箱裏應該能裝得下。”

肖硯颔首,還沒說話,她歪頭靠着坐墊背椅,閉眼,“我睡一會兒,太累了。”

“……好。”他瞥她,對于學校的填報問題,仍舊沒能問出口。

各地學校放假,學生們開始閑适的暑假生活。

方明曦過得也很開心,雖沒四處玩,每天睡到自然醒,無事擔心,日子倒也輕松。

只是肖硯總是看着她,好多次,看着她不發一言,不知在想什麽。

她若是挑起眉頭問:“怎麽?”

他便會答:“沒事。”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等她說什麽。可當她主動開口和他說話,他又總是顯得有些抗拒。

方明曦知道他在抗拒什麽。

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肖硯不在公寓,她把衣服和随身用品收進新買的行李箱拎到周娣那兒,等她再回公寓,肖硯便在客廳等她。

方明曦告訴他:“我拿到錄取通知了。”

像很久之前告訴她自己得到獎學金那次一樣,她笑得眉眼彎彎。

她說:“我報了班導給我推薦的學校,不在首都。”

肖硯沉默許久,喉頭動了動:“那……等總隊安頓好,不忙的時候我來看你,每周有兩天假,我……”

“不用了。”她笑着看他,“你懂我的意思,你懂的,肖硯。”

她向前,抱着他靠近他懷裏,聲音輕輕,“我很喜歡你。可是好像還是不太合适,我試過了。”

肖硯沒有像往常一樣抱她,倉皇轉身欲走,“我去給你煮宵夜……”

她拉住他,将他的腰抱得死緊。

“那所學校很好,老師、同學、學校資源全都很好,我們班導的校友在那裏,我能學到好多東西,以後會成為一個很優秀的護士……”

她一字一句說給他聽,昂頭問他:“你會替我高興的,對不對。”

肖硯僵着身子站在那。

方明曦眼裏紅了一些,她笑說:“你知道的吧,那天你跟鄧揚在咖啡廳見面,我也在,我都聽到了。你這麽聰明早就猜得到,你一定清楚我其實知道你們見過面了。”

不然那天買牛排被鄧揚撞見,她不會笑,不會是那個反應。

“你有不能放下的東西,我也有。”方明曦吸了吸鼻子,将酸澀堵回去。

肖硯放不下對鄧揚他哥的愧疚和感激,這是他永遠的包袱。

而鄧揚是她母親死于火災的導火索,盡管她也有責任,但她心裏過不去這道坎。不管和誰在一起、不和誰在一起,她跟鄧揚永遠都不會有可能。

那一天酒杯倒下,肖硯選擇拉開鄧揚,在他心裏,鄧揚始終比她重要。

“……親我一下好不好。”她說。

肖硯不動。

她眼紅,喉嚨哽了一下,“以後就沒機會了。”

他還是沒反應。

方明曦緩緩松手,還沒從他懷裏退開,他忽地将她箍進懷裏,親吻比所有時候來得都更激烈兇猛。

從客廳到卧室,從沙發到床上,灼灼烈火整夜燒徹。

他不要命似得狠狠入她,她哭得啞了聲,在他背上抓出指痕。

最後肖硯給她擦幹淨,全身上下,包括臉上亂七八糟的眼淚。

方明曦抱他,在他懷裏聲音發悶。她說:“你不要開口留我,你一叫我的名字,我什麽都扛不住了。”

“我從這裏走出去,你就當沒有看見……好不好。”

肖硯任她抱了很久很久,才輕輕環住她的腰。

“……好。”

——

大三畢業這年的暑假,方明曦離開瑞城。同年九月,進入新校園就讀。

校門兩側主幹道上種滿了茉莉。

她拉着一只笨重行李箱,從此,踏上飄滿花香的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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