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雲一別不能忘(2)

更新時間:2013-09-04 11:00:15 字數:7288

“小延!”

少年意識到不對勁,心裏的恐懼強烈襲擊上來。

他不怕自己死,怕的一直都是小延會死,小延還那麽小,她怎麽可以這麽早死?

強忍着喉間的灼痛,奮力呼喊:“不要相信!那些是幻覺,都是幻覺!小延,你醒過來,跟哥哥在一起……”

他緊緊抱住她,“小延,你不能死……死去的話就什麽都沒有了……”

忽然感到好後悔呀,如果小延就此死去的話,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如果不是一時心軟把她留在身邊,她會留在一戶好好的人家,安逸穩定地長大成人。

跟着他,颠沛流離過不到好日子,到頭來還要死于非命……他真的對不起她。

“小延,”他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起來,将她納入了懷中,“只要堅持一會會兒……再堅持一會會兒,一定有人來救我們……我們可以喝到甘甜的清水,吃香噴噴的烤羊腿,還有鮮肉餅、五香牛肚、蜜瓜、葡萄和青蘋果……”

可是,現在連食物也打動不了小延的心了,虛幻裏家庭的溫暖包圍着她,讓她舍不得墜入現實的塵世。

現實有什麽好?累、渴、餓……而心愛的人永遠也弄不懂自己的心——即便是懂得,他也不會相信。

少年感覺似有一只手正緊緊揪住了自己的心,揪得那麽緊,仿佛頃刻間就可以把它捏碎了。

他的眼前也開始出現幻覺。看見有鮮花正在迅速枯萎,鮮豔的顏色轉眼成了焦黃,豐潤的花瓣卷起成枯幹……

一大片的絢麗花海,轉眼凋敝成荒漠茫茫。

小延,你不能死——

他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裏的殘夜劍。

劍出鞘,鋒利的劍刃映着夕陽的餘光,也映在他幹澀的眼底。

劍刃在手腕上輕薄地劃過,既涼且熱的疼痛。

他把傷口湊近了女孩的嘴邊,鮮血就這樣湧了出去,流入了女孩微張着的呼吸困難的櫻桃小口裏。

血腥味嗆得女孩忍不住咳嗽,下意識地抗拒,卻又本能地去吮吸。

這是生命之泉。

她的意識終于漸漸恢複過來,也驟然明白了他在做什麽。

“哥哥?!”她驚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捏堵住了他的傷口,“哥哥,你……你不能……”

你不能這麽做!不能用你的命來換我的,我也絕不能容許自己接受你這麽隆重的饋贈。

“小延,你還小,你必須活下去……”少年原本幹渴碎裂的嘴唇因失血更顯蒼白。

小延用力搖頭,如果以你的生命作為我活下去的代價,那我活着沒有意義。

她沒有力氣說出來,沒有力氣表達出心裏的感受。唯有緊緊握住他為她而自傷的手。

哥哥,何況你就算流幹了全身的血,也未必可以換我活多久,在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裏,就算我把你吃幹抹淨了,又可以支撐得了多久?

全身脫水,她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唯有表情極至哀苦。

或許是寶劍太過鋒利,又或許他以血相喂的決心過于堅烈,他的傷口劃得很深,就算被她緊緊握住,依然血流不止。

黏稠的血液順着她的指縫還在往下面滴流,仿佛看到少年的生命力正随之一分一分地虛竭,小延又急又痛,用盡渾身力氣大喊一句:“哥哥,一起——死!”

一起死吧,和哥哥一起死也是一種幸福不是嗎?

這時候,少年卻把視線投向了遠方。

眼神很迷蒙,恍若人臨死之前彌留一般的空靈。

“哥哥——”她心慌慌地喊他。

如果要死,也得讓她死在他的前面啊。若不然,剩下的時間她會很害怕。只有他在身邊她才能不害怕。

“小延,”少年突然輕輕地開口,“我……我終于看見海市蜃樓了……”

他看見一隊整齊的馬隊正自遠方向他們走來。人人都很精神,衣履鮮明,馬隊中央更有氣派堂皇的車駕——

是海市蜃樓嗎?

烤羊腿、鮮肉餅、五香牛肚、蜜瓜、葡萄和青蘋果……

原本都是少年用來誘惑女孩活下去的美食,現在都煥發着真實的香味呈現在眼前。

馬隊不是海市蜃樓,他們終于幸運地遇上了救星。

馬隊的主人是位夫人,中年美婦,看衣飾與排場都顯示出她身世的闊綽。

恰好到了黃昏時候,夫人索性吩咐就此紮營歇息下來。

看她差指使喚人時的姿态以及随從人員的恭敬度,倒不像尋常的商旅,而很有官宦人家的做派。

豐富的晚餐,讓剛剛喝了點兒羊奶吃了點幹馍稍稍恢複了些許體力的女孩和少年都感到有點無從下手。

“吃啊。”女主人很慈藹地微笑着,主動夾了兩塊肉餅到他們的面前。

“夫人,今日大恩在下無以為報,如夫人有什麽用得着的地方,下在萬死不辭。”少年猛然立起抱拳,朗朗地道。

手腕處的傷口已由夫人遣随隊的醫者止血包紮過了,包的是雪白的紗布,擡拳揚手之間有幾分耀目。

夫人望着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有點好笑地道:“瞧這話說的,我又哪裏有需要你一個小孩子來萬死不辭的地方。”

在她的眼裏,少年和小延都只是瘦骨嶙峋的孩子,而男孩如此少年老成的說話口氣只是讓她覺得忍俊不禁。

“是你們自己有福緣,命不該絕,才讓我在這茫茫沙海裏遇見了你們,而救你們對我來說更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夫人娓然道,“我家裏一共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将近弱冠了,最小的今年都十二歲了,你呀,我看最多也不過十五六歲,跟我們家老三差不多。”

“夫人真的有将近弱冠的孩子嗎?”少年尚來不及答話,一旁的小延忍不住插起了嘴。

夫人轉首,看到女孩小臉上滿是驚異的表情,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睜得大大的,眼珠子烏漆漆的黑。

“是呀,怎麽了?”禁不住更加放柔了聲音。

小延也不回避她的目光,只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她,很認真地說:“夫人這樣年輕,要是跟最大的孩子一起出門,豈不是要被人誤會是姐弟嗎?”

這一下,夫人被逗得更樂了,她一把攬住了小延,笑呵呵地道:“這孩子可真會說話!”

小延卻着急地搖着頭,“小延可一點都沒有瞎說呢,不信您問我哥哥——哥哥,是不是?”

夫人更開心了,笑着問:“你名字叫小延嗎?”

“是。”小延乖巧地答,“綿延不絕的延。”

“挺不錯的名字,”夫人邊說邊托起她的下巴,“長得也不錯呢。”轉而又向身邊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侍婢道:“咱家裏那四個都是男孩,我做夢都想着能生個小女孩,總也不能如願,你瞧瞧,到底是小女孩懂得招人疼。”

那侍婢亦微笑着打量小延,“是啊,這小丫頭倒真的伶俐可愛,若是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養得再豐腴一些,準會更标致可人的。”說着,也夾了一口菜到小延的碗裏。像這種官宦人家的夫人,大多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随身侍婢都是閨中陪嫁,在主人面前地位非比尋常,“來,多吃些,好好補充點兒營養。這麽小年紀出來流浪,差點兒就把小命送在這荒漠裏,怪可憐見的。”

小延聽了這話,轉眼看了一眼少年的手腕,輕聲道:“說到要進補,還是我哥哥得多吃一點,若不是哥哥用他自己的血來救我……只怕縱然有夫人這樣菩薩心腸的救星出現,小延也沒有福氣可以等得到了……”說着,她把自己碗裏的菜轉挾到了少年的碗中,“哥哥,你吃!”

少年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旁人,“小延,你……”

他不知該怎麽說她好,明知道他最受不了如此的煽情,偏偏還要表現在人前。

“吃嘛。”小延眨巴着眼睛望定他,“我要看着你吃光嘛。”

真像一只乖巧讨好的小貓。

“你就大口地吃吧,”夫人也忍不住開口,“看在你妹妹這份心,不用跟我客氣,也別講求什麽禮數了。”

“有這麽貼心可人的小妹子,”那侍婢也道,“換了我也願意割了自己的腕子換她的命了。”

見人人都誇自己,小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裏有羞澀的笑意紛紛,“夫人,大娘,你們別把小延捧上了天,小延會驕傲的哦。”

一頓晚餐因為有了小延的莺聲燕語,氣氛很是融洽。

“哥哥,你為什麽不開心呢?”

被安置在單獨的小帳裏,小延親昵如往常地挽住了少年的胳膊。

“我沒有不開心。”少年道。

“那為什麽适才和夫人一起用餐時,你一聲也不吭?”

“我本來就不是善于言辭應酬的人。”少年道。

“反正,反正我就覺得你有些不太一樣。”

面對朝夕相處又一心在意的人,小延是非常敏感的,只覺得哥哥比起往常确實太嫌沉悶了。

“沒什麽。”少年卻不願意多作解釋,只顯露出很疲倦的樣子道,“我只是覺得累得很。”

小延立刻想到他是受過傷失過血的,忙道:“那你快躺下吧。”

躺下來,他依然是往日背對着她的姿勢,抱緊了手中的劍。

小延對着他的背,卻是心事紛紛亂亂。

有一個問題想問卻一直不敢問——哥哥,當你決定割開自己的血肉來救小延的時候,是因為愛,還是只為了道義?

無論如何,他肯犧牲自己來救她,足以證明自己在他心目中該是很重要的吧?

“哥哥,”不管對方此刻是否已經睡着,聽不聽得見,她輕聲在他背後道,“小延永遠會記得你對我如此的好。”

她把小手自他的腰上環過去,準确地摸到了他受傷的那只手腕,搭在了紗布上面,很輕柔地撫摩着。

哥哥,小延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少年一動不動,似乎并未被吵醒,但其實他是睜着眼睛的。

“小延。”他終于開口喚了一聲。

小延的手一停,“我……我把你鬧醒了?”

“沒有,我一直都醒着。”

“哦——”

“小延……”

“嗯?”

“今天的那位夫人看上去人很好。”

“是啊,若不是她心善,出手搭救,我們就真的死在沙漠裏了。”雖然很意外他會在這時提起夫人,但小延還是很快地順着他的思路應和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哥哥,咱們以後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她的語調輕快,自從跟着他以來,學會以積極的态度面對人生,以樂觀的思維想象未來。

少年卻仍然一副低沉的表情,“那位夫人,想來是某國官宦人家的家眷,外出游玩或者辦事才路過這裏的。”

“應該是吧。”哥哥久行江湖,閱人無數,自然看人是比她準,小延也樂得附應他。

“夫人看上去很喜歡你,連她身邊的大娘也對你印象很不錯。”

“那是小延人見人愛啊,好像之前商隊的大叔們也都喜歡我。”到底是小孩心性,小延對于自己的受歡迎很有些小自得。

“或許他們多少也有些憐憫,”少年嘆了口氣,“如那位大娘所說,那麽小年紀就出來流浪,可憐見的。”

“可是我沒有覺得自己可憐啊。”小延猛然握緊了他的手,那一刻,心裏總是覺得他的言辭很不祥,“跟着哥哥生活小延很快樂,就算是面對生死存亡的時候,也一點都不悲傷。”

被小延握到了傷口處,紗布上迅速現出了血跡。但少年沒有顯現出任何疼痛的狀态,他忍耐着,為了即将到來的分離而珍惜這最後一刻親密的時光,疼痛在這時又算得了什麽?

“我想見夫人。”

深夜,少年站在了夫人的帳蓬前。

這是一個無論怎麽說來都很冒昧的舉動,然而守帳的人還是進去替他禀報了。

也許因為那一刻他的神情,有壯士斷腕一般的悲壯。

任再愚莽的粗人都看得出來他必須見到夫人的決心有多麽強大。

很快,夫人請他進去。

出身官宦的夫人極為講究禮數,雖然召見的只是一個仿如自己兒子一般年紀的少年,又有貼身侍婢相陪,依然換上了正裝,

端坐在一張鋪着柔軟獸皮的長榻上,她的侍婢立在身旁。

“少俠深夜求見,想必是有什麽重要之事吧?”她一如白日一般的和藹可親,語聲節奏平穩,“請坐下慢慢說吧。”

可少年不坐,身子一矮竟跪了下去。

倒把夫人她們都唬了一跳,夫人從榻上一立而起,“少俠何必如此?”

少年二話沒說,又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才緩緩開言:“在下與小延的命都是夫人所救,夫人對我們恩重如山,在下感激不盡,實難以為報——”

他停頓,夫人卻并未在此時接口,因為知道他言語之中意思還沒有完。

“——所以,我想把小延……留在夫人的身邊。”

夫人真正感到愕然。

“當個女兒也罷,做個丫環都好。”少年繼續說,“小延為人很懂事乖巧,一定不會讓夫人失望的。”

“為什麽呢?”夫人尚覺得無法回過神來,她并不相信僅僅是為了報恩。

“你把妹妹留在夫人身邊,那你自己呢?”她的侍婢也急着問。

“我自然還是繼續我的流浪生涯,而小延——她實在并不适合跟着我過這種漂泊的日子。”

“丢下她一個人在這裏,你能舍得嗎?”夫人問。

“舍不得——也得舍。若不然,我不敢想象萬一有一天再出現類似這次的情況,我不敢想象小延為了遷就我的理想而送掉自己卿卿性命。”

夫人猶豫着,“收留一個小延,對于我來說不是難事,而且我也确實很喜歡她,但是——小延同意嗎?畢竟是骨肉分離的事情……”

“小延并不是我的親妹妹。”

“啊?”

少年苦苦地笑,此時此刻,縱然是親妹妹,也由不得他舍不下。

“小延是我流浪途中所救的孤女,那時她家裏遭匪徒洗劫,一家人被殺得只剩了她一個。”

“哦……”夫人蹙起了眉,沒想到那樣開朗樂觀的一個小女孩,居然遭逢過如此慘烈的變故。

“小延跟在我身邊有半年多了,栉風沐雨的,實在過不了什麽好日子,我亦勸過她,找戶好人家就把她送去收養,但那傻丫頭素來有些倔性,受多少罪挨多少苦都趕不走,似乎認定了我。無奈,我一度改變了主意,覺得雖然帶着她不太方便,總也可以過日子……我本身亦是孤苦伶仃的出身,只想着在有生之年周游列國,見識很多東西,憑着手中的劍也沿路行些俠義,幫助一些可以受到幫助的人。我注定沒有能力也沒有那種心願去過安定的日子……這次進沙漠是我的主意,卻不幸遇上龍卷風,差點害得小延送掉性命……如若我一開始就能堅持自己的決定,不把小延留在身邊的話,小延不必受這樣的罪,冒這樣的險。所幸,讓我們遇上了夫人您,看得出您有一副菩薩心腸,小延若留在您的身邊,哪怕是做個粗使丫頭都不會受到虧待,都比跟着我好上千倍萬倍。”

說着,他又連連叩首,“求夫人大發慈悲,收下小延吧。”

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面前如此屈膝,為了小延的下半生卻是值得的。

夫人忙使侍婢扶他起來,“好了,我答應你就是。”沉吟片刻,又添了一句,“而且,有一點你絕對可以放心,我不會讓小延做什麽粗使丫頭,我會收她做我的女兒。”

少年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夫人把目光落在他受傷的手腕上。

少年下意識地掩住了。想起因為小延的緊緊相握,紗布外面已經又滲得血跡斑斑了。

夫人輕輕嘆了一口氣,索性解釋得清楚些:“一是為了小延這丫頭的可愛與身世可憐,二則,也看在你對她的這份心。難得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在最危難的關頭肯犧牲自己去保全她,且又處處為她着想。”

“是啊,”侍婢這時亦露出了笑容,幫腔着道,“我們夫人與小延姑娘投緣得很,适才一直不停地在私下裏誇着呢。夫人一連生了四個都是兒子,早在心裏巴望着得一個閨女呢。适才聽你提出這樣的請求,簡直又驚又喜,覺得是天上掉下來的如意事呢。你放心吧,小延留在夫人身邊,必不會虧待她的。”

少年緊懸着的一顆心至此才算完全放下。剩下來的問題便只有怎麽去說服小延了,但似乎這卻是個更大的難題。

“只是……”

“只是什麽?”夫人問。

“只是小延對我的感情亦很深厚,怕她未必肯乖乖留下。明天天亮時,我會把這事跟她說,不管她同不同意,我肯定是會決然地走,若她非要跟着,就請夫人狠下心腸強行扣住才是。”

狠下一時的心腸,保得她一世的安康。

小延,原諒哥哥要狠心将你抛棄了。

訣別果然是如所料的那般撕心裂肺。

小延永遠記得那時自己是如何赤着雙腳在他身後拼命追趕。

可他走得那樣毅然決然,步履如飛而又穩健,一點也沒有什麽留戀的樣子。

就算母親的衛隊不拉住她她也無法可以追得上。

她跌倒在沙地裏,捶胸頓足地嘶叫掙紮。

“哥哥!哥哥——”

直喊得喉嚨都啞掉。

那一刻,頭頂烈日如火,身下黃沙如沸,心底離痛如煎如燎。

那是記憶中最後一次歇斯底裏的哭泣。

哭得雙眼都快瞎掉卻依然沒有辦法挽回想要留住的人。

從此以後,她告訴自己,哭是一件最沒有用的事情。

她的眼淚從來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父母親人,還有哥哥,該離去的始終都會離她而去。

後來跟着母親,生活的确十分安定,養父和兄長們也都對她很好。

可是,自己卻缺少了一種投入的心情。

不敢付出更多的感情,因為知道人世無常,說不定哪一天又要面對分離。

果然,分離來得如此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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