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舉案齊眉意難平(2)

更新時間:2013-09-04 11:00:15 字數:6707

在她開口出聲的一剎間,珍河眨一眨眼,明河的幻影迅速消失了,眼前的人是迦延——他的王後、他的新娘。

“為什麽是紅鞋就不穿呢?”他沒有一定非要逼她穿上鞋的意思,只是有點好奇。

走過來,把她手裏的鞋子拿到了自己的手裏。那是一雙精致的鞋,材料與繡工都是絕頂的,可惜卻無法博得主人的青睐。

“是了,我想起你平日都沒有紅顏色的鞋子呢。”他是個細心的人。

“是有原因的,但是……不說也罷。”

至少不是今天該說的事情,再不濟她也知道今天是大喜之日,說些刀光血影的事情總是不怎麽吉利的。

“是跟你的身世有關嗎?”珍河從她神情中已經猜到了幾分。

“是。”

“我知道了。”珍河道,便也不再追問。

“剛才看到那幅畫了?”他又問。

“看到了,國主有心了。”

“那是我送你的新婚禮物,你若喜歡便好,明日可以拿回月華殿去。”

“嗯。”

兩個人并肩坐在了床沿,驀然都覺得有幾分怪異。

巧榆預先給迦延上過了課,告訴她新婚之夜該做些什麽。那些事情與想象變成無數根細針在她的腦子裏鑽來頂去,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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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她的心裏,對于今夜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有些事情,明知避無可避的,就只有勇敢地去面對罷了——這是她在經過很多經驗教訓之後所得出的真理。

紅燭爆了幾個燈花,夜漸漸要深了。

如此和衣坐在空闊的寝宮裏,倒是有幾分寒意。

“你這樣赤着腳在地上,冷不冷?”珍河突然開口問。

“還、還好。”不想表現出驚慌,但到底道行不夠,只這一句話開口,便讓人看出心裏的緊張了。

“伸過來,我替你焐一焐。”

“不、不用了。”她的臉火燒一樣的紅,腳往裙子裏縮着。

珍河沉默一陣,又道:“夜深了,該就寝了。”

猶如聽到號令,迦延下意識地站起來,“臣妾、臣妾替國主寬衣。”

她從來不曾這樣替人寬過衣,手勢有些笨拙,甚至指間在微微地顫抖。

珍河很高挑,她高舉起雙手解他的扣子,領口一顆龍形盤扣解了三次都沒有解開來,手指還屢次掃到了他頸上的肌膚,她更慌亂了。

“算了,我自己來。”

終于令他都看不過去。

迦延深恨自己的表現居然如此差勁,明明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事情,為什麽一到臨陣,仍能搞得一團糟?

老天已經很厚待她了,至少珍河對于她來說不是陌生人,在他們真正成為夫妻之前已經培養了多年的感情。

不過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一直在心頭萦繞不去。雖然知道珍河注定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心裏面,她竟是早就把他當成哥哥的。而對于當年那個少年,雖然口口聲聲她都喚他哥哥,可心裏面,她一直盼望他會在有朝一日成為她的愛人……

怎麽又想起了哥哥呢?

在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她卻一直在回憶起很年多來都刻意不願意去回憶的畫面——哥哥為她沐足,背着她在迢迢道路上奔走,兩人同床共枕,她曾把他們的發結在一起……

這些記憶如今回想起來都帶着罪惡,她覺得她對不起國主。

轉眼間,珍河已經坐在在被中。拍拍床沿,他向她道:“迦延,過來。”

她輕輕咬了咬唇,不再猶豫地亦自己脫下外衣,卸了頭頂的冠,向他走去。

并肩共枕,大被同眠。散在枕上的發有幾縷在不經意間粘連糾纏在了一起。

迦延想起當年與哥哥同床共枕的每一夜,她還為他梳過頭,他的發粗硬而深黑,而不似此刻的珍河——珍河的發細而柔軟,色澤淺淡,散開來飄逸如絲。

睡在外床,她僵硬地躺得筆直,雙手交疊于身前。

令她意外的是,珍河那邊居然也是類似的動作。原來他與她一樣緊張呢,只是僞裝鎮定的本事比她略高一籌。

許久,兩個人都一動也不動,就算躺得腰酸背疼,卻翻個身也不敢。

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卻根本是無法睡得着的。

“迦延,你……冷不冷?”終于還是珍河又先開口。

“不冷。”她道,随後又懊悔自己答得太快,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意圖不經意地流露。

幸而珍河不見怪,亦不受挫,他翻過了身,臉對着她的側顏,又開口道:“你的腳肯定冷。”

“唔……哦。”他說話的時候氣息噴到了她的臉上,讓她慌亂得口不成言。

“你轉過來,我替你暖一暖。”

他的語聲如此親切,單獨在她的面前,他從不自稱是朕的。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遵命地把身體轉過去,面對了他。

對上了他的眼睛,他沖她輕輕笑了一笑。還是那樣明澈的笑意,沒有半絲邪意。

她不禁輕輕地屈了屈膝,腳亦随之擡了起來。

他在被中一把握住,她下意識地一震。

“怎麽了?”他無辜地問。

“沒、沒什麽。”她紅着臉搖頭。

她的腳果然很冷,握在手裏似兩塊冰。

而他的手卻是很溫暖的。修長的手指,習過武的掌心亦有輕繭。她不禁又想起哥哥為她沐足時在她雙腳上來回搓摩的手……

珍河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肚子上,柔軟而散發着燙意的小肚子。

“暖不暖?”他柔聲地問她。

“嗯。”她亦微笑起來。卻分不清自己是感動,還是因為在他身上突然找到了殘夜哥哥的感覺。

“真是傻丫頭,都凍成這樣,還在那裏硬撐着。”他嗔然道。

她又笑了一笑。

他緩緩地向她挪近,枕上的頭已經靠得很攏,晶晶亮的眼眸好似催眠一般讓她移不開去目光。她的呼吸停滞了,因為太緊張。

他們凝望着彼此。她的腳被他焐得已經熱起來,全身都熱了起來。

她以為他接下來會吻她,于是嚴陣以待,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激烈。

可是沒有,過了一會兒,他只是伸開雙臂将她輕輕抱在了懷裏。

他的吻落在她的鬓邊,“睡吧,我的傻丫頭。”

睡吧?就這樣睡嗎?純睡覺?

她有點不可置信,身體還是不敢全然地放棄警戒。

但是一直過了很久很久,他都再沒有別的動作,她終于一點一點地放松了自己,漸漸亦有了困意。

“對不起啊迦延……”朦胧中卻聽到原本以為早就睡着了的珍河又在說話,“對不起,我……不能夠……”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夢話,她清醒過來,等着他繼續說下去——不能夠什麽?

可是,他沒有再說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他呓語着咛哝了兩聲。

迦延側耳傾聽,聽到他叫的是:明河,明河……

明河,他的妹妹,那一輩子都因為疾病而不得展顏的女孩,那用大哭大笑迎接死亡、在臨死前揮盡心底豪情的可憐的懷怡公主。

驀然覺得珍河其實也很可憐,直到現在他都惦念着死去的妹妹,為她而如此悲傷。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人,想珍惜卻無法珍惜,寧可痛苦卻也不肯遺忘。

她緊緊抱住了他,在心裏輕輕地喚:珍河哥哥。

圓房之夜到底是怎麽樣的,只有珍河和迦延兩個人知道。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日彩殿的時候,他們幾乎同時醒來。

雖然什麽都沒有做,卻仿佛彼此捅開了一層隔膜,心理上更為親近了一層。

原本為了圓房的事情,她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惴惴不安,等到那一夜過去之後,她整個人看上去輕松了很多。

在外人看來,她這是一種新婚甜蜜的表現。

其實,她也不是全然的輕松,關于為什麽珍河到後來什麽也沒有做,迦延心裏不能沒有疑問。

尤其聽到他在夢呓中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能夠……

不能夠什麽?什麽不能夠?

她暗自心驚地懷疑國主不會是有什麽身體上的難言之隐吧?

也許正因為心中有所虧欠,珍河對迦延比往日也更為憐惜了數倍。在外人看來,這亦是一種新婚甜蜜的表現。

第二夜,他們依然一起度過。

兩人睡得比前一夜更為中規中矩,分了兩床被窩。

“迦延?”他輕輕喊她一聲。

“嗯?”她下意識地回應。

“我睡不着,你呢?”

“我也……睡不着。”

“我們,聊聊天吧?”

“好。”她同意。

“關于紅鞋子的禁忌,我很好奇。”珍河道,“迦延,跟我說說你的身世吧,一直想聽,卻一直都沒有機會。”

他所聽到的版本是齊夫人的,已經是從沙漠裏開始。

“也許并不是如你想象中那般精彩,只是一個平常至極的關于分離的故事……”

在那段往事裏,她經歷着太多的死別與生離,現在說起來仿佛遙遠得像前世一樣。

“沒關系,我想聽。”

“……既然國主想聽,臣妾就說說吧。”

于是這一夜,又在說故事中度過。

這日黃昏,珍河在寝宮的庭園中練劍。

茹佳已經好幾日都不見國主了,終于忍不住過來瞧瞧。

誰知還未走近,便看到迦延正在旁邊廊下坐着。

“妹妹。”迦延看到茹佳,忙站起來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可茹佳卻并不似往日般熱情,看到她似乎還有點意外,一愣之後笑得有點僵硬。

今日茹佳穿了件雪青色的上襦,下裙是嫩柳色的,印了深翠色的柳枝與柳葉;迦延穿了件蛋清色的上襦,下裙是柔粉色,印有桃紅色的花朵與花瓣。

珍河聽到聲音停下來,恰看到她們二人站在一處,不由輕輕笑道:“我的王後與愛妃,倒真是桃紅柳綠,相映成趣。”

迦延聽了倒沒有什麽,茹佳卻笑得更為勉強。

“怎麽了?”

珍河畢竟是細心的,收了劍式走到她們的身邊,極為自然地伸手捏一下茹佳的臉,“這幾天倒不常見你,臉色好像不太好呢。”

茹佳反常地躲了一下,有點敏感地回頭去看迦延。

迦延對她的反應略有詫異,不由也留了心。

茹佳顯然也意識到自己行為不妥,便故作大方地扯開話題,一眼正看到珍河的禦用寶劍上垂了一根新的劍穗,顏色是正紅的,編進了一顆淡黃的金珠子,下面還襯着兩顆透明的琉璃珠,回文結子打得很精巧。

“國主哥哥哪裏來的新劍穗?真漂亮呢。”

珍河看了一眼迦延,“是你王後姐姐替我編的。”

原來就是那晚她向他講起了以前的事,說到哥哥不肯要她給的劍穗子,惹得她很生氣。

當時他就說:“他不肯要,我要。你明天替我編一個吧。”

她答應了,第二天便趕着找絲線與珠子,精心地編了一個送他。

茹佳一聽這話,又看到他們彼此眉目相傳的神情,驀地又不是滋味,心裏想掩飾,可表情上已經露了出來。她素來不是懂得掩飾心情的人。

“原來王後姐姐還有這種手藝,我竟從來不知道呢。”

迦延聽出她話裏隐有的酸意,便道:“還是小女孩時候的玩藝兒,如果妹妹不嫌棄,下次姐姐給你編個玉扇墜子,好不好?”

“那可有勞姐姐了。”茹佳自知壞心情已經露了七八分,心裏也很尴尬,忙不疊地道。

“原來,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那樣簡單的。”

早早地在國主與迦延之間告退,茹佳帶着自己最貼身的侍女小秧來到禦園中的一間小亭子裏坐下,愁眉深蹙。

“怎麽了,娘娘?”小秧乖覺地問。

“我原來以為妻妾之間和睦相處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我原來以為與別人共事一夫也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原以為我可以像我娘一樣寬和大度,我原以為我不是一個生性善妒的女子……”茹佳嘆了一口氣,“現在才知道錯了。”

“怎麽錯了?”

“以前,是因為大家年紀小,而且素來我與珍河哥哥之間都比迦延姐姐親近,所以我才沒有覺得有什麽好妒嫉,可現如今……”說到這裏,她的聲音竟然微顫,無比黯然,“……現如今啊,他們兩個圓了房,你恩我愛,真正俨然是一對夫妻,我卻好似淪落為一個局外人。”

“娘娘,很快你也可以和國主圓房了。”小秧安慰道,“聽說日子都定了。”

茹佳搖一搖頭,“就算是那樣,可我一想到他與我之間的親密卻在他和姐姐之間同樣發生,便覺得心裏被蟲噬一樣的疼——這大概便是妒嫉吧。現如今,看到姐姐我都笑不出來,只覺得心裏刺生生的。”

“娘娘……”這一回,小秧不知該怎麽安慰好了。她是茹佳從府裏帶進宮的陪嫁丫環,與茹佳年紀相仿,對于男女情事根本就未曾開解。

“其實,我也知道不該不知足的。”茹佳自己卻又道,“至少我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已經是一種幸運。何況,迦延姐姐也是個好人吶。”

“娘娘可以這麽想就好了。”小秧忙道。

茹佳凝神默然了一會兒,又道:“可是,看着他們燕爾新婚的親熱樣子,我心裏真的不是滋味。”

又沉默一會兒,她開口輕念出一首短詩:“未入昭陽殿,已進長門宮,相隔一牆間,冰火兩重天。”

殊不知,她們主仆二人所有的對話已經一字不拉地落入了迦延的耳朵裏去。

原來她見茹佳反應異常,又早早告退,心知必然她有什麽事情想不開了,便也追過來想解釋一下的,卻正好聽到她與小秧正在說起心事。

她轉身隐在一叢牡丹花後面,一直聽到結束。

聽到她念出的四句詩——昭陽殿是中原漢朝時漢成帝最寵愛的皇後趙飛燕的寝宮,而長門宮是漢朝時漢武帝皇後陳阿嬌被廢後所住的冷宮。

茹佳作此詩,是把自己比作了冷宮中的棄婦,又道“冰火兩重天”,可見是心情冷如冰了。

到這時候,迦延覺得自己更加無法現身出去了。

有些事情是很難解釋得通的,她總不可能去直言告訴茹佳她與國主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吧。為什麽該發生的沒有發生?她自己至今亦不明白,說不定貿貿然透露的會是國主的隐私……

就算告訴茹佳自己心中另有所愛,卻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是珍河的王後的身份。

而且,珍河是那麽那麽好的一個人,她沒有辦法保證自己在某一天說不定會真正愛上了他。

至此,迦延知道自己與茹佳之間的友誼已經産生了命中注定的變化了。

要做幾輩子的姐妹——曾經被侍女們笑稱為類似山盟海誓的許願,如今想來竟然是句諷刺而痛楚的夢話。

茹佳是幸運的,她嫁給了自己所愛的人,但同時她亦是不幸的,因為她并不是獨自一人嫁給了他。

有愛,就有嫉妒。她們嫁給了同一個男人,茹佳愛珍河,所以無法不嫉妒,這才是人之天性。

迦延不會怪茹佳,只是傷心自己在宮裏少了唯一的姐妹而已,但想必茹佳心裏的傷心亦不亞于自己。

不多久,茹佳亦與珍河圓了房。

在外人眼中,珍河對兩個妻子相等地寵愛。但只有迦延漸漸明白二者之間的差別,那是因為在不多久之後,茹佳宣告有喜。

迦延至此終于明白珍河在生理上并沒有什麽缺陷。但是他與她之間依然卻是什麽都沒有發生,偶爾留宿于月華殿,兩人雖同睡在一張床上,卻總是楚河漢界分明,連圓房那天晚上的相擁而眠都不曾再次發生過。

榆娘和母親她們都不知實情,只是着急她遲遲不能有孕,反而讓霍家女兒搶了先機。

而在朝臣們看來,到底是霍家的女兒有福,而出身來歷不明的王後福分微薄。

迦延自己心知肚明,但并沒有表露出來什麽焦急與不安。珍河不愛她,反而讓她覺得如釋重負。至少這樣一來,自己對茹佳是沒有任何虧欠了。而且,再也不用因為心裏忘不了殘夜哥哥而對珍河覺得虧欠了。

可是多少總覺得有些悲哀——原來他一直對她這樣的好,只是因為不愛,因為心有愧對而已。

又過了月餘,茹佳頭胎生下了一個女兒。

雖然是個女兒,珍河一樣十分高興,封為了展顏公主,取名為佳聞。

佳聞,是好消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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