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情自古傷別離(2)

更新時間:2013-09-04 11:00:15 字數:7520

待人都走清了,茹佳便道:“國主哥哥昨夜後來又回了存芳殿了。”

迦延只是“哦”了一聲。

她亦猜到他會回存芳殿,除了那裏,也無別處可去。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一夜都沒有睡。”

迦延兀自出着神,過了一會兒,突然問她:“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茹佳搖了搖頭,“沒有。”

迦延略有失望,眼神黯了黯。看來從茹佳這裏探聽到珍河動向的希望不大,珍河是個很懂得內斂的人,不知他将對自己如何處置。

“國主其實并不是一個容易向別人傾訴心事的人。”茹佳道,頓了一頓,又道:“或許和姐姐在一起時會有所不同。”

迦延也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與我更不可能,你才是和他兩情相投的人。”

驀然聽她說出這樣的話,茹佳好生詫異,以為她在挖苦,忙道:“姐姐這話說的,可教茹佳不敢當。”

迦延卻突然想到了什麽,仿如抓着一根浮木一般,一把握住了茹佳的手,“妹妹,姐姐此番闖了一個大禍,如若妹妹肯顧念你我自小一起成長的情誼,請替姐姐向國主求個人情,好不好?”

茹佳不知所措,“什麽……人情?”

“求國主處置迦延一個人,不要牽連我的仆從和家族。”

茹佳真正受驚了,“姐姐,到底出了什麽事?”

迦延望着她真心關切的眼神,覺得事已至此,沒有必要再瞞着她。雖然近年來她們之間有隔閡,彼此疏遠了,但畢竟她是她進宮以來所交過的唯一朋友,現在也是她僅有一點希望可以拜托的人,“昨夜我向國主坦白——我愛着別的人。”

茹佳臉色都變了,不敢置信地叫:“姐姐?!”

“是我太沖動了。”迦延凄然自嘲地笑着,“話已出口,無法挽回,當時沒有想到那麽多。”

“姐姐……”茹佳想不明白,天下還有什麽人會比國主更好?值得她如此賠上性命地熱愛,“姐姐你怎麽……可以背叛國主呢?”

怪不得他昨夜那麽傷心,一夜不眠,是因為被傷透了心吧?

茹佳很愛珍河,自然覺得他是天下間最好的男子,并且為他的傷心亦感到傷心,“姐姐,你怎麽可以這樣?”

這麽好的丈夫,她怎麽可以還不知足?明知自己的身份,卻還放任自己的感情,真是不可原諒。

迦延看到茹佳瞬間轉變的眼神,那種鄙夷而譴責的目光令她受了刺激,不由道:“在你的心裏,國主自然是天是神,你們兩情相悅,柔情蜜意,可我呢?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個人……”

茹佳懷疑地盯着她,怎麽可能孤零零一個人?國主明明兩邊都很寵愛,雨露均沾。莫不是她醋性太大,要求太高吧。

“不用懷疑。”迦延道,“所有人看來,國主對你我二人的态度是一樣的,在月華殿留宿的日子也不少,但你知道為什麽我懷不上皇嗣?”

“這種事情……”茹佳道,“也要有一點運氣的成分。”

“是啊,要講運氣、靠福分。”迦延驀然冷笑起來,“人人都覺得我欠缺些運氣,也少了福分,人人都這麽想,連我身邊的近身奴婢都沒有一個知道真相。”

“真……相?”

“是的,真相。”迦延冷笑着,卻又落下淚來,“真相便是我至今日仍是處子之身,你的國主哥哥從來都沒有碰過除你之外別的女子,哪怕是他的王後、他的元配發妻。”

茹佳呆住了。

“我們空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迦延的眼淚一滴接着一滴地落着,“他說他把我當成了已故的懷怡公主明河的化身,他把我當成了妹妹。他說他只愛你一個……”

“姐姐……”

茹佳從來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如此說來,姐姐可真可憐啊……

而自己竟然還曾經因為嫉妒而疏遠她,實在太不應該了。

她真該為自己的小心眼而汗顏。

迦延這時卻輕輕地擦幹了自己的淚,“也罷,反正我從小心裏面就有一個人,這次重見了那個人……我……我再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妹妹,請你理解我。”

茹佳的眼淚這時亦忍不住流了出來,她一向是心很軟的,此時又心懷慚愧,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也求你……”迦延又握住了她的手道,“求求你替我保全我的家人和仆從,也保全那個我愛的人。”

茹佳又點了一點頭。

迦延以為珍河生氣,珍河卻并不是生氣。

只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感到難以言說的傷心。

一個女子,在自己身邊以妻子的名義相伴了六年,卻在她坦言愛着別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愛她的。

原本明明有機會占住她的身體和心,現在卻發現即使把她禁锢在身邊一輩子,也再不能真正屬于自己。

迦延很傻,居然把這樣天大的叛逆之事對他實言以告。原因是她覺得他是一個好人,她說她覺得他講道理、善良、寬容、有愛心,她說她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尊敬和信任。

還真是信任得很,信任到以為他能用足夠的淡定來應對妻子的背叛,并且成全她。

這樣天真的一份信任,讓他在懊惱之餘卻仍然産生了幾許感動。

在她的心裏,或許他已經早就不是丈夫了,但她很真誠地把他當成了兄長看待,把他當成可以指引她、帶給她光明和希望的人。

追根究底,是他最先給她灌輸了一套兄妹的理論,是他最先誤導了她。

當他和茹佳情意兩投的時候,他甚至私心裏盼望過迦延不愛他,那麽她對他的要求會少一些,他對她的愧疚也會少一些。

他并沒有迦延想象中那麽好,他其實很自私。

一整天,他沒精打采,連上朝的時候都無法集中精神來聽政。一開始想稱病辍朝的,但想到一稱病必定會引來很多人探病,頭一個清河王姐就很難對付,他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但今日在朝上好幾次反應過慢,已經引起了清河王姐的幾許警覺。姐姐的眼神銳利起來,有時候連他都會感到幾許驚慌,覺得心裏的想法幾乎無所遁形。

下了朝回日彩殿換常服,進殿之前他竟然極為猶豫,他怕迦延還在。

她跪在地上哀哀啼哭的樣子讓他很不忍睹。

她痛的時候,其實他也在痛。

進去了,發現她已不在,卻又莫名有些失望。

一個人在王宮裏信步地走着,不知不覺地,他走到了月華殿。

金軒接日彩,紫蓋通月華。

南陵的歷代王後都住在月華殿,包括他的母親。

月華殿裏發生過的愛情便與月亮一樣,一代一代,陰晴圓缺。

月華殿在他母親的時代重修過一次,迦延入住時基本都沒有再動什麽。

以前,身嬌體弱的小妹妹明河也一直都是随着母後住在月華殿。

最後,明河和母後都故世在月華殿。

月華殿有他童年最溫柔快樂的記憶,也承受了他的喪親之痛。

當父王也随之駕崩以後,他從太子宮搬進日彩殿,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走進月華殿,生怕觸碰到傷心記憶的邊緣。

直到新的王後冊立,承襲了母親的位子,也繼承了她的宮殿,給月華殿帶來了新鮮的人氣。

他想起了十三歲那年的冊封大典,第一次挽起迦延的手,在下宗廟臺階的時候她差點跌倒,他攙扶住她,她倉惶之間一擡頭——眼波裏的驚慌與茫然無措讓他很憐惜。

他出入月華殿,他關注着沉默寡言的迦延,知道她不好熱鬧,喜歡用一些安靜的玩藝兒打發時間,比如刺繡、書畫和編織。

他覺得她很有耐心,但總是看上去有股難解的憂郁。

明河因為心髒缺失了一部分,才病入膏肓,迦延的心也總是讓他感覺缺失了一部分。

現在才明白她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麽——沒有了柳殘風的迦延,從來就不曾完整過。

他一直都希望能帶給她快樂的,就好像以前拼盡全力也願意讓明河活得跟正常人一樣。

他把她當成了明河的影子,以前的她确然也只是一個影子,可因為柳殘風的到來而讓她變得立體了起來。

就好像一張美人圖,突然之間被人施了法術,美人有了生命,從畫卷中活生生走了出來,眉眼生動。

很遺憾,施法術把她變活的人是柳殘風,而不是他。

月華殿宮門口的內侍仿似在開小差,起初沒有注意到身着常服并且獨自前來的君王,一下子突然看到了,着了一忙,脫口大喊出來:“國主駕到——”

他來不及阻止。

過其門,原本不想入的。

見到她以後該說些什麽呢?

“國主駕到——”

宮門外值日的內侍清亮而促然地一聲呼喊。

迦延正在梳頭,獨自對着鏡子,跪坐着,青絲披了滿地。

自茹佳拜訪以後她一直都在梳頭,怎麽梳都梳理不通順一樣,反反複複。

巧榆在擦地,用一塊抹布,彎腰匍匐着,雙手用力,是一個很勞頓的姿勢。

原本不是她該幹的活,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幹過這麽累的活,她一直是主人身邊地位最高的婢女。

可是今天她搶着幹最髒最累的活,滿身的力氣用不盡似的。

蘭喜端了一銅盆的水跪在旁邊,很多小宮女也上來幫忙,或者去清潔別的地方。

各就各位,誰都不敢開口說話。

當聽到這一聲“國主駕到”,第一個有反應的是蘭喜,她手裏的水盆“咣當”一聲沉落到地上。

直直地摔落,落到地上盆沒有翻,但水卻仍然濺出來了一大半,把巧榆剛擦過的地方弄成一片小汪洋。

蘭喜的臉色蒼白,“奴奴婢、該該死!”

巧榆還來不及責難,珍河已經進來了,一室的人都慌忙地跪下。

迦延沒有跪,她只是轉身愣愣地望着他,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握緊了一把頭發。

珍河往前走,直走到水漬處,洇濕了他長衣的一角,也洇濕了他軟緞的鞋。

蘭喜瑟瑟然地抖着,“陛陛下,濕……濕……”

“濕了。”珍河替她說完,“沒關系的,你們都退下吧,朕想和王後單獨呆一會兒。”

聽到這話,迦延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巧榆,巧榆亦重重地望着她。

那麽重的目光,那麽沉的分量。

王後,不要再做讓榆娘失望的事了,不要因為你的一時任性而害死很多人。

奴才們都退下,迦延緩緩地放下雙手,雙手放到膝蓋上,一個端莊的坐姿。

她的眼眉低低地垂下,“陛下。”

他涉過水漬走到她的身邊,居高臨下地俯首望着她。

她一動也不動,仿如就此石化。

又變成這個樣子,死水一樣沒有半點微瀾。為什麽在面對他的時候,她會這個樣子?

“如果我可以把昨晚的事情當成一場夢,如果我願意和你重新開始……”他說,“迦延,你可以快快樂樂地留在我的身邊嗎?”

迦延略有詫異地一震,她想不到他會這樣說,不必利用茹佳去枕邊相勸,也不用自己忏悔求饒,他主動提出來把一切都當成沒有發生過,主動給她一個改過的機會。

巧榆沉重的目光浮現在面前,養母慈愛的笑臉也随之出現,而殘風哥哥……殘風哥哥漸漸被很多人的臉蓋住了,每一張面孔覆上來,她的心便被割了一刀,再結痂。一張一張面孔的覆蓋,使她的心結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痂,痛都變得麻木了。

如果她任性,很多無辜的人會因她而死,這樣的現實讓她痛不欲生。

她點點頭,“好!”

眼淚卻同時滑落下來,滴在端放于雙膝的手背。

一滴一滴地忍不住,光潤的手背上轉眼也積了一片小汪洋。

珍河的心亦開始疼了起來。

洇了水的腳底開始發冷,一種無力的寒怆。

“迦延,為什麽要哭?”

他伸手輕撫她的頭,那一頭濃濃密密的發,又黑又長。像一條披巾一樣包裹在身上,把一張小臉襯得蒼白蒼白。

緣愁似個長……

迦延反手胡亂地擦着自己的臉,重重吸了吸鼻,“因為……因為割舍……會痛,告別……也會痛。”

她要把對哥哥的感情割舍掉,要向以往的一切作個告別。

“痛過這一次,哭過這一場……我再不會哭。”她很堅決地保證着。

只這一場,她決定流幹一生的淚。

那以後呢?

珍河卻在想,以後在我的身邊你就會心甘情願地笑了嗎?

還是重新又變成一幅死畫?畫裏的美人不言不笑,空心空魂,自然亦不會哭。

“迦延,你站起來。”

她依言站起來,木偶一樣地順從聽話。

他上前一步,将她抱住。

她瑟縮了一下,雖然不明顯,但依然能夠感覺得到她瑟縮了一下。

他的心裏只覺得一冷。

他緊緊地抱住她,卻總是覺得她的身體僵硬而冰冷,無法将之熨暖。

不再像圓房那一夜,他握住了她的雙腳,便很快焐熱了她的全身。

那夜她的臉紅撲撲的,映着一盞盞喜字紅燭的燈籠。

她說過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個機會,可他錯過了。

“迦延,你會不會恨我?”他在她耳邊輕聲地問。

她搖了搖頭,“我感激你,你對我很好。”

已經很好。他是一個好人,她一開始就知道。

“那麽……”

說了兩個字,他咬了一咬嘴唇,再繼續道:“你走吧,找到柳殘風,和他一起走吧。”

她一動不動,以為自己幻聽。

他推她一下,把她推離開了自己的懷抱,“快走吧!耽誤下去……我會後悔。”

“可是……可是……”迦延依然怔怔的,無法适應這樣一波三折的高低起伏。

“放心,朕不為難別人,朕不會為難任何人。”

他轉身,快步地向宮門外走,逃也似的。

你總說我是一個好人,那麽,我就做一個不讓你失望的好人。

從今以後,只把你當成最親的妹妹,全心全意為你的幸福而考慮。

你、走、吧!

珍河走了,走過的地方有一串濕濕的腳印。

淩亂的,亮晶晶的,像兩道很長很長的淚痕。

迦延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和那兩串腳印。

珍河哥哥……

在他來之前,她原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梳頭裝飾,是在等待懲處的。

沒想到卻會這樣,沒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待她這麽的好。

突然一個激靈——她已經拜托了茹佳,讓她設法通知殘風快走。

當時怕國主會第一個拿他開刀,怕國主不肯放過情敵,還怕月華殿也已被監控起來。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知道殘風哥哥走了沒有,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追上他。

這麽一想,她匆忙慌亂地回身收拾衣物,七手八腳一陣之後突然又放下來。

還要這些绫羅綢緞幹什麽?浪跡江湖不用再穿得那麽好的。

這麽一想,又回身去拿一些珠寶,又是一陣七手八腳,擡頭突然看到供奉在上的玉如意,不由又怔然停下。

想起了被欽點為王後的那一天,想起玉如意被放到手中的情景,想起禦座後的明黃色身影,想起了黎民百姓的山呼千歲……

每一件金銀珠玉都是陛下賞賜的,她已經夠對不起他,他亦已經對她寬容到了極致,怎麽還能拿他的一分一厘?

手軟了一軟,手中原本包了一包的珠寶首飾都滑落散亂在地上。

她回身去找那件常穿的深綠色男裝。

正埋首在衣箱裏,聽到有人進殿的聲音。

以為是巧榆或者蘭喜,她頭也沒擡,便急促地道:“國主許我走了,他說不會為難任何人,你們放心……”

時間緊迫,她沒有更多的話和她們解釋。

“姐姐……”

她一怔,擡起頭來,看到的是茹佳。

茹佳面對着一屋子的淩亂,眼看着滿地珠玉和绫羅,不知所措。

“你回來了?”迦延有些欣喜而急切地撲過去拉住她,“你有沒有通知到他?不要去通知了,沒事了,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了!”

茹佳的手攏在衣袖裏,臉上的表情有點猶豫。

“怎麽了?”迦延雖然處在極端興奮之中,卻還是起了一點疑惑。

“我派人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什麽?”迦延一愣,轉而又道:“說不定……說不定是去府裏的別處了,暫時不在房間而已吧。”

心裏卻也隐約有一些猜想,但她不願意承認。

茹佳抽出了手,原來她的袖中裝着的是一封信箋,“我的人到了他的房間,他房裏只有一個小仆童,問是不是宮裏來的,就給了這一封信。”

迦延遲疑着不敢去接那封信。

不會的,哥哥說過從此以後會聽她的,她不學會他的劍法,他就不走,她學會了,他也不走。

哥哥不會騙她的。

她經歷了這麽多的煎熬,好不容易才求得國主同意放她與他一同離開,他不會如此辜負她的。

“姐姐,你看看吧。”

茹佳把信放到她的手裏,催着她。

顫抖地打開了信紙。

可能為了避人耳目,這封信沒有擡頭也沒有落款,只有幾句簡短而要緊的話,解釋了他的不告而別——

對不起,答應你的我不能做到。以後,就當從來也沒有認識過吧。

哥哥說過,他是一個粗人,不懂詩詞歌賦,他為人亦讷言,從來也不會說婉轉的話。

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如此狠心絕情的一句話,他輕飄飄地說了出來,每一個字都是利箭,烏雲密布一般地向她射了過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打濕在了信紙上,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着茹佳在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

她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

曾經很冷靜地教育過茹佳:如果注定要離別,哭又有什麽用呢?

現在她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哭了,就此哭死也願意。

拼死拼活地争,不惜一切地搏,好不容易有了出頭之日,到頭來最辜負自己的卻是最愛的人。

莫說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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