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西弗斯(2)
離開咖啡店不過一會兒,華非就把人給追丢了。
這絕對不是他的錯,主要是運氣問題——那咖啡店是專門為人類術士和像他這樣的半妖服務的,為防止普通人類誤入,門口的結界張得十分厚,穿過來先得花三秒鐘。而就是這三秒鐘,成功地讓華非錯過了十字路口的綠燈,幹等了半分鐘,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面的人走遠;而不過一個錯眼的工夫,前面人都已經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紅燈終于過了,華非追過馬路,遠遠望了下,離下一個路口起碼還有幾百米,估摸着人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半分鐘趕過去,便向馬路兩邊的店鋪裏望,指望着能在哪家店裏找到那抹身影。找着找着,發現條窄窄的小巷,往裏看了眼,走進兩步,探頭探腦,打不定主意還要不要進去。
就在此時,他的胳膊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整個人都被拽得轉過身去,“哇啊”一聲,正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睛裏——只見抓着自己的那人高個窄腰,鼻梁高挺,劍眉薄唇,眼梢尾稍,正是自己在找的那個男人,沒錯了。
摸了摸鼻子,華非感到尴尬了。
偷偷摸摸地跟蹤卻被抓了個現行,這可有點搞笑了。華非眼簾一垂,打定主意不管男人怎麽問,自己就咬死不承認,再一細看,男人身上的米色衛衣清爽幹淨,半點污漬都沒有,登時大感奇怪:“咦,你衣服換這麽快?”
男人沒說話,依舊緊緊地拽着他的手腕不放。男人的手勁很大,大到華非都感到有些痛了,他蹙了蹙眉,抓着他的勁力這才稍稍松了一些,男人的五指卻仍是不肯松開。華非只道自己要挨揍,心虛地擡眼,與男人的目光再度撞上,卻見他目光閃動,眼睛裏似是藏了許多東西,自己卻看不懂。
“诶。”他跟沖男人擺了擺手,“你沒事吧?”
男人似這才回過神來,用力眨了眨眼,臉部線條緊緊地繃着,仿佛稍一松懈,就會有什麽東西在剎那宣洩出來。
他回答說:“沒事。”
“哦……”華非愣愣地應了句,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其實如果可以,他是蠻想抓着對方的領子狠狠搖的,想直接問他為啥在走了三十次右邊之後突發奇想改左拐了,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樣絕對不行,會被當神經病的;另一方面他也确實問不出口——撇開跟蹤被抓現行的事兒不談,人家這會兒明擺着情緒不對呢。
“我說,你确實沒事嗎?”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還未雨綢缪地掏出包餐巾紙拿在手裏,他這可不是矯情,是真擔心男人一言不合就要哭出來。男人卻只搖了搖頭,又盯着華非看了片刻,忽而一笑,表情卻是比哭還難看:“我一直在猜,跟過來的人到底是誰,現在終于知道了。”
華非:“???”
男人抿了抿唇,不再言語,伸手撫向華非的臉頰。華非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一退,臉上顯出幾分警惕;男人見狀一怔,眸中掠過一抹黯然,跟着便收回了手。
“對不起。”他對華非道,“我認錯了人。”
華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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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臉長得挺好,聲音也不錯,聲線裏有淡淡的沙啞,就是口音有點奇怪。華非沒聽懂他的話,也不敢多問;見他似乎并沒有要揍自己的意思,便也懶得再玩什麽“死不承認”,摸了下鼻子,直接道:“那啥,我跟過來,是有些事想問你,你看你現在有沒有……”
他話未說完,忽見男人臉色一變,擡手就把他往後一推。華非一時不察,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尾椎骨磕上了石子,頓時痛得生無可戀。又聽一聲巨響,一個花盆落在了他們剛才所站的地方,粉身碎骨,緊跟着一抹豔紅從天而降,卻是一名穿着紅裙高跟鞋的妙齡女子氣勢驚人地落下,高跟鞋重重踏在地面上,發出一擊利落的聲響。
華非被這空降的姑娘吓了一跳,待要細看,視線卻被男人給擋住。他不死心地再一擡頭,正見那紅衣女子站起身來,挺着傲人的胸脯,跨過一地碎片與泥土,大步朝他們走來。又聽得身後亦有腳步聲響起,轉頭一看,只見幾個混混模樣的小年輕正從巷子的另一頭緩步靠近,看着吊兒郎當,眼裏滿是殺氣。
“怎,怎麽了這是?”華非一頭霧水。男人“啧”了一聲,答道:“來争取時間。”
華非:“啊?”
“那個時候沒見着,原來是在這裏。”男人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一句,将華非拉起拖到身後。他的手掌冰冷,右手無名指上戴着枚戒指,觸感更是冰一樣。華非抽空瞟了一眼,覺着像個銀的,環上刻着沒見過的圖案,像是流雲紋,線條卻更曲折,層層疊在一起,疊出一個近似于菱形的東西。說不清好不好看,但就是讓人覺得古怪,又有點熟悉。
心中驀地一動,像是蟄伏于冬雪之中的動物,忽然在雪堆裏翻了個身,抖下些意味不明的東西。不由自主地,華非将視線黏在了那枚戒指上,盯着看了一會兒,突見眼前一道白光閃過,跟着他的眼睛便是一痛,像是有什麽在一瞬間刺進了雙瞳。華非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呼,甩開男人的手,使勁捂着眼睛,又揉又按,身體搖晃了兩下,又下意識地伸出另一只手摸向旁邊,想給自己找些能倚靠的東西。意料之中的牆壁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只冰冷的大手,再度将他的手牢牢包住。
耳邊傳來女子嗲嗲的聲音,伴随着高跟鞋有節奏的敲擊:“付毀約師,又見面了,別來無恙啊。”
認識的?——華非一下子明白過來,人家多半是過來尋仇的,自己被連累了!
眼裏的疼痛漸漸淡了,他試着睜開眼,卻只看到茫茫的一片,什麽都瞧不清楚。男人扶着他坐下,用手掌撫了下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皮合上,安慰了一句“別怕”。華非不安地搖頭,男人又按了按他的肩,厚實的手掌從他稍顯單薄的肩頭劃過,攬住他的身體,用沙啞的聲音不斷重複着“沒事,等會兒就好”之類的話。華非下意識反抓住了他的手,依舊是那樣冰冷到讓人不适的溫度,對于一個如堕冰窟的人來講,卻像是依靠和救贖。
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直到确定他确實平靜下來了,被稱作“付毀約師”這才轉頭對那女人道:“不好。”
華非:“???”
“我過得不好。”男人操着那口古怪的腔調繼續道,“我最重要的人不在了。所以我過得很不好。”
華非:“……”
他明白了,男人這是在回答女子的話——“別來無恙”,翻譯成大白話可不就是問人過得好不好嗎。
問題是人家也就順便這麽一提啊,擱在打架前這話的本質就是個“操你老母”,誰會真的來關心一下你私生活啊?
華非無語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為男人默哀,還是該為他的智商。
女子顯然也被男人的這個回答給弄懵了,呆呆地“嗯”了一下,半天沒蹦出句話。還是巷子另一頭的幾個小混混反應得快些,其中一個朗聲道:“既然不好,那就去陪他好了!——老鐵,動手吧!搞不死他,我們誰也別想過得舒坦!”
“老你媽逼鐵!老子現在的名字叫艾琳娜!”女子怒吼一聲,轉向男人,聲音又恢複成了那副嗲嗲的樣子,“付厲先生,您說您這樣圖什麽呢?一次次地用時間困住我們,您又能得到什麽呢?不過是和我們一樣,被困在同樣的循環裏出不去罷了。”
“……”捕捉到關鍵詞,華非默不作聲地側過了耳朵,屏息細聽。
“契約。”男人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這回華非沒有懵了——根據之前的經驗,他猜測男人這又是在正面回複女人的問題——很顯然,他把反問句和疑問句搞混了。只是不知道他這句“契約”針對的是哪個問題?
女子替男人回答了他:“對,契約。您搞這麽多事,就是為了不讓我兄弟完成新的契約。但付厲先生,您問問自己,您這麽做有意義嗎?你那麽多次試圖阻止契約,有哪一次是成功的?您阻止不了契約,也殺不了我們,這就是事實,又何必想不開一味鑽牛角尖呢?”
她說到這,頓了頓,忽而壓低了聲音:“對于您在團隊裏的遭遇,其實我們也有所耳聞。那些毀約師自傲又自私,就因為嫉妒您的天分,居然就能做出那樣的事,這是連我們都看不下去的。這樣不堪的隊友,付厲先生确定還要與他們共事嗎?不管您相不相信,我都要說一句,您的心願,其實也并非只有毀約師才能完成。”
這是在……勸降?
成功跟上劇情,華非忍不住在心裏哇嗷了一聲,偷偷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能稍稍看清楚一些了。男人輕斥了一句“別睜”,又把他眼睛合上,轉頭去看紅衣女子,嘴裏說道:“錯了。”
“哪裏錯了?”女子臀胯輕擺,踏踏地靠了過來,湊近男人的臉邊吐氣:“我們對您的理解可不比您淺。您在神殿裏委曲求全,為的不就是那個小小的心願?”
“前面的錯了。”男人直愣愣道。
女子歪頭:“嗯?”
男人:“誰說我不能殺你?”
跟着,便是“嗤”一聲響,似是什麽貫穿了皮肉。
女子的痛呼在華非的耳邊炸開,跟着便是一串雞飛狗跳。淩亂的腳步與叫喊此起彼伏,他聽到之前那個小混混的聲音,語氣裏是掩不住的驚慌:“石夷神的戒指!他哪裏來的這個!”
那聲音很快就被淹沒了,“撤退”的命令與“快跑”的呼喊接二連三地響起,然後迅速消失。
烏合之衆。華非在心裏作了判斷,看來這應該是某種群居形的生物,喜歡集體行動,卻缺乏紀律與規則,所謂的隊形,一遇事就亂了——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個叫“付厲”的把他們的首領給砍了。雖然感覺不太受尊敬,但那個紅衣女子,應該就算是這群人裏的領導沒錯了。
他眼睫一顫,再次睜開了眼。現在他的視力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目光散了一下,很快又再度聚起,剛好捕捉到消失在巷口的幾個身影。瞳中一團白火倏然而逝,華非蹙蹙眉,又揉了下眼睛。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那些混混的頭頂似乎在冒着綠色的光——他可不記得自己之前有看到過這些。
混混都跑沒影了。他回頭在看男人,只見他安安靜靜地垂手站着,腳下和旁邊的牆上散着些血跡。
這個巷子裏,就剩他們兩個人了。
華非仰望着男人的下巴,拽緊了挎包的帶子,小心地問道:“那女人呢?”
“沒傷到要害,被救走了。”男人回答道。想了想,他又道:“她不能死,也不用死。”
華非“哦”了一聲,又問道:“他們是什麽?妖怪嗎?哪一種?你又是誰?你是妖怪嗎?還是半妖?”
華非邊說邊打量着男人,覺得他應該不是妖怪,身上并沒有很明顯的氣味。半妖倒是說不定……人類與妖族通婚已久,傳下的混血子嗣中不乏那種血緣稀薄天賦不顯的,歸類還是歸在“半妖”裏,但實際上屬于妖的部分連“小半”都沒有,就像自己一樣,身上沒有氣味也無可厚非。
當然,最大的可能還是人——人類術士,驅魔師。然而華非看了看男人腳下淡而模糊的影子,想想還是自己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子裏蘊着讓人看不懂的情緒:“他們是韋鬼。我是毀約師。”
他停了下,仿佛強調般又說了一遍:“大毀約師。”
華非:“?”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很遺憾地發現自己的知識框架裏沒有這兩個知識點。
“那……這個時間循環是怎麽回事?”他問男人,“聽他們的意思,這就是你搞出來的,對嗎?打個商量,把我放出去吧,我真的不想再被我女朋友啃了。”
“那個是我。也不是我。”男人說着,将華非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衣服,“乖,去找安安。”
華非:“???”
安安……他女朋友就叫安安。
華非的眉頭皺了起來,張開口剛想追問什麽意思,卻聽一陣撲啦啦的聲音響起,男人身後展開一雙羽翅,輪廓有些畸形,翅上燃着白火,上下一拍,火苗簌簌落地,人卻是瞬間不見了。
華非張嘴呆站在原地,懷疑自己看見了天使。
又有腳步聲從巷口傳來,華非轉頭,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正跨過花盆的碎片匆匆靠近。來人瘦腰窄鼻梁高,劍眉薄唇吊梢眼,米色的衣褲上還沾着大片的咖啡漬,人還沒靠近,先飄來一陣咖啡香。
“混蛋,又跑了!”付厲雙手撐着膝蓋,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日光從大樓間投下,落在他身上,在水泥地上印出一個清晰的黑色倒影。華非詫異地看着他的臉,再看看他的影子,只覺才剛剛清楚一些的腦子頓時又亂了,待要開口詢問,卻見對方倏然擡頭,淩厲的目光從自己臉上狠狠剮過。
男人警惕地眯起了雙眼;“你,誰?”
華非:“……”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中騰起,他突然覺得在此時此刻,跑路或許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