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行逢神(6)

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幾十年?一百年?兩百年?記不清了。對妖怪而言,時間本就不是太有意義的東西,更何況他被人類封印了那麽久,久到連記憶都模糊,時間什麽的,更是搞不清了。

但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記得的,想忘都忘不掉。比如那片充斥着祥和與深淺綠色的森林,每一羽葉片都那麽明亮,夏日的雨後,連蛛網都是閃着光的;比如那時時充盈于眼底與杯中的醉人月色,混着酒液的香氣,一口下去,像是把月亮都飲進肚裏。所有人都在飲着月亮,伴随着恍如隔世的笑聲與歌聲,他端着酒碟坐在不起眼的位置,視線的盡頭是那位最令人崇敬的慧大人,憑着一己的強大與慈悲,護佑了整片森林的安定。

每當回憶起這些畫面,他總是在暗暗努力,希望能再記起的多一些,希望這些畫面能在腦海中停留得時間就一些。然而本就不長的回憶已被歲月沖得很淡,再怎麽注水勾兌也只能得到那麽小小的一杯,再往下走,便是最令自己不恥的過去——

厭煩了森林中緩慢節奏的妖怪,出于好奇而跑去了人類的村莊。因為知道自己的體質裏帶着不祥,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願與任何一個人觸碰,甚至為了避開兩個奔跑的孩子而跌在地上——妖怪不是鐵做的,摔倒也會痛。他捂着尾椎罵罵咧咧,一擡頭,卻看到一只手遞到自己的面前。

“沒事吧。”穿着黑色羽織的男人俯身沖自己微笑着,面龐白淨,笑容溫和。

男人生得很好看,那手也漂亮,白皙勻稱,五指修長,漂亮的像是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誘人邀約。

“美島家曾經拜祭過一只天狐,這是我很久之後才知道的事。”一腳踏在試圖爬起的付厲的胸口,行逢神的聲音冰冷,“而那只天狐又曾是慧大人的敵人……那狐貍曾短暫地在森林裏停留過,因為他的不安分,慧大人便率領衆妖驅逐了他。那狐貍懷恨在心,剛巧美島家的人又執着地想把他迎回去,那狐貍不厭其煩,便想出了一個惡作劇……”

“他讓那些人去殺你們。”付厲聽懂了,“而你,開啓了一切。”

“我當時什麽都不知道。”行逢神的語氣裏透出疲憊,“我和人類接觸得少,根本就不懂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到什麽樣的地步……後來,他用帶咒的酒瓦解了整片森林的防禦,我因為遲到而逃過一劫,帶傷逃出去,又被另外的陰陽師抓到、封印……等到再逃出封印時,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了。”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他的懵懂只維持了短短的片刻,便立即化為了滿溢胸腔的怒意和仇恨。他打聽着美島家的所在,想要瘋狂地報複,想殺死那只卑鄙的天狐,哪怕他的力量連對方的一條尾巴都比不上。然而找到人了他才發現,那個利用自己背叛自己的男人已經不在了,死得只剩骨頭了,可惡的天狐也因銷聲匿跡,據說是他的頑劣消磨掉了美島家對他的最後一絲耐性,繼任的神主終于忍無可忍地将其封印。至于這個家族的後人,甚至連能看見自己的都沒有,庸庸碌碌,任憑他如何怒吼發洩,招災作祟,都無人回應。

報複的對象懦弱而又無知,這讓他的憤怒都仿佛一個笑話。最初那幾乎滅頂的強烈情緒漸漸退去,他的心忽而變得荒蕪起來,凄清而破敗,像是一片除了廢墟什麽都沒有的荒原。

他赤腳行走在廢墟,腳底是疼的,這疼痛一路上傳到心底,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直到他看到那個孩子。

小小的、人類的孩子,抱着皮球站在院子裏,錯愕地看着正喪着臉漂浮于空中的他。

無意識地轉動眼珠,目光瞬間相接。片刻後,他看到那孩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大大的,像是月亮一樣的笑容。

再接着,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那孩子伸出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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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你傷害美島的理由。”付厲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行逢神發現這個男人還挺頑強,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有說話的力氣,同樣分量的病痛,若是放到他那個同伴的身上,他早軟了。

睜着黑漆漆的眸子,付厲微微昂起身子,奮力抓住了踩在了身上的腳,一字一頓道:“美島根本就沒錯,用不着你來懲罰他。真正有罪的是你。”

行逢神聞言低頭,額前的白色發絲輕輕拂動着。他随意地擡了擡手,剛擡起點身子的付厲立刻又倒了下去,抓着身上腳踝的手也失去了力氣。很狼狽的模樣,行逢神卻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看他,好一會兒,才道:“當他繼承了那抹狐魂的時候,他就繼承了美島家的罪惡。任何人,當他擁有了自己不該擁有的東西的時候,他就算不上是無辜。付毀約師,這話的含義你應當比我清楚,不是嗎?”

付厲驀地瞪大了眼睛。

“這話,你不該知道。”他艱難道,“韋鬼說的?”

“那位負責與我簽訂契約的小姐,我們曾經私下聊過兩句。她跟我提起過你。”行逢神淡淡道,“她還要我轉告你,現在想跳槽,還來得及。”

付厲自動無視了後半句話,只認真道:“你被她騙了。她洗腦你。”

“或許吧。再或許,她只是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選項,一個能解決我長久以來困惑的選項。”行逢神緩緩将腳從付厲身上拿開,平靜地走到了一邊,徒留付厲仰面躺在原地,胸口起伏,臉頰因為體內燃起的高溫而泛紅。“就像是你說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惠是無罪的。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才是有罪的那個。然而現在那抹狐魂就在他的身上,這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他眨了眨眼,碧藍的眼瞳裏,燃起了韋鬼特有的綠光:“所以在那個女人提出交換條件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付厲愣住了。不知是不是中文太差的原因,行逢神的話,他開始聽不懂了。

“你……和韋鬼,到底交易了什麽?”

“由他出面燒掉小惠身體裏的狐魂。”行逢神淡淡道,“作為回報,我會把我的整個魂魄給他……啧,別這麽看我。天狐在被封印的時候給美島家留下了詛咒,所有繼承了狐魂的人都活不長。我這也是為他好。”

頓了頓,他又道:“就當是糾纏折磨他這麽久的賠禮好了。對我而言,這個結局……或許也算不錯了。”

那場遙遠的月光下的屠戮,歸根結底,他是不亞于美島家的兇手。這副罪軀,一早便該被燒掉了。

行逢神這麽想着,心中說不清是累還是釋然。卻見付厲的臉色一變,開口道:“你被騙了!”

行逢神無所謂地擡眼,神情不變:“什麽?”

“你被騙了。”付厲一字一頓地再次重複,語氣忽而加快,“韋鬼是無法燒掉部分魂魄的,他們簽約的,都是整個。而且他們交換的,不是別人的靈魂,是殼。”

停了一停,他盯着行逢神漸漸變化的臉色,給出了最後一擊:“你沒有軀殼,但美島有。”

行逢神是靈體類的妖怪,所謂的“身體”不過是靠靈力做出的幻象,靈魂一消失,身體也就沒了。而韋鬼和人簽約,要的就是一個空蕩蕩且壽命未盡的身體,所以她憑什麽要和行逢神簽約?

——那個女人,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美島惠流的身體。

行逢神的神情變了。他怔在原地,臉上寫滿不敢相信,片刻後,又忽然像是清醒過來一般,拔腿就朝着門邊沖去,中途沒忘踹付厲一腳——付厲的身體晃了一下,随即便感到不适像是潮水般退下,健康以驚人的速度回歸了身體。

行逢神擡手撤下自己布在門邊的結界,卻對付厲設下的風牆無可奈何。在第二次被風牆重重掃到一邊後,他終于冷靜了下,回頭對付厲道:“你過來,快把這東西撤了。”

付厲“嗯”了一聲,走上前來,卻沒有動作。

行逢神催促着,他卻只歪了歪頭,望着面前的風牆——或說是牆外的空間,若有所思。

眉間的皮膚又一次疊出皺褶,他轉頭看向行逢神,語氣裏帶着警覺:“你到底,叫來了幾個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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