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群之鳥(二)
沈略那個時候年輕氣盛極了,整個人都有一種中二病式的偏執。
她當着同學的面同教授大聲争辯起來:“得了吧,你同我講人道主義,你怎麽不去同自然去講一講人道主義精神呢?能讓它少一次地震海嘯嗎?我的數據都是算出來的!”
最後她的成績當然是不及格。
文化修養課的老師聽聞了她的事跡,也扣了她一半的學分。
華夏的科學教育一向是要輔以人文精神的,人們總認為冷冰冰的科學家會有反人類的傾向,卻不計較滿口謊言的布道者究竟能否拯救世人。
她最後抱着不同傻逼争長短的态度,索性轉了系。
現在的沈略回過頭來,看那時的自己,也不可否認自己是過于堅信自己的數據,有些傻的可笑。
畢竟她模型中的演算,時至如今,沒有一件實現的。
她并不以這些舊事為恥,只是旁人雖然不喜歡她,卻喜歡談起這些陳年往事來佐證她是個怪人。
少年時曾被稱為天才,如今同自己一樣坐地鐵,困在這方寸天地裏混日子。
這樣的想法确實能滿足許多失敗者的虛榮心。
所以她不計較。
方才的大雨如今已經轉變成了暴雨,沈略打着傘在暴雨中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渾身透濕的她終于是察覺出了十月份應當有的寒意來。
司機在她一上車就開始同她唠嗑,口氣聽上去可真像是在看猴子。
沈略不冷不淡地回應,司機便說個不停,又提及了那個氣象模拟系統,大力贊揚一番,說是科技改變生活。
沈略從善如流地替着氣象模拟器的研究人員承受了這份贊揚:“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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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風玻璃上突如其來的黑色陰影終于止住了司機的話頭。
司機猛地打轉方向盤,等車子停下的時候,那團陰影已經消失,他卻還未從驚慌失措中反應過來。
車子停在雨中,他有些不确定地問道:“剛才那個,是什麽?”
沈略摘下了被大雨打濕的眼鏡,在衣服上随意地擦了兩下,安慰道:“好像是一個大號的垃圾袋。”
司機仍然是一臉緊張:“不是吧,我剛才看見它在動。”
沈略很快回答:“是風。”
她的言辭很能騙人,十分鎮定,斬釘截鐵,到最後,司機一時間也覺得是自己在吓自己了,車慢悠悠地在路上繼續前行了。
沈略沉默着打開了手機,時間是2020年8月的晚上9點半。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氣候模拟系統。
當年她精确演算出來了藻類入侵城市時間,在如今的她看來,也只是無稽之談。
若不是剛才親眼所見,她也不會相信。
她在滴滴打車上給了司機一個好評便下了車。
雨已經小了一些,她邁着步子往山上走。
她的家是西山上的一所別墅,最近的一處火葬場不用走十分鐘就能抵達,最近的一處公墓就在西山的另一面。
但沈略從小到大,都是走這條路上下學的,一開始也許會怕,到了後來,科學改變命運,對于怪力亂神之流,她已經是心如止水了。
別墅有些陳舊破敗,門前的信箱從來沒有人會寄來信,所以一直都是空着的。花架上長滿了野草野花,本來開得熠熠生輝,如今也被狂風暴雨打落。
她開了門從風雨中逃脫,迎面而來是一道逼仄的走廊,并不是傳統別墅應當有的開闊。
室內溫度偏冷。
沈略脫掉了鞋子,換了一雙柔軟的拖鞋,沿着走廊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入口上了兩道鎖,有一把鎖微微生鏽,她用了一點時間才打開。門板沉重,她有些艱難地擡起它,然後像一條魚一樣鑽入其中。
地下室裏亮着些微弱的光芒,來自一盞費電少的led燈。
燈光照亮了半個水箱,只能看到一團火焰一般的紅色尾巴在水中攪動。
沈略上前一步,拍了拍水箱:“我回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那一團尾巴頓時消失了。
轉而露出了一張臉來。
那是一張人的面孔,有着非人的美麗。在幽暗的水中,只能看見他星子一樣的眼睛閃光,那金色的瞳孔裏似乎有一絲憂郁在。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讀出一條人魚眼中的憂郁的,畢竟對方可能連憂郁是什麽都不知道。
水箱中的人魚雙臂搭在離沈略最近的玻璃上,睜大了眼睛在仔細看她。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絕對不是看同類,畢竟他也能分出眼前的生物同他不一樣。
或許是在看食物。
沈略這麽想着,心中沒有一絲害怕,她能确定自己在他眼中是和草魚沒有什麽區別的,但能确定自己在他眼中也是與衆不同是草魚。
沈略少年的時候,被他美麗的外表所迷惑,對着這樣的一條大型肉食動物,做過極為大膽的一些事情。
她摸過他的尾巴,收集過他尾巴上的鱗片,甚至還給他起了名字,幾乎是像在飼養一只小寵物。
她給他的名字是波賽頓,古希臘神話中海神,有着古老神秘的色彩。然而對一條困在地下室裏的人魚來說,名字似乎是一件沒有意義的東西。
既不能吃,也聽不懂,他睜着那雙漂亮的眼,始終不能體悟其中的古老神秘。
除了她叫他名字時,短暫的三個音節讓空氣微微震動。
沈略不喜歡和旁人說話,但她似乎很樂意同波塞頓閑聊。因為對方永遠不可能洩密,永遠只是靜靜地聽着,她也永遠不必糾結冷場。
沈略面色輕松地靠着水箱沖他說:“昨天剛剛抱怨了兩句天氣太熱,今天就下雨了。”
水箱裏的波賽頓似乎是在微笑,他輕輕地歪過頭看她,面目是一種近似死亡的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