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諾亞方舟(五)
沈略幾乎是悚然地看向了卡文迪許,她開口說道:“你為了惡心我,竟然能有如此獵奇的腦補,我很佩服。”
卡文迪許擺出一副愛信不信的表情,不再理會她,扭了頭走到了章敦的另一邊。
沈略幾乎為他那種小孩子鬧脾氣的樣子絕倒,但既然話題已經結束了,她也不打算繼續提起,于是便沖着章敦問道:“所以明天我是要去諾亞那邊?”
準确的說是“諾亞方舟”號上,其實沈略內心深處是有些抗拒的,畢竟裏頭都是對她十分不屑的前同事,現在再用她這個身份進去同他們合作,尴尬的可不止是他們。
章惇停了步子,轉過身來很鄭重地對沈略說:“當然可以留在這裏,反正我們這邊設備也是齊全的,只不過……”
沈略早已随着他的動作停了下來,雙手環抱胸前,擡起眼睛來看他,他那句只不過一出口,沈略便自然而然地接下來話:“只不過會讓你有些為難。”
章敦微笑着點了點頭,他對着沈略的時候,一向是不客氣的。
沈略有些無奈地回答:“好的,既然你都這麽說了。”
卡文迪許在一旁很不屑地問道:“你就很高興同那群垃圾為伍?章惇再怎麽為難他一樣也能處理好的,更何況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一一你那群同事恐怕也不想看到你吧。”
沈略對卡文迪許這種态度沒有多大反應,她看了一眼卡文迪許有些怒其不争的神色,只是笑了笑。
她同卡文迪許有些部分很相似,但也僅僅是一部分罷了,那點相同微不足道,幾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卡文迪許從來不怕別人麻煩,他一向自我,萬人矚目的焦點,也理應如此。可沈略從來是最怕麻煩別人的。
她沒什麽資格啊。
章敦點點頭:“那就這樣吧,想去再看看你那小怪物嗎?”
本來已經垂下頭的沈略此時終于擡起了她略顯沉重的後頸,章敦有那麽一瞬間,幾乎懷疑自己從她那雙從來冷淡,從來喪氣滿滿的眼睛裏看到了燃燒的火光。
沈略的回答卻是克制而又冷靜的,她微微揚起頭:“好的。”
章敦忽然笑了起來,這個笑聲實在是來得突然,連卡文迪許都露出一副看智障的神情望向了章敦:“神經病啊,你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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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略也向他投去了茫然地目光,只覺得章敦有些笑得難以自制。
他終于停了下來,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了沈略,他笑得整個人都有些輕飄飄了,說出來的話也有些令人雲裏霧裏一一
“我本以為你無堅不摧。”
那輕飄飄地一句話卻像是一記重拳一般砸在了她的心上。
因為她聽懂了。
沈略有些艱難地撇過了眼神,避開了章敦略帶省視而戲谑不已的目光。她忽然有些覺得對方的行徑太過惡劣,但是她卻不敢開口說些什麽,只能将指尖微微攥緊。
人又怎麽可能堅不可摧,再堅如磐石的人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哪怕往那裏施加最綿薄的氣力,都足以摧毀他的堅強意志。
既可以是見肉見血的重創,也可以是道破人心的只言片語。
她覺得自己此刻在章敦那雙眼睛之前是毫無隐私可言的,她是□□的,一時間慌張錯亂。
她覺得章敦已經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一一不是覺得,是必然一一畢竟對方知道她所有的過往,了解沈略就如同沈略了解他一樣。
沈略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尖叫的,甚至她體內的那個靈魂都已經開始尖叫了,可是她的臉上卻只有一點點神采,那是透過她熱血沸騰的心髒湧出來的一點點岩漿。
卡文迪許本來就沒有看着她,照例還想繼續開口嘲諷的,然而睜眼便瞥見了沈略不太自然的目光,微微皺眉,望向了章敦,神色帶了些許責備一般。
章敦露出了一個極為無辜的神情,用口型念出抱歉。
卡文迪許差點沖他翻了個白眼,對着這個狀态的沈略,他也是不敢說什麽太過分的話的,只好十分僵硬地開了口:“行了行了,可以了吧,再不走你的小寵物要等得着急了。”
也不知道是否是他這句調侃式的言語起了作用,沈略在他說話之後,似乎很快從那個狀态下脫離了出來。
她臉上的不安與凝重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松明快。卡文迪許看不出那是否是真實的,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三人像是心照不宣一般,這個時候都一言不發了起來,艱難生澀沉默地走過了略顯漫長的走廊,沈略幾乎感受不到船身的搖晃,甚至可以說,她根本不太覺得自己現在就在船上。
沉默是一劑緩解尴尬地良藥,兩人送她到了實驗室,有略略指明了她的房間,她的一些資料也一并帶來放在了裏面。
房間就在在走廊最那頭,只要走出實驗室,再沿着走廊直走就到了。
只要不走錯方向,傻子也能找到路。
沈略垂着頭聽着,一面敷衍了事一般地點着頭。
章敦走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門,倒也是挺細心的。
就是因為他這麽細心,不管是誰都覺得他善解人意,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她才知道剛才章敦是故意的。
她坐在了實驗臺之前的椅子上,幾乎覺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水箱中的兩條人魚都在靜靜地打量她,用打量食物的目光。她夾在其中,反而覺得有了絕境逢生的感受。
波塞頓扭動了尾巴,像是太平洋那一面的蝴蝶揮動了翅膀,水箱中的氣泡随着他的動作翻升上浮,帶着些他鱗片上妖異的色彩,像是一團團小火焰一般騰升。
死裏逃生的沈略看着他,終于同往日在地下室裏一般地自言自語道:“我很害怕。”
波塞頓大概是不知道什麽是害怕的,他的眼底好像根本不會起波瀾一般,永遠帶着深海式的平靜,仿佛那來自基因深處。
沈略只是繼續說話,她從不在乎傾訴的對象究竟有沒有聽懂她的發言,她只是想說她自己的話罷了:“章敦總是這樣,他覺得這很好玩嗎?想到那些事情,我就……真希望世界上沒有知道這些事情的人。”
沉痛的,可怖的,拷問人性的往事。原來它們還存在在她的回憶盡頭,那些人的臉孔如同恒河沙數,不滅不散。
她活得理性自持,但不是說她能永遠如此。
幸而波塞頓永遠是個無底的黑洞一般,用他平和的眼神告訴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能保守所有的秘密,它們就會像滴入大海的水滴,再也找不到一點蹤跡。”
沈略幾乎是苦笑了起來:“我的秘密同我一樣,只要跌進大海,就再也無跡可尋。”
她這麽坐了一會兒,亂七八糟地說了好些話之後,覺得自己已經緩了過來。她同波塞頓對視的時候,或者說是被那雙金色的雙眼注視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舊日的時光。
沈略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只有八歲。
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地下室中,一個沒有名字的秘密。
如果波塞頓會說話,他是否會像是一個年長的老友一般,輕聲說一聲你也長得這樣大了。
然而這些永遠只是沈略心中的一個幻想罷了,人魚從未開過口,似乎童話中動人的嗓音不存在,海妖塞壬那引人入絕境的歌聲不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希臘神話,阿喀琉斯這個人被他媽放到冥河水泡過之後屌炸天,但因為他媽提着他的腳後跟,沒有泡進冥河,所以腳後跟是他的致命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