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特修斯悖論(4)

沈略感覺自己睡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醒來時沒有感受到疼痛。她有那麽一瞬間懷疑自己在做夢。她身下躺着的褥子柔軟,讓她懷疑她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醒來時仍然置身她昏暗的房間裏, 一掀開簾子, 便可以看見外頭藍天白雲各自相襯,依舊是車馬穿行, 天光萬頃。

她努力坐起身來, 室內一片昏暗,她幾乎無法辨明哪裏是天花板哪裏是地板。

她撐着床沿想要從床上站起來, 腳尖卻掃到了什麽東西。

有什麽東西正靜靜地坐在地板上, 靜靜地看着自己。沈略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下,終于遲疑地問道:“波塞頓?”

黑暗中傳來一聲沈略極為熟悉的帶着笑意的“嗯”,光是那個氣音, 便足以讓她安心了。

那聲音與她似乎還隔着一段距離,沈略目不視物, 在這種時候她的眼睛與瞎了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她盲人摸象一般地伸出手去,沒有想抓住什麽除卻空氣以外的東西,卻抓住了一段柔軟的發尾。

她順着波塞頓的發尾想上摸去, 在暗夜裏描摹出他的臉孔來,指腹蹭過他的眼睑時, 沈略感受到他的眼睫像被困在她手心的蝴蝶一樣撲閃起翅膀來。

沈略終于感受到不對了,同往日的觸碰不同,同上次那個濕漉漉的親吻不同, 如果他現在親一下她,沈略大概會感受到一個正常人的吻。

幹燥的,但并不溫熱。

沈略有些無措地順着他的下颚線往下摸去,終于被他的領口牽制住了,她有些茫然地問道:“波塞頓?你……”

他似乎穿了件上衣。

沈略幾乎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荒誕不經。

可是在黑暗中波塞頓的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極為滿意的輕笑,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一下沈略的思緒。

“沈略,我現在很像個人類。”他用一種很平淡的口氣說出這句話,就好像是在談論天氣一樣。

沈略愣了一下,似乎還沒有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什麽意思?”

波塞頓沒有說話,他以沉默回答了這個問題。沈略的目力已經逐漸适應了黑暗,能在這種環境下隐約望見波塞頓的輪廓,她便看着他站了起來,也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什麽是波塞頓口中的很像一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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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略短暫地喪失了說話的能力,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波塞頓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前,伸出一只手居高臨下地撫摸她的發頂。

她的發繩早已無跡可尋,松散地落滿了箭頭。而波塞頓似乎很貪戀這種柔軟的觸感一樣,用着揉貓咪的力道,手指輕輕穿過她的發絲。

“波塞頓……”沈略一時不知道是先制止她這種行為,還是先問個究竟,他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波塞頓卻先她一步說話,他現在說話的語調已經完全沒有了問題,是那種極為溫柔的口氣,如小舟在波心飄飄蕩蕩,下一秒就能沉溺其中:“我送你的浪花,好看嗎?”

他這麽一句話,徹底地把沈略已經亂做一團的思緒給理順了。

沈略的心沉下去了一些,終于還是回答:“那很漂亮,謝謝你。”

波塞頓聽到了想要的回答,終于心滿意足地微笑了起來,手仍舊不願意離開似的,停在沈略的臉頰一側,沈略借着窗簾外透進的微弱光芒,看向了四周,隐約辨認出這是一間窄小的屋子。

地板是木質的,上面鋪着柔軟的毯子。雖然簡陋,但布置得精致,可以看出此前的房屋主人生活得十分認真。

沈略伸出手抓住了波塞頓的手指,波塞頓便有些得寸進尺地扣住了她的指尖,沈略掙不開,只好是微微仰頭去看他:“這是哪裏?”

波塞頓并沒有絲毫隐瞞地回答:“我們在烏斯懷亞的一座燈塔裏,你們管這裏叫世界的盡頭。”

沈略回憶起了在特休斯號上,那盞永遠亮在不遠不近處,迷霧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光芒。

她到底還是無法适應這樣的黑暗,摸索着想要站起身來,赤腳踩着柔軟的毯子,被波塞頓半拖着拉了起來。

波塞頓以人類的姿态站着,沈略只能堪堪靠到他的胸口。她往後退了一步,睜着那幾乎無用的雙眼不自在地四下看了看:“有燈嗎?”

波塞頓有些不願意松開沈略的手一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緩緩地回過了身。他似乎是走到了窗簾邊上去拿了什麽東西,才邁着并不穩妥的步子走回了她的身邊,将一盞煤油燈遞到了沈略的手中。

沈略托着這盞幾乎可以稱得上古董的煤油燈,不知所措地擺弄了一會兒,想起什麽似的,趕緊去翻自己的衣兜,終于摸出了她在船上找到的打火機,它竟然沒有在混亂中丢失。

光芒在下一秒在沈略的掌心燒開了,那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兩人的臉側,她微微擡起眼睛,看見波塞頓輕輕垂下頭,也正笑着看她。

那笑容挂在他的臉上,便可以叫旁人原諒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了。

他穿着的衣服并不太合身,應當是這間屋子原來主人的,款式老舊,顏色暗沉,袖子短上一截,褲子卻很寬大,松松垮垮。別人穿起來必然是傻裏傻氣的,讓人想起默劇中的卓別林。

也虧得波塞頓長着張漂亮的臉,才不至于将偷來的衣服穿成一樁慘劇。

沈略輕輕地嘆了口氣,借着這樣朦胧的燈光與暧昧的氣氛,她或許應當以唇吻他的,但她只是張開了口,輕聲道:“波塞頓,你知道他想做什麽?”

波塞頓沒有什麽隐瞞的欲望,也并不責備她在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是點了點頭:“是的,我知道。”

“你想讓我體會人間險惡,這樣就會讓我覺得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一個。”

波塞頓眨了眨眼:“很抱歉,我的想法确實是這樣的自私。”

沈略笑了起來:“沒關系,你确實是最好的那個。”

這是一句誇贊了,波塞頓當然是愉快地接受了,他輕輕地眯起了眼睛打量了一會兒沈略,然後用着輕柔的口氣緩緩說道:“你聽過一個關于海怪的故事*嗎?”

沈略不知道他此時為何忽然想要對自己說這個,但總歸是有原因的。即便時波塞頓只是因為思維跳躍得太快,就是想要在此時講個故事,她也願意聽下去。

“我沒聽過,你可以說給我聽嗎?”她覺得自己有時候簡直像一個幼兒園園長一樣耐心。

波塞頓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沈略的肩頭,又或許是越過沈略落在了她身後的某個地方,他的口氣變得有些低落:“這是別的人同我說的。”

沈略不知道這個別人到底是誰,但是她覺得她并不需要知道這些,因為波塞頓身上有很多東西,都是她都從未聽說過。

如果波塞頓沒有告訴她,她也不打算去刨根問底,每個人都應當有自己的秘密。

波塞頓伸出手,覆蓋住她的手掌,也輕輕托住那盞燈,他像是在講一個睡前故事一般,那言語中有着安眠的成分。

“很久以前,有一只孤獨居住在深海的海怪,他沒有見過自己的同類。”

“直到有一天,他聽見了一個同類的呼喚,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于是他不遠萬裏,越過漫長的死寂的每一片海域,那裏有漂亮的珊瑚礁與游動的魚群,他沒有看一眼。因為有一個聲音呼喚着他,抓住他脆弱的心髒,讓他浮出他從來沒有越出過一步的海面。”

“最後他來到了世界的盡頭,可他什麽也沒有找到。”

“濃霧中射出燈塔的光芒,那聲音又一次響起,他回應了,後來那聲音戛然而止。”

沈略始終沉默着,此時卻忽然說道:“那不過是人類的一個惡作劇罷了。”

波塞頓用贊許地目光看向她,然後溫和的口氣說道:“嗯,是這樣的。”

沈略忽然感受到了一絲絲寒冷,從她手心煤油燈冰冷的把手上傳來,一點一點滲到她的血液裏,她微微松開了手,輕聲道:“那後來呢?”

波賽頓也順着她的動作抓緊了她的手指:“後來,那個海怪感到很絕望,于是他摧毀了燈塔。”

“最後他回去了他的深淵裏。”

沈略聽到了這個審判式的結局,終于是擡起了她的頭,她盯着波賽頓的雙眼,知曉各自的眼中都燃燒着跳動的火焰:“那你呢?”

波賽頓回望她,沒有說話。

“那你究竟是海神,還是那個海怪?”

波賽頓的眉眼裏似乎少有歲月的痕跡,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他用少年人特有的目光看着沈略,然後認認真真地回答——

“我是這片海域的主人,也是困在這裏的海怪。”

沈略看着他,知道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于是她沒有說話。

“我也想要一座燈塔,我不會摧毀它,因為我喜歡光。”

“你願意做我的燈塔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是雷·布拉德伯的《濃霧號角》,有改動,波塞頓講的這個是海怪視角的,這個故事裏的“我”叫約翰。

波塞頓:你摸也摸過了,是時候負責了

沈略:你摸回來了!

波塞頓:那……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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