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搏殺二

“你感覺怎麽樣?”沈略看着她。

禾睦的感覺很不好, 她甚至無法回答沈略, 在劇烈地咳嗽中, 她咳出一朵小花。

她呆呆地望着手心的那朵淺色小花, 眼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花瓣上。

沈略看着那朵花, 顯然也愣住了,她沉默了一秒, 反應迅速地站起身道:“我去找人來, 等等我。”

禾睦只是看着那朵花,用着一種盡量平靜的口氣說話:“我快要死了。”

如果往後沈略有幸向別人提及眼前所見的情景的話, 大概沒有更多的內容,只能是告訴別人:“她變成了一棵樹。”

沈略說是把人叫來, 可是回來的路上,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們不過是去參加一場短暫的葬禮。

愛德華托起她的手掌, 那裏已經見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 他沉默了一秒鐘緩緩道:“你還能合起手掌嗎?”

禾睦當然不能, 她的指尖僵硬無比, 像是被繩子綁了很久之後的缺氧失血,動彈不得。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也擡起頭, 用她生長着枝葉的臉孔望向來看她的所有人,環顧了一圈,才緩緩說話。

“我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請求。”禾睦用着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 她那樣的口氣,幾乎是在示弱,是在祈求。

時至此刻,不論她說出什麽話,都不可能有人會拒絕。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少女的臉上帶着淺淺的淚光,她的臉已經被枝葉蓋住了許多,幾乎難以看清她曾經嬌豔如花的年輕臉龐。

她有些羞赧地詢問道:“章先生,你能抱抱我嗎?”

章敦本來只是心情沉重地坐在一旁,突然被禾睦叫起,臉上露出了一瞬間的空白。他愣愣地看了禾睦一眼,禾睦嘆了口氣:“如果你不願意……是我唐突了。”

章敦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傷了一顆少女的心,緩緩地站直了身子,他往前走了一步,輕輕地抱住了已經幾乎要變成一顆樹的禾睦。

禾睦終于大哭了出來。

“我一點也不甘心。”她抽噎着,然而哭聲漸漸凝滞,終于變成了晨風晚風裏的一段細不可聞的嘆息。

章敦在那聲音徹底消失的一瞬間,還怔怔地擁抱着她,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于是他神色冷靜地後退了一步,一朵淺色的小花從已經生長得繁茂的杈桠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臉頰一側。

章敦微微擡手,一下子便捉住了那朵花,他的心情晦暗不明,甚至可以說,他從來沒有聽過誰哭得如此絕望。

那顆花樹上每一朵盛開的花,都是她對生的渴望。二十多歲的她,依舊對愛情、理想與未來有所向往,一生太短,一百年也太短。

章敦的反應實在是太讓人不安了,愛德華上前一步詢問他的狀況,章敦只是搖了搖頭:“我還好,我很好。”

自我催眠似的。

島心的那棵樹已經生長到了一個未知的地方,也許是通往他們得以受到救贖的地方,也許是通往怪物的口中。

誰也不知道前路是什麽,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會有那麽一條前路。

沈略默默站起身,用着不容置疑的口氣緩緩說道:“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

她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有顧忌礁只玻璃外那一雙雙窺探似的雙眼,她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一般,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沈略看了一眼他們瑟縮的眼神,搖了搖頭:“如果他們有能力阻止我們的離開,那麽不論他們聽不聽得到我們的交談,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她看上去冷酷無情,轉過身之後,再也沒有看那一座生機勃勃的墳墓一眼,只是一往無前似的離開了。

她身後的幾人面面相觑,終于是跟上了她沒有一絲遲疑的步子。

那臺巨型的機器還在不斷運行着,水流的沖擊足以供應大量的電力,但是時間過久的話,用以發電的渦輪将很快損壞,那麽人類的最後的伊甸園都将不負存在。

“每個人都會有各自分配的任務,逃離已經刻不容緩,”沈略站在衆人的中間,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着,“我們面對的是堅不可摧的怪物或是神明,我們能做的,只有比他們更加堅不可摧。”

這是一個簡短并且簡陋無比的會議,因為現場沒有多餘的凳子,所有人都是平視彼此地站立着的。

他們站在那臺巨型機器之前,對着渺茫的前路困惑不已,走進了一個困頓不堪的局面。

那個說話的小姑娘的發言沒有多麽熱血,多麽鼓舞人心,她只是陳述事實似的說着,想要打倒無堅不摧,唯有你與他一樣無堅不摧。

當時的任何一個與會者都不會知道,這次會議将在人類重建時期被載入史冊,他們的與深淵、與怪物的搏鬥,會被傳為一段傳奇,而他們将是開創新時代的英雄。

人生就是這麽這麽難以預料,是一場難以明說與預測的荒誕劇。

最後一個活着的異能者是約翰·馮,沈略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灘的一塊礁石上,對着沒有天空的遠處發呆。

沈略将他列入的逃離的人員名單裏,實際上小島上所有的活人都在這個名單裏面,究竟有幾個人能活着出去,還是個未知數。

但很顯然,馮不認為自己能夠出去。

但此時的他卻神情輕松。

沈略往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在了他的身側,同他一起往外望去,眼前出了濃黑的海水,什麽也沒有,于是她有些遲疑地發問:“你在看什麽?”

馮很有那個回答的心情:“我的未婚妻。”

沈略愣了一下:“盧娜?”

實際上水中空空如也,怪物們盤踞的位置視野更好,這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馮卻很确定:“她确實再那裏,她似乎是來看你的。”

沈略怔怔地看着那海水,那看似沉寂的水流中忽然湧起一個水渦。

馮見她反應過來了,終于笑了笑:“她從小就不喜歡我,不過還好我挺喜歡她。”

他說這話的時候輕輕松松,絲毫沒有什麽低落,亦沒有普希金那種騎士獻身式的哀怨與激蕩。他的笑容就像是這沉默的海水一樣平靜。

“我們會送你們離開,乘風破浪,祝你們一路順風。”

一切似乎都已經準備得當,犧牲者自願犧牲,而求生者會用盡全力地沖出重圍。

她卻沒有來由地想哭,她在馮的身邊坐下,看着那一片深色的海水發呆,隔了好久她才緩緩說:“那再見了。”

“我想我已經同你告過別了。”馮說話的時候口氣頗為灑脫,像

了中國的故事話本中的英雄好漢,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可他灑脫的根本原因不過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離開。

離開的時候她擡起了頭,望着那些同樣在觀察自己的眼睛,輕聲問道:“波賽頓呢,他在哪裏?”

那些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嘈雜而輕快的回答,似乎所有的海怪們都知道準确的答案:“他不會來的。”

沈略微微皺眉:“為什麽?”

這一次聲音弱下去了許多,只有那個最混沌的聲音回答了她:“因為他是個膽小鬼,他害怕。”

沈略愣了一下,怎麽也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什麽意思,他在怕什麽?”

那個聲音似乎在笑,聲音并不好聽,像是什麽沉重的東西撞擊在了一起,沈略只能從中聽出對方的好心情來:“當然不是怕我們了,他是海神,他本應當無所畏懼的。”

沈略的拳頭微微收攏,那沉沉的聲音緩緩地落入他的耳中:“波賽頓是否給了你這樣的一個承諾——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你?”

沈略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個聲音緩緩道:“這個‘人’是你們通俗的用法,是除了你以外的任何東西,包括我們。”

沈略知道這個,但她不知道海怪為什麽會在此時提起這個。

那個聲音似乎察覺出了她的疑惑,他故意放慢了語調,惡作劇似的笑着:“但是這個別人中是不包括他自己的。”

故意賣關子,故意留白,故意制造戲劇性,沈略不得不說,對方在各種意義上的同人類相近。

“我想你聽到這裏大概也明白了大半了吧,”海怪或是神明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經久回蕩,不願散去,“你同我們做搏殺,而他同自己做搏殺。”

“他人魚的那部分血統帶着來自深海的殺戮熱情與血腥氣,而他人類的那部分血統讓他克制着自己的。”

沈略在沉默中忽然開口:“我知道,他想要把我扯到海底,想把我吃個幹淨。”

那個聲音噗噗地笑:“原來你知道嗎?那你不害怕嗎?”

沈略終于也笑了:“我當然害怕,人之常情,可我也愛他。”

“恐懼又深愛,這與你們人類在古時候對神明的态度相似。”海怪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沈略卻搖了搖頭:“不,我不曾仰視,他也永遠在我的身邊,恐懼與愛當然能夠并存。”

而剛才的話,讓沈略更多的理解了波賽頓現在的行為:“他人魚的血統不允許他有任何的謊言,而他人類的血統讓他學會用沉默掩飾自己。”

“說得很對。”那個聲音表示贊同,“他和你們很像,糾結而又感性的生物。造物中他們最類人。”

沈略對他的這些話做出什麽回應,她只是問:“請問你有名字嗎?”

那個聲音顯出意思困惑來,他似乎思索了好久,才從他錯綜複雜的記憶閣樓裏翻出了什麽東西。

“我是有那麽一件東西,不過如果你想聽的話,那很不巧,那是一種你們無法聽懂的語言。”

沈略點了點頭:“那麽再見。”

“還有……替我向波賽頓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衆神的造物中我最易朽,帶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海子

大概還有更新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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