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31芳菲櫻花

桃花節的時候,東京帝國大學校園裏的櫻花盛開得尤其絢爛。日本喜櫻,在那裏便是《詩經》中的灼灼桃花也比不過櫻花那短暫絢爛的美麗。

學校專門騰出一條路讓學生過節,樹梢上挂着緋紅的小燈籠,一盞又一盞接連下去,好看極了。叫賣聲入耳,風鈴、折扇、面具那些小商品的小攤前已是站滿了人。結伴而走的少女們穿着鮮豔的和服,年輕嬌豔的臉在樹上粉櫻的映襯下顯得尤其美麗。

百合子一身藕粉色碎花和服站在櫻花樹下擺弄着姿勢,朝不遠處畫板後的青年再次催促問道:“诶,鈴木君,你花了這麽久,到底畫好了沒有啊?”

鈴木君手忙腳亂地上着色,嘴裏忙不疊回答:“馬上了!馬上就好!”

坐在湖旁石階上的落旌見狀,輕笑起來:“鈴木君你都說了好幾個馬上了吧!”

不遠處的鈴木哎呀了一聲:“真的馬上就好了!”

高橋正彥坐在落旌的身旁,失笑:“我怎麽有些不相信鈴木的水平。”

聞言,落旌輕笑:“其實……我也不太相信。”

東風吹起兩人的衣角,而高橋手撐在臺階上,他白褂內穿着淺色薄衫,從領口露出一個圓,整個人看上去有一股陽光般懶洋洋的溫柔

“高橋君,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學醫到底是為了什麽?”三月裏的微風吹過細碎的額發,落旌手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陣陣漪瀾的湖面,“有沒有想過,醫學真正的意義又是什麽?”

高橋的嘴角略微挂着笑:“當然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救死扶傷啊,這不是醫生一直以來的信仰與準則嗎?其實并不是每一個日本醫生都會有着像石井教授那般的想法。”

落旌笑起來,笑得明眸皓齒。她還以為在石井四郎煽動性的演講下,所有人都會認為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天經地義再正确不過的事情。

另一邊的鈴木君終于畫完了,百合子興沖沖地湊過去看……一張秀氣的小臉徹底地垮下來。在兩人沒有憂愁的大腦嬉鬧聲裏,落旌目光看向遠方的天空,認真說道:“我也一直想要成為一個真正治病救人的醫生。”

那是很多年前,木槿樹下的少年跟她認真描繪的未來。不合時宜的舊事讓她對眼前的周遭毫無知覺,只覺得心上一道口子不輕易地就被人撕開了。雖是舊傷,可疤揭開後依然鮮血淋漓。

高橋的目光落在落旌钴藍色的發帶上,青年的眼神帶着些許歲月除塵的味道,而在東風攜着櫻花散落時,他抿了抿嘴叫,小聲問道:“木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像一扇從裏面鎖上的門?門外的人進不來,而你,也出不去。”

落旌沒反應過來,回頭時眼神幹淨:“嗯?高橋君你剛才說了什麽?”然而高橋卻被她的目光看得臉上燒起來,心髒跳得厲害,而手心裏都是膩膩的汗。

半響,高橋自己卻驀地笑了起來:“看我說了些什麽胡話。”說罷,他拿起才買來的兔子面具覆在了自己的臉上,反手撐着身體看着東京三月裏瓦藍澄澈的天空。很多年後,當早已忘記了信仰與準則的高橋翻開了鈴木那本厚重的日記本,便看到這樣一段描述:

那年桃花節,我幫百合子畫像卻一不小心畫砸了。诶,少女那麽漂亮,哪怕她發怒時也和櫻花一樣美。只是她的目光突然凝在了一個方向,而我随她看過去,只見木子眼神不解地看着高橋君,而帶着兔子面具的高橋君看着天上,耳廓是紅蝦子的顏色。

百合子輕聲對我說,她突然很羨慕堂姐能得到這樣一份真心。可我覺得她無需羨慕旁人,因為我的心早已經遺落在她身上。只不過當時我沒能有勇氣告訴她,我是真的很喜歡她。

……

落旌疑惑地看着高橋的下巴,泛紅的耳廓:“高橋君,你,沒事吧?”

兔面具下,高橋的聲音裏帶了幾絲緊張:“木子,最多還有兩年我們就可以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了,你有沒有想過等我們畢業了,會去哪裏實習工作?”

落旌一愣,高橋是第一個問自己這個問題的人,但她忽略了他話裏的我們。半響,少女雙眼明亮,認真地看向遠方,用力微笑:“我想回去,回中國去。”

“回去?”高橋聽到這樣的答案一僵,他低下頭時卻不由得怔住了——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目光可以這樣堅定。

青年怔怔地看着木子钴藍色發帶上粘着的櫻花瓣,而她神情中的虔誠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擋的向往。他喃喃着問道:“……回中國嗎?可是,可是我聽百合子說,木子你好像在中國并沒有家?哦對不起,我越距了。”

落旌微笑着,笑容幹淨而安然:“其實你說得沒有錯,我在中國沒有家。”只是,那裏有她朝思暮想日夜牽挂的人。

高橋剛想說什麽補救一下,便見到百合子踩着木屐走過來,笑靥如花地拉着落旌,示意着手上的兩張桃木牌:“诶,堂姐,今天可是桃花節,你不想穿和服,但總要陪我去挂桃木牌吧!這可是一年一次的節日,你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

落旌無奈地跟高橋打了個招呼,便被百合子拉走。櫻花樹下,落旌看着遞過來的桃木牌,有些頭疼:“百合子,你知道的,醫者是不信鬼神的。”

百合子捂住她的嘴,不依:“什麽鬼神,這是女孩子的寄托,寄托自己對愛情的期盼。”她滿心歡喜地捋着桃木牌上的流蘇,随口道,“堂姐你今年多大了?”

落旌随手拂過整齊擺在桌子上的簪花小筆:“我不是比你大一歲嗎?難不成,你連你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百合子輕笑着瞥了她一眼:“我是在提醒你,醫學系的學生雖然課業繁重,但是如果你再不考慮考慮終身大事找一個男朋友,難道要等畢業以後,讓父親大人來給你做主一門親事?”

落旌被一本正經操心她終身大事的百合子給逗笑了:“你倒是說得輕巧,我去哪裏給你找一個男朋友出來?偷還是搶?”

“醫學系那麽多男生,你別告訴我一個都看不上?”說罷,百合子偷偷像高橋那個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有些黯然地嘆了一口氣。

落旌捏了捏她的臉:“不是我看不上別人,而是沒人看得上我,好嗎?”說罷,她笑着搖搖頭拿起簪花筆在木牌上寫上君閑的名字和平安的祝福語,耐心地綁在桃花樹的細枝上。

百合子有些無語:“落旌!堂姐!拜托诶,桃花節的桃木牌一般寫的是心上人的名字,你寫的可是堂弟的名字耶!”說罷,她就像是變戲法般從袖子裏又掏出一張新的桃木牌遞給落旌。

落旌仔細地打量着笑吟吟的百合子,只見天真的少女一手執牌一手那筆,筆杆抵在自己的下巴處,像極了櫥窗裏展示的和服娃娃。桃木牌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落旌回憶着自己是否有過這樣期待愛情的時候——

十五、十六,還是十七歲?

亦或者,是更早之前,久遠到那個少年爬上牆頭沖她明朗笑着的樣子,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可一旦開啓記憶,又好像僅僅只是昨天的事情,而漫長的異國歲月只是一場夢,夢醒她依舊能聽見有人或欣喜或焦急地喊着‘阿落’那個名字。

“堂姐,難道就沒有人跟你表白過?我可不信!”百合子看着發呆的落旌,“你長得好看,性格又好,聰明又善良,我才不信東京帝國大學的男生沒有喜歡你的。”

表白嗎?落旌一筆一劃地執筆在桃木牌上書寫着爛熟于心的姓名,嘴角帶着清甜的笑容:“也許有過吧,不過不是這裏的人。”很多年前,曾有一個俊朗不凡的少年坐在牆頭,明目張膽地告訴她,他的那份無法用長短時間衡量的喜歡。

回憶是甜,可甜中帶着讓人無法咽下的苦。落旌轉過身細心又鄭重地将寫着名字的桃木牌挂上樹枝,回頭對已經挂好桃木牌的百合子笑道:“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吧?”

風将桃木牌吹得快速地轉動着,流蘇飛舞。百合子仰着頭看着落旌挂上的木牌上的名字,少女的字體娟秀,一筆一劃是極難認的中國字。百合子猜,那應該就是堂姐很喜歡的少年的名字。

“落旌,”百合子拉住她的手,指了指木牌上的名字,“那個人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少女嘴角的弧度仍舊清淺。

百合子更加猶豫:“那他還喜歡你嗎?”

“也許喜歡,又或者已經将我忘掉。”落旌回頭看着哭喪着臉的百合子,笑容清淺平和,“其實,那個少年值得更好的人去相伴一生。”

沒想到,百合子眼神難過地看着她:“落旌,你不要再笑了。”這樣的事情,落到任何一個女孩子頭上,不都應該傷心落淚嗎?

落旌笑意一僵,就像當年在醫院病房中,大夫人對她說着那些不近人情、踐踏尊嚴的話語時,她也是這樣的表情。大夫人其他的話她都已經忘掉,可是只有幾句話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張家能給段家的,你給不了;”

“張懷英能幫慕軒的,你也幫不了!”

“不管是當初現在還是将來,你跟慕軒都不是一路人。”

“如果你還有半分自尊心的話,就趁早斷了這份念想!”

落旌抿起嘴角,伸出手摸了摸百合子的鬓發:“放心吧,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而不遠處,鈴木楓提着一盞桔梗色|貓頭鷹的風鈴,行走間帶着清亮安然的音色。他湊到高橋身邊,笑道:“高橋君,你受挫了?”

高橋摘下面具,掃了一眼他手中的小玩意:“你也沒好到哪裏去,好嗎?”

“诶,咱們醫學院本就男多女少、僧多肉少,好不容易來個女孩子卻沒想到是個百毒不侵的主,也真是難為你了!”鈴木感慨似的拍了拍高橋的肩膀,“其實應該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桃花節上,女孩子挂桃木牌的用意是什麽吧?”

高橋笑得倒是氣定神閑:“我雖知道木子對我沒有男女之情,但也不會死心,畢竟來日方長。”他擡高了眉,幾絲擡頭紋越發襯得眉眼儒雅。鈴木提着自己的貓頭鷹風鈴,滿眼的喜愛。高橋瞥了一眼,輕笑:“女孩子都喜歡蓮花風鈴什麽的,你倒好,偏偏去買個貓頭鷹!”

“啊?女孩子都不喜歡貓頭鷹嗎?怪不得百合子不要呢!”鈴木癟了癟嘴巴,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貓頭鷹多好,是守護祝福、免災免禍的意思。”見高橋依舊打量着自己手中的風鈴,鈴木像是母雞護食一般藏着風鈴,“想要自己買去,我可不會送你!”

高橋失笑着搖搖頭,看向遠方,笑容清俊。遠處挂在樹枝上的桃木安靜地垂着紅絲縧,風一吹,和着樹上的風鈴一起快速地轉動,恍若年少悸動而不安的心思,随風搖晃。

作者有話要說: 好想男主叫阿落的樣子啊……

我替落旌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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