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Chapter.46昔年舊人

1937年11月,中國上海法租界。

落旌跟在老林的身後, 一雙杏眼打量着燈紅酒綠的周遭一切, 忍不住皺眉問道:“林隊長,上海不是已經淪陷了嗎?為什麽這裏的歌舞廳還是像沒事一樣歌舞升平、夜夜笙簫?”

林可勝是中國紅十字救護隊的隊長, 也是接應共産國際志願者的負責人。

他似乎已經對這樣的場面司空見慣,帶着落旌小心地找了一個靠近角落與黑暗的位子坐下, 眼睛警惕地環視着四周, 嘴裏低聲說道:“這裏是上海的英法租界,日本人哪怕把上海周圍的地皮翻過來, 也不敢輕易動這裏的外國人。外面炮火聲天,可是這裏絲毫影響不了這裏的日常, 所以人們常常把上海這裏稱為‘孤島’。”

舞臺上濃妝豔抹的女人唱着靡靡之音,而五彩斑斓的燈光打在她們身上, 讓底下的人看不清楚她們臉上的神情。

落旌臉上畫了淡妝, 頭上戴了一只做裝飾用的貝雷帽,薄花色面紗隐約擋住她的額頭,一身薔薇紋緞旗袍, 衣領半寸高像洋服一樣。她別了一只胸針在胸口, 是木槿花的樣式。雖是這樣的摩登打扮, 可女子幹淨明亮的眼神,與周遭的一切對比起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歌舞廳中來的有高鼻深目的歐洲人, 也不乏标準黃皮膚黑眼睛的亞洲人。除了舞臺和舞池,其餘的地方都暗極了,剛好擋住喝酒論事的人們的面容。這裏舉辦的是一個面具晚會, 可是落旌覺得未到開場,所有人都已經戴上了面具,而在那些面具下人們懷揣着不同心思醉生夢死地活着。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白色面具。

“放輕松一點。”林可勝見狀,囑咐道,“你這個樣子,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在這裏,越随意才越不會引人注意。”

落旌緩緩吐出一口氣:“接頭的人,會是誰?”

一個服務生走過,林可勝噓了一聲:“不知道,收到的消息就是這兒,我也沒見過這次新來的接頭者。只不過确切的消息是暗號是一朵木槿。之前一直負責消息藥物消息的姑娘被捕了,所以,現在我才需要你委屈一下配合我。李小姐,你應該沒關系吧?”

落旌眉目輕觸,忐忑道:“可是我有些擔心。”

林可勝啞聲說道:“我們若是想要把籌集來的藥品送到前線,就一定要把從國外輸送來的藥品位置消息傳遞出去。放心,待會兒跳舞時每個人戴着面具,這裏魚龍混雜,只要我們小心一些,不會有人發現的。”

此時,舞廳的門大開,侍從畢恭畢敬地站在兩旁,衆人都紛紛看去——來人一身筆挺軍服,肩上袖口佩戴着精致卻刺眼的袖章,剪裁得體的軍褲被利落地收在軍靴中。

美人尖下兩道英氣平眉,單眼皮裏雖透露着漫不經心的光,可整個人行走帶風,唇上整齊的一行胡子平添一股英武之氣。

落旌忍不住挺直了脊背,倒抽一口涼氣:“是他!”

林可勝沒注意落旌的語氣,語氣帶着難以掩飾的痛恨與鄙視:“對啊,可不是那個貪生怕死的漢奸嘛!做日本人的走狗漢奸,就是無恥敗類一個!呸,賣國賊!”

老林的語氣熟悉得讓落旌無法忘記,後脊忍不住從尾椎開始往上冒着寒氣。林可勝是讀書人還留過學,可能讓他痛恨到說出這樣的話的人,落旌不敢去想那個進來的男人到底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不知是老林的情緒太過外露,還是落旌的目光太過震驚,一身軍裝的男人竟然停了下來,轉過頭眼神如寒星利箭般朝他們這裏看過來——

目光如同一張細密的網,将所有的獵物都圍困其中。

落旌一驚,慌忙地低下了頭,可又兀地想起自己與袁寒雲之間幾乎快十年不曾相見,而她自己如今打扮成這副風塵樣子,袁寒雲又怎麽會在昏暗中認出她來。

“長官,”身邊的副衛出聲提醒袁寒雲,“秘書長他們已經等您多時了。”

袁寒雲眯着眼,半響,男子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表情仍是閑适淡漠的,然而下一秒他卻伸手一把揪住副衛的衣領。那一刻,袁寒雲那美人尖襯得一張臉越發戾氣深重,盯着副衛害怕恐慌的臉,慢條斯理地說道:“那些人等了多久,我還不用你來提醒。”

所有人都被袁寒雲突如其來的怒火給吓懵了,那人冷汗潸潸往外冒:“下官、下官只是——”沒等他解釋,袁寒雲輕蔑地一撇嘴角,用力将人推了個踉跄,插兜邁步繼續向前走去。

落旌緊皺着秀眉看着那個看似不可一世的軍官,難以置信:“袁寒雲他做了漢奸?”

卻不想一旁的林可勝反問道:“袁寒雲是誰?”

落旌疑惑地指過去:“不就是剛才那個人嗎?”她肯定,不會認錯那個人的一雙眉眼。

“不不不,你肯定認錯人了!那個大漢奸姓周才不姓袁,他呀,算是汪僞政權中二把手的人物了。”老林恨恨地說道,“我親眼看見是他帶着人抓走了地下工作者,從前藥品接頭的暗號是茉莉,這次換了,恐怕跟那姓周的脫不了幹系。”

落旌的目光随着那人的身影緩緩移動着,見他跟其他人寒暄落座後她才收回了目光。

半響,落旌苦笑了一聲:“也許,是我認錯人了吧。”

而這邊等到袁寒雲落座後,李秘書長陰陽怪氣道:“咱們的大忙人可總算是來了。”

高司長诶了一聲:“周委員每日忙着平亂,忙一點是正常的事情,畢竟才從黑|道打入政府高層,拿不出半點業績也不足以服衆啊。”袁寒雲沒理會,自顧自地翹着腿,點了一根雪茄,眯着眼睛看着舞臺上的歌女。

李秘書長哼道:“可是我怎麽聽說,革命黨中的一個女人被咱們的周大委員長給放了。”

袁寒雲吐出雪色煙霧,眼神明滅而神情莫測,他手指靈活地把玩着手裏的打火機,淡淡道:“不碰老人和小孩,這是青幫的規矩,不能破。”

李秘書長不服氣地嗤笑了聲:“幫派都充公了,還講什麽規矩?那女人還沒有審問出來,可大家都知道那是地下黨,你放了她之後怎麽跟院長交代?難不成,是你看上一個那個女的了?”

高司長也點頭說道:“确實,如果沒有理由就随便放人,總是惹疑的。”

“青幫人不沾紅白不碰婦孺,這是鐵打的規矩!”袁寒雲不耐煩地将雪茄撚滅在煙灰缸中,看着幾個人一挑平眉冷笑道,“你們這樣咄咄逼人,有意思嗎?”

李秘書長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在沒進來之前,是黑白通吃的青幫老大!發狠起來,就是審訊室裏的特務頭子都怕你的手段!呵,我就不信一路上你手裏沒沾過老人孩子女人的血!殺人就是殺人,哪裏有這麽多道理可講!”

袁寒雲陷在沙發之中,眼神疲憊地坦然承認道:“沒錯,我曾經殺過一個無辜的女人。”

見着氣氛太過僵硬,高司長試圖緩和關系:“那我猜,那個女人她一定長得醜。”

聞言,幾個人都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袁寒雲也跟着緩緩地笑了起來,光影投映在男子深邃的面容上,只聽他說道:“恰恰相反,那個女人很美,難得一見的漂亮……她還有一雙兒女,她的女兒比她還要美。”

高司長偏頭打量着他,調笑道:“哦,難不成美得連你這個風月場裏的高手也動心了?想來,憑借你的手段,只要想要的女人,就沒有得不到的。”

袁寒雲一下一下劃着打火機的齒輪,随着他的動作,泅藍色的火焰噗地燃燒又在下一秒熄滅:“不,我現在已經後悔了。”

“後悔什麽?後悔當年殺了那個女人嗎?”

袁寒雲臉上綻開了一抹冰涼的笑意,他偏頭眉眼深邃桀骜:“我後悔的,是當年沒在看見那個女孩第一眼時,就開槍殺了她。”其他幾個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袁寒雲這句話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歌女唱完一首歌便下場去陪客了。此時舞廳的樂隊演奏了一首《藍色多瑙河》,鋼琴的音色柔亮卻越發襯托着提琴聲陰涼,兩種聲音交纏着就像是蛇在吐信,粉紅的信子舔舐着獵物的皮肉,而下一秒張開的獠牙就要刺入人們的皮骨。雖是誘惑的,可亦是致命的。

等落旌戴上了面具,林可勝紳士地擡起手,落旌便挽住。

兩人一起往舞池中走去。林可勝身形瘦矮,落旌本和他差不多高,穿上了高跟鞋就比老林高出些許。兩人這一組合在外人看來竟有一絲滑稽。昏暗之中,身邊有一個高大挺拔帶着面具的男人跟自己擦肩而過,行走間帶起的風吹動落旌的額發——

落旌覺得有些熟悉,但轉過頭時,那男人便早已消失在霓虹明滅的黑暗裏。

交換舞伴之前,老林低聲對落旌囑咐道:“接頭的人會主動來接近你,以木槿花為标志,你見到他就找機會把消息給他。”

落旌緊張道:“如果他不來,我又該怎麽辦?”老林還想說什麽,可樂隊換了曲子,在旋轉中每個人的舞伴都換了一變。她的腰身一下子被人用力地攬住,整個人在音樂的天旋地轉裏被人帶到了懷裏,而下一刻,腰間的手便放輕了力度,不算越距卻無法讓人掙脫。

落旌一驚擡起頭——袁寒雲。

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眼神裏帶着畏懼與憤恨,怎樣也忘不掉的目光。原先只是懷疑,現在已經是肯定,袁寒雲微微挑了一下眉,慢條斯理地輕笑:“唔,讓我想想,自從上一次我把你帶上火車後,我們就有多久沒有見面了,八年?還是九年了?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你的眼神真是半分都沒有改變。”

哪怕他救過她幫過她,可她的眼神裏依舊帶着火焰般的情緒,輕易可以燙傷他的心髒。

落旌想要停下,可整個人卻被眼前的男人随着音樂帶出舞步。她有些抗拒,擡頭皺眉:“這麽久沒有見面,你到底是怎麽認出我的?”

袁寒雲低着頭,隔着落旌面容上的面具凝視着她的眼睛,戲谑地彎起唇角:“沒有人會用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來畏懼又逞強地盯着我,除了你。”

落旌的手腕被他緊緊拽住,皺眉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麽?”舞池中跳舞的人戴着面具,可唯有袁寒雲沒帶着面具。不過他一向我行我素慣了,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目光。

“中國正亂,你這個時候跑回來做什麽?是嫌這裏還不夠亂還要跑回來湊熱鬧嗎?”袁寒雲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迷離的燈光灑在他的臉上,襯得他神情莫測又神秘。

落旌順着他的手,轉了一個圈,冷靜地說道:“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情,更不會後悔。”

袁寒雲停下來,兩人站在舞池中間,顯得突兀極了。男子一雙單眼皮裏的光冷漠得很,只聽他低聲說道:“落旌,你一個女人別犯這種傻,去做以卵擊石的事情。”

落旌無法理解地直視着他,反問道:“在你看來那是以卵擊石,所以,你才會選擇助纣為虐,是嗎?”說罷,她低下頭嗤地一聲笑,此時一道霓虹光呼啦而過,而袁寒雲衣領上繡着的雪茉莉便跳進了她的眼中。

袁寒雲用力捏住落旌的下巴,臉色沉得仿佛積水的雲:“你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落旌根本不在意他的威脅:“反正,當初也是你救的我。”

而此時音樂突轉,仿佛漩渦一般,兩個人分開被沖向了不同的兩端。落旌被人擠得踉跄了向後倒着,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這舞池摔一跤時,她的胳膊被人拽了過去——又是一個帶着面具的高大挺拔的男子,只不過他渾身都是冷冽的氣勢,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神秘極了。

就在落旌打量着他的同時,那個帶着面具的男人也偏着頭打量着她,舞池把一切都籠上一層旖旎面紗,那人面具下一直微垂的嘴角淺淺勾起——

他很意外,傳遞消息的竟然會是一個看起來毫無任何經驗的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當當當當~~伴随着第三卷:枯骨山河掩·烽火狼煙,袁大少爺首先拉風出場!

所謂天道好輪回,從前他嘲諷落旌姐弟是小賣國賊,現在他成為了衆人嘴裏的大賣國賊~

不過,最後出來的那個男人,不用我多說,大家也應該知道是誰吧?

所以說,多年後三人重逢,大家喜歡袁寒雲嗎?

不過就算喜歡也沒用,我家阿落是慕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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