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有藥(06)
姑娘聽見腳步聲整個人都緊張起來,轉了半個身子朝樓梯間看回來。
倪澈看清對方的臉,面熟,于是趕鴨子上架地開了口,“你……是有一點睡不着嗎?我也是,要不要我陪你聊聊天?”
這姑娘得了尿毒症,住進來是等着換腎的,巧的是恰好她男朋友的腎髒能夠和她配型成功,但由于國內嚴禁非親屬之間的活體器官捐贈,因此為了捐腎給她,她男友前幾天剛剛跟她領了結婚證,成了夫妻。
如果倪澈沒記錯,換腎的手術應該就定在了明天。
這件事在人民醫院還小轟動了一下,現代人見慣了“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同林鳥,像她男朋友這樣“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的人實在不多了,好多小護士都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對這對兒患難小夫妻格外照顧。
姑娘沒搭理她,繼續警惕地看着她,好像只要倪澈再上前一步,就能将那姑娘隔空擠出窗外去。
“你明天就要手術了是麽?是不是覺得有些緊張?”倪澈搜腸刮肚地實在不知道瞎掰點兒什麽,“你下來我們慢慢聊好不好?你男朋友那麽愛你,要是知道你現在坐在這兒他肯定會特別擔心對不對?”
倪澈突然串線地想起了七年前自己坐在窗臺上的情景,景澄,你那時會特別擔心我嗎?
這會兒窗外的那位蜘蛛俠瞥見姑娘的視線又轉了過來,趕忙将自己壁虎一樣地順在牆上。心說,倪澈,你知道七年前你坐在窗臺上的時候,我被你吓得魂飛魄散到現在都沒能歸位嗎?
姑娘悠悠地說,“就是因為他對我太好了,我不能害他,什麽手術都不會百分之百成功對不對,如果我死了,他又少了一個腎,以後讓他怎麽活?”
“腎移植的成功率還是很高的,你想如果你治好了,你們兩個以後都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世上有那麽多沒人疼沒人愛的人,都還努力地好好活着,你有個這麽愛你的男朋友,你就舍得丢下他一個人去死嗎?你想過你拍拍屁股走了,他今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嗎?”
窗外的景澄緊緊抓着排水管,滿耳朵都是倪澈對自己良心的拷問,小澈,你不是沒人疼沒人愛的人,我當初也沒有拍拍屁股就走了,我該怎麽跟你解釋才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兒呢?
姑娘的視線又轉過來,怔怔地看着倪澈,似乎在以放慢幾倍的速度思考她剛剛說話的道理。窗外的景澄趁機又向上攀了一截,一腳踩在僅有三指寬的窄沿兒上,探手過來扒住了六樓的窗框,這個距離已經可以推到輕生者了。
這會兒也不知是哪位患者的家屬,抱着個塑料盆出來洗漱,堪堪就留意到了步梯間這邊的動靜,一張大餅臉貼在門上的窄窗朝裏看,看清之後還不忘應景地大叫了一嗓子,塑料盆和裏面的牙杯牙刷噼裏啪啦飛了一地。
窗臺上那位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一驚吓,她的一條腿又突然被人從外頭掀起猛地朝室內推進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掙紮了幾下,一腳蹬在了剛剛将人推回來的景澄的肩膀上。
倪澈手疾眼快地兩步沖過去抓着姑娘的胳膊用力一扯,她整個人就仰面摔在了步梯間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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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倪澈探身過去,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景澄扒住窗框的那只手的手腕。
與此同時,整個人幾乎懸空的景澄因為剛剛那一腳失去了重心,腳下一滑踏空了,扒在窗框上的一只手只餘下中間三個指尖扣住窗沿,即便是他用力将手指摳出血來,也還是沒能對抗得了地心引力。
就在他徹底脫手的一剎那,重力的慣性将瘦弱的倪澈大半個身子都帶出了窗外。
倪澈躬起兩腿,用力将膝蓋卡在暖氣管上,兩手死死地拉住景澄。她咬着唇說不出話來,也不敢亂動,好像每一個輕微的動作她的身體都能被更多地拉出窗外一截。
“小澈,放手,這個高度掉下去我也不會死的。你不放手就會被我扯下來——”
放屁!不會死你當年為什麽吓成那樣,騙鬼呢嗎?倪澈想擠出一點力氣罵他,可惜沒成功,她覺得自己的眼淚都要被地心引力給榨出來了。
“去喊人啊,你死的嗎?”倪澈從牙縫中擠出來這幾個字,趴在地上腿軟得站不起來那位姑娘才連滾帶爬吱哇亂叫地推開門出去喊人。
她一跑出去,剛剛站在走廊裏朝這邊張望的也都反應過來,紛紛聚攏。樓下消防警笛嗚鳴,閃着紅光的消防車開進了院子,醫院保安也稀裏嘩啦地沖了過來。
倪澈感覺到自己的兩腿被人拽住的那一剎,除了雙手,全身都脫了力。
她身子一松,瞬間就化身成了一根人形麻繩,身高都能被抻長五厘米。
墜在下面的景澄篤地又下降了一段距離,倪澈感覺到自己的兩腿硌在窗臺上,就快要被折斷了。究竟是什麽人救援如此不專業啊,救活一個還要順手車裂一個嗎?
她覺得自己的表情肯定難看極了,自己一點兒都不想哭,既不害怕也不難過,但偏偏被眼淚糊住了視線,連近在咫尺的景澄都看不清楚。
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了雙手上,她死死地抓着景澄的手腕,像是即便将指頭嵌進他的骨肉裏也不會松開。
“有繩子嗎?”吊在窗外的景澄感覺倪澈已經堅持不住了,自己的手腕卻還牢牢地被她抓在手裏,任憑什麽閻魔鬼怪、大羅神仙也休想從她手裏将自己奪走。再拖下去,她不墜樓也會被拉傷。
吓得發懵的圍觀人群被撥開,兩個身穿橙色制服的消防隊員終于趕到了。
其中一個迅速在隊友身上和暖氣管道上拴好安全鎖,降到窗外救人。還沒等他夠到景澄,景澄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救援人員的腳踝,将自己的重量轉移到對方身上。
“先把她拉回去,小心別弄傷她。”景澄沖着上面大喊。
之前他不敢亂動是怕将倪澈扯出窗外,現在有了着力點,景澄幾乎不等那位消防員反應,便蹬着外牆,雙手抓着對方的胳膊腿兒攀着這人形懸梯幾步站上了窗臺。
景澄輕巧地落了地,屈膝跪在地上将靠在消防員懷裏瑟瑟發抖的倪澈抱了過來。
倪澈的兩條胳膊還保持着筆直前伸的姿勢,像個會喘氣兒的僵屍,她努力試了幾次都彎不回來,好像手臂上的兩條神經已經完全脫離的大腦的控制。
直到景澄擡手輕輕捏她的下颌迫使她張嘴,倪澈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口腔裏染着腥甜,下唇硬是被她自己給咬出了一道血口子。
身邊圍着的有病患有同事,大家七嘴八舌的贊頌和關心紛至沓來,倪澈覺得自己這個模樣實在是丢人丢大發了,真想兩眼一閉直接暈過去。
偏偏景澄還特別手欠地替她撥開了擋在臉上的頭發,好像生怕別人認不出來她似的。
景澄輕輕去握她僵硬的雙手,慢慢揉開那緊成石頭一樣的肌肉,“小澈,放松一點,沒事了——”
他把她抱起來,跟着兩個醫護到骨外給倪澈檢查傷情。折騰了半天總算确認她的手只是牽拉引起的軟組織損傷,沒有大礙,休養幾天就可以完全恢複。
夜班是沒法再繼續值了,現在讓她往張大的嘴巴裏塞一根棉花棒她都未必有準頭,更何況是給人做麻醉這種精細動作。
科裏領導得到消息也打電話過來慰問,倪澈舉着電話哆哆嗦嗦地滑了幾次才好不容易把電話接通,剛擡手往耳邊一舉,手機從手裏直接滑到了地上,一塊屏幕碎成了蜘蛛網。
她看着破碎的屏幕感覺自己的心也一并碎了,麻蛋的,四千多剛買的新手機,用了還不到一個月,怎麽倒起黴來連不喝水都塞牙呢。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回去了。”倪澈對趕過來接班的朱晖擺擺手,忍着痛胳膊才堪堪擡到胸口,姿勢相當地半身不遂。
朱晖瞟了眼陪在她身邊的景澄,不露痕跡地八卦一笑,“趕緊走吧,這幾天好好養着,你這協助警察勇救輕生女,厲害了!還有美女救英雄……對了,有人照顧你嗎?你的手最近幾天估計都不會太好用吧,需要的話給我打電話,我明早上下了班過去看你。”
“不用,我沒事。”倪澈尴尬地舔舔嘴唇,好疼。她不甚靈活地拎起背包吃力挂到肩膀上,還沒走出幾步,包帶從肩膀上滑落,她弓起手臂一接,頓時感到一陣胳膊被人掰折的劇痛。
景澄伸手從她身後将背包接了過去提在手裏,“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有車。”
“你的手這個樣能開車嗎?殘疾人駕駛機動車上路屬于違法行為。”
你才是殘疾人呢!我的手是為了救誰弄的你難道不知道嗎,真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蛋,早知道剛才不如摔死你算了。
倪澈勉為其難地跟着景澄坐進車裏,跟個半癱似的好半天才系上安全帶,景澄耐心地等她擺弄好自己才緩緩啓動車子。
“你自己真的可以嗎?”景澄站在她家門口,将背包遞給她。
“當然可以。”倪澈摸出鑰匙,沖着鎖眼戳了好幾次都沒插/進去,景澄默默地接過鑰匙幫她把門打開,再将鑰匙還給她,自己站在門口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倪澈進了屋關好門,将額頭抵在門板上發了會兒呆,聽見腳步聲敲下樓去。這個人絕對是她命裏的災星,遇到他就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事,可他走了,她又覺得世界裏那唯一一點光就落下去了,心裏寂寥得不成樣子。
真是瘋狂的一天,她不管不顧地倒在床上,連鞋子都懶得脫,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豎起來的力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