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一晚

身邊的簡明将一塊排骨夾給她,笑着說了一句:“你在想什麽呢?一整個下午都在魂游!”

“啊?哦……沒什麽……”

江暖咬着排骨, 就像是咬着某個人的骨頭。

“今天的練習, 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簡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

江暖驟然回神,筷子都掉桌上了。

“看來真的是被吓着了。”簡明笑着替她把筷子撿起來。

“她能這麽沒用?”江懷好笑地說。

“沒……沒被吓到, 我還覺得挺過瘾的呢!能在你面前屹立不倒, 我還能怕誰啊!”

“真的嗎?”簡明的聲音微微上揚。

“當然是真的。”江暖趕緊往嘴裏塞米飯。

“我還以為你更怕陸然。”

僅僅“陸然”兩個字,就像是撞進了江暖不怎麽清醒的世界裏,她把飯都給噴了出來。

“小暖啊!你吃飯好好吃啊!到處都是!”

“對……對不起……”

江暖正說着,旁邊的簡明就幫她把臉頰邊的飯粒都取了下來。

吃完了飯,江暖幫着羅晨把盤子和碗收拾到了水槽裏,就迫不及待地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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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 這麽晚了你又上哪兒去啊?”

“我想起有道題不會,上樓問問去!”

“啊?”羅晨站在原處莫名其妙, “去問題目空着手就去了?而且期末考試都考完了……她還能這麽有學習積極性?”

簡明眯着眼睛,低聲道:“怎麽更像是去興師問罪的?”

“唉, 她就一直毛毛躁躁的。老實說,陸然能對她那麽有耐心, 我都覺得驚訝。”羅晨搖了搖頭, “不過小暖這學期成績上去的那麽快還得真謝謝陸然。她幾乎每天都要端着作業去問陸然。”

“是嗎?”簡明輕笑了一聲, “師母就不擔心小暖是喜歡陸然?”

“啊?會麽?”羅晨似乎思考了起來。

簡明笑得更明顯了:“師母你還真開始擔心了?小暖是一腦子栽進一件事裏就出不來的性子,她如果是上去找陸然別有所圖, 時間都拿來想入非非了, 成績還能上升?”

羅晨也跟着笑了:“是哦!小暖的腦袋瓜子你倒是一眼就看透了。”

簡明側過臉, 聲音裏帶着一絲無奈:“是啊……誰要她什麽都寫在臉上呢?”

江暖用力摁着陸然家的門鈴, 袁阿姨立刻就來給她開門了。

“哎喲,是小暖呀!你怎麽來了呢?”

江暖心裏雖然急迫,但還是按耐住沖動,對袁阿姨很有禮貌:“阿姨晚上好,我有問題要問問陸然。”

“哦,進來吧進來吧。陸然在洗碗呢。你上他房間裏坐着。”袁阿姨對江暖的到來習以為常。

“好!”

江暖進了陸然的房間,這個小空間她來過無數次了,但只有這一次,莫名地覺得自己腰板筆直,她覺得陸然一定騙了她什麽,一定是陸然理虧。

她歪着腦袋用力地想着,除了打水、騎自行車之外,還有什麽?

江暖拍了拍腦袋,用力地想了半天,一下子沒想起來。

這時候,陸然已經打開門進來,淡淡地說了句:“期末考試之後沒有布置作業,你跑來問我什麽題?”

江暖本來就藏不住話,直接就開口了:“喂!我想起一些事情!我覺得上學期我根本沒有倒追過你!”

陸然沒有像之前一樣,坐在床邊就着桌角和她說話,而是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江暖,目光裏像是整片天幕要從無邊的夜色裏墜落。

這樣的安靜消磨着江暖本來就不怎麽多的耐心。

“我什麽時候說過你倒追我嗎?你想起什麽了?”陸然撐着桌角輕微一個用力,就坐上了桌子,他側着臉,垂着眼,看着江暖。

原本暖色的臺燈燈光,被陸然的身影所遮擋。

逆光之下,陸然的五官變得讓人難以捉摸。

“我想起來我和你之間的約定!”

“什麽約定?”他的聲音淡淡的,但是另一只手卻扣着桌子的邊緣。

盡管他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但是江暖卻隐隐感到他在緊張。

而且……是很緊張。

盡管他壓抑得很好,但是江暖卻覺得他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如果我考進了前三考場,你就不放棄擊劍!你不是想要留學去學什麽通信工程嗎?”江暖用力地看着陸然的表情,只要他露出一點點縫隙,她就會狠狠鑽進去,把他所有沒說的話,所有藏着的秘密全部挖出來。

“所以我不是一直遵守自己的約定嗎,哪怕你不記得了,我也沒有放棄。上學期你考進前三考場了,而我現在還握着劍。”陸然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很認真,而這種認真讓江暖忽然覺得自己又不是那麽有理了。

“不是……不僅僅是這樣的!你教我題目也是有代價的,每次我問你五道題,你就會記一個‘正’字,然後我就要答應你一個條件!”

“哦,這有什麽問題嗎?”陸然又問。

“當然有問題!你要我每次課間幫你打開水,搞的全班同學都覺得我對你有意思!你還讓我買自行車陪你上下課,還把書包挂在我的自行車上!然後大家又有話題說我喜歡你了!還有那條毛線圍脖,我跟你說過我不會織,你非要我手織!搞得我課間都在那裏織,大家都笑話我因為喜歡你又再做無用功了,你一句否認的話都沒有!你就是在用這種方法來逼我放棄!你想讓我覺得被同學們誤會很尴尬很不好意思很丢人,就不會來找你!然後我自己又學不通!就考不進前三考場了!”

“可你不還是要我教你嗎?”

“對!我還問過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說‘如果不想幫我打開水,不想和我一起騎自行車上下課,不想替你擦黑板,不想替你值日就算了。’”

“你知道你最打動我的時候,是什麽時候嗎?”陸然看着江暖的眼睛,緩慢地靠近她,他越是接近,他身後的亮光越明顯,而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的眼睛。

“什麽……什麽時候……”

“就是你說……你不在乎別人怎麽誤會你,也不在乎我提什麽要求來讓你被誤會。你說你都會做到,希望我能像你一樣,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和評價,去做自己覺得應該做到的事情。你理直氣壯,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最可愛。”

江暖愣住了。

陸然曾經覺得她“可愛”?

“你越可愛,我就越想你為我做那些事。”

“啊……什麽?”

“最重要的,你還是想不起來。”陸然伸出手,捂住了江暖的眼睛,“去年的俱樂部聯賽,我輸給了簡明。我就在後院的椅子上安靜地坐着,是你自己跑過來的。你記起來我叫你做的那些事,卻不記得我們真正約定的是什麽。”

江暖愣在那裏,她的思緒被陸然牽引着,像是忽然有了方向,一路下沉,當陸然将他的手移開,她的肩膀輕輕一顫,好像有什麽倒退着湧入她的腦海裏,像是要将她腦袋都撐開來。

好像有那麽一次,她一百五十分的數學卷子,只考了七十四分,離百分之五十都還差一分。

這真的是要死要活。

她把卷子折起來,揣在口袋裏,到樓下的院子裏吹吹風,打算等鼓起勇氣了再去找老媽簽字。

才剛走到院子後面,就看見一個身影。

後院的路燈很昏暗,她隐隐只能看見一個身型,可即便是那樣,她也知道那個人肯定是陸然。

因為她再沒有見過其他人的身影像陸然一樣有着挺拔而陡峻的氣質。

而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那片黑暗裏有什麽亮光時隐時現,江暖一走近就呆住了,因為她看見了陸然坐在長椅上,抱着腿,晚風偶爾撥弄他的發絲,他半閉着眼睛,正在抽煙!

當時心裏面就像炸了一樣。

她沖了過去,站在他的面前:“陸然!你竟然抽煙!”

陸然根本就不在意,他不緊不慢地擡起眼簾,根本就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

“我爸根本就不準他的學生抽煙!吸煙影響運動員的身體素質!”江暖當時是驚訝的。

陸然在她心裏面的印象,就是那種不管他人說什麽永遠有自己的一套準則,而他克制自律,絕對不會出格。

“那你跟你爸爸說吧。”陸然回答。

江暖被梗住了,她說了,也得她老爸信啊。

“你現在可以去找你爸爸過來,我一樣抽給他看。”陸然的眼底是一種漠然,他對一切都毫不在意。

對于江暖來說,父親花費在陸然身上的心血那麽多,他竟然在樓下抽煙!江暖有一種自己本該得到的父愛都被浪費掉的感覺!

她二話不說就回了家,正要沖進書房跟她老爸講這件事的時候,她聽見老爸正在和老媽聊天。

“我早就說過了,讓老陸不要給孩子那麽大的壓力。陸然已經很優秀了,老陸卻耿耿于懷這一次陸然輸給簡明!今天陸然跟我說,他不打算擊劍了!你不知道吧,他背着他老爸考了雅思,第一次就考了八分,還自己申請了學校!死活都不肯繼續學擊劍了!你說這要怎麽勸啊!”

“陸然本來就是讀書的好料子,其實如果通信工程是陸然喜歡的,為什麽一定非要逼着孩子去擊劍呢?陸然在擊劍上是有天分,如果不練了是可惜,但是能選擇自己熱愛的,才是真正的幸運啊!”

站在門外的江暖聽到這裏,心裏像是被狠狠地錘擊了無數拳,她沖出門去,沖下樓。

滿腦子都是陸然真的要放棄擊劍了!

陸然還在那裏,椅子邊是被抽完的煙蒂,他已經點了第二根了。

他看着氣喘籲籲跑到自己面前的江暖,淡淡地說:“你爸呢?”

江暖卻不由分說拽着他的領子問:“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擊劍了?”

“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回答。

“我不相信!”江暖說。

陸然卻直接吐了一口煙,江暖別開臉,他很輕松地就掰開了江暖的手。

“不相信什麽?”

“不相信你不喜歡擊劍!”

“你又不是我,你知道我喜不喜歡?”陸然向後靠着椅背,半仰着頭,有些意興闌珊地看着江暖。

“因為我看了這一場你和簡明的決賽!”

“那你已經知道結果了。”

“如果你不喜歡擊劍,僅僅憑借天分,你怎麽可能和簡明拼到那個地步?”

“因為我爸逼我。”

“我爸媽還逼我考重點大學呢!我也努力了呀,可我就是不喜歡數理化,我到現在都考不進年級前三考場呢!只有天賦和努力如果不熱愛,是根本沒用的!”

“對啊,只有天賦和努力如果不熱愛,根本沒用。所以我一年之內兩次重大比賽都敗給了簡明。

所以從我第一次和簡明交鋒到現在,在重大比賽裏我到現在還沒贏他。不正好說明我不熱愛?”

江暖一把拽起陸然的手,絲毫不在乎燙人的煙灰落在手背上。

“你幹什麽?”

“我們比一場!反正你都要放棄了,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一個能把簡明逼到背水一戰的陸然了,你跟我比一場!”

“你不是我的對手。”

“對!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我比你喜歡擊劍!我不知道多想得到爸爸的支持光明正大地站在劍道上!”

“我是男生,就算你上賽場也不可能和我做對手。”

“但是當我看見你和簡明的比賽時,我那麽那麽那麽想要成為你!我以前看簡明的比賽,沒有你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老天爺簡明真厲害,簡直就是未來的奧運冠軍,閃耀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差點打自己耳光子——這家夥總有一天是要把簡明拉下去!這家夥會讓簡明敗北!然後我看着你!學習你的一切!你的交叉步!你的弓步長刺!你的轉移還擊!我都偷偷地模仿!你每天高傲得像是在雲端,我連跟你多說一句話都不好意思!反正現在你就要放棄了!那就給我一個親身體會的機會啊!如果你連我都贏不了,那你正好可以放棄了!”

被江暖拽着的陸然發出了輕笑聲。

清冷裏帶着一絲孤獨的意味。

“你贏我?”他側着臉看着她,冷峻的五官裏帶着一絲嘲意。

“對啊!”江暖紅着眼睛說。

“好啊,我讓你五劍。也就是說你能先從我這裏拿走十劍,我就算你贏。”

“好啊!如果我贏了!你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可以。如果你輸了,不要再多管我的事。最重要,別再學我,別再拿我當你的範本,因為簡明更合适。”陸然低下頭,掐滅了煙頭,扔進了垃圾桶裏。

那天的晚上十點,他們去了懷風的擊劍館。

所有的人都走了,館裏空蕩蕩的。

陸然打開了館裏的燈,他們在沒有觀衆,沒有裁判的擊劍館裏,開啓了第一次較量。

她拼盡全力從他那裏拿到了十分,每一劍都驚心動魄,她這輩子發誓自己沒有那麽神勇過。

她記得自己最後擊中陸然的那一劍,他站在那裏,沒有一點反應,好像他一直以來所期待的,就是被人這樣擊中。

她累得不得了,躺在地上,撈開自己的護面,由下而上地看着陸然。

她以為陸然會走掉,但是他卻躺在了她的身邊。

“如果留在國內的話,你會讀哪個大學?或者考去哪裏?”她問他,根本沒有指望他的回答。

“大概會考去帝都吧。”

“哦,那樣就能經常和簡明較量了!你還說你不熱愛擊劍?”江暖眯着眼睛看向他。

“沒有你那麽熱愛。”

“我也想考去帝都。這樣就能在現場看見你和簡明的對戰了。”

“你是簡明的粉絲吧。”

“不是,我覺得我更喜歡你的擊劍。”江暖側過身來看向他,“你不要放棄擊劍好不好?”

“為什麽?”

“我讀書沒有你好,也沒有你長得好看,樣樣都不如你,但是只有擊劍可以。等到哪天我得到了什麽女子精英賽或者什麽什麽聯賽的冠軍,我就可以對我爸說,你看我在擊劍上不比陸然差。”

“你有本事期末考進前三考場,年級前九十名,我就不放棄。”

“考試和擊劍有什麽關系啊!而且我一直都在一百多名徘徊啊!你要我考進前三考場你這不是難為我嗎?”

“你求我啊。”

“我剛才不是求你別放棄了嗎?你還要我怎麽求啊?”

“求我教你數理化。”

“啊?”

“你爸不是說你考不進年級前三考場,絕對不會給你簽字讓你參加比賽嗎?如果是那樣,就算我不放棄擊劍,你也沒有追上我的機會。”

“那我肯定好好學習!你也不要出國!我們一起考去帝都!帝都那些大學的通信工程肯定也很好啊!你可以一邊繼續擊劍,一邊讀你想讀的專業呀!”

“如果到了帝都,那麽大的花花世界,你還能看着我說你要一直學我?如果我在那之後也一直贏不了簡明,你還能說一直模仿我?”他用看待無知孩子的眼光看着她。

“到那個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這才是那一晚,最完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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