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些人的速度很快, 獨孤羊知道來者不善, 他将屋裏的燭火吹滅, 低聲說道:“他們大概已經知道我們在這,你和香香在這裏等我, 我去引開他們。”

追月的心驀地一沉, 他們歷經艱難才剛剛見面, 不過片刻,他又要走, 還要孤身去引開他們, 不知怎的, 心中很是不安。但如果他們真的是沖着這間客棧來, 那帶着香香根本逃不掉,皇城到處都是皇兄的眼線, 所以唯有他走, 才是最安全的辦法。

她抓着他的手,近乎懇求:“你一定要回來。”

聲音微顫, 聽得獨孤羊一頓,他俯身在她額上親了一口,說道:“我不會再扔下你的。”

追月輕輕點頭,看着他又一次消失在了眼前。不多久, 窗外有十幾條影子掠過, 追着獨孤羊而去。她抱着女兒,越發地焦躁。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皇兄知道獨孤羊的本事, 那派出的人一定不是等閑之輩,怕是宮中最好的侍衛。但獨孤羊不了解皇城地形,只怕要吃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抓住。

追月看看女兒,又看看窗外,掙紮之下,想将女兒放下,去找獨孤羊。

懷中嬰兒似乎覺察到母親的動作,伸手要抓住娘親,已經是要哭的模樣。追月不忍,但她不放心獨孤羊,她握着女兒嬌嫩的小手輕聲:“娘去找你爹,你爹可能會有危險,一會娘就回來,香香乖。”

香香睜着淚眼看她,似懂非懂,正想着要怎麽辦,就見娘親起身走了。不多久,又有人進門,可卻是奶娘,娘親不知道去哪了。

她想了想,終于決定還是哭吧,不開心,蠢爹爹和美貌娘親都不見了。

秋娘抱起她輕聲哄着,想到剛才香香娘過來敲自己的門,讓她照顧孩子,她就覺得蹊跷。這會發現獨孤羊也不見了,更……

這兩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被溫聲哄着的香香漸漸開始犯困,也哭累了,聲音越來越小,眼皮子越來越沉,最後挂着眼淚睡着了。

夢裏有她的蠢爹爹,還有溫柔的娘親,還有風風火火的奶娘,還有很多很多吃的……

真好。

&&&&&

雨越下越大,在寒冬中砸在身上,如冰峰劍雨。

獨孤羊沒有跑太快,免得後面的人追不上,又回頭去蹲守客棧,暴丨露了追月的位置。他決定先在這八街九陌中轉暈那些人,然後再回去接追月,再用極快的速度直接将追月她們送出城外。

疾行的身影穿過雨簾,後面的人一直在尾随追趕,濺起無數水花,散落在雨幕之下。

暗夜中,突然有十幾個黑衣人從街道中出現,擋住了獨孤羊的去路。

獨孤羊皺眉,看着前面十餘人,隐約覺得他們不是一般的人類,身手應該很不錯。他沒有多留,一停,身後的人也會追來,立刻就往另一個方向跑。

意識到不對勁的他這一次速度快了很多,但不多久,前面又再一次有人攔截。

獨孤羊越發覺得不妙,料定前面有更多埋伏,轉身往離開的方向退,準備用火炮轟開一條路。

身後追來的人見他突然掉轉回身,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

獨孤羊見他們已亂,迅速從他們中間穿過。誰想沒有跑多遠,就見前面巷口飛出一張大網,直接将路攔住。

不等他往另一邊跑,他突然聽見不同尋常又熟悉的鐵器聲,回身看去,就見那黑衣人中,一人朝他擡手,腕上無比熟悉的鐵器“轟”地一聲飛出一顆火炮,朝他襲去。

“砰——”

沒有完全避開的火炮在他的耳邊炸響,瞬間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失去了靈敏的聽覺。

他訝異,藍星上,人類已經掌握了火炮?

不對……不是藍星人。

他的心一沉,是那個R星叛徒,他被他發現了,甚至被他先下手為強。

那個叛徒,竟然把自己的武器給了人類,就是為了狙擊他?

那這些人,到底是司有言的護衛,還是叛徒雇傭的人類軍團?最壞的結論,就是這些人是司有言的護衛,但卻聽那叛徒的命令。

獨孤羊知道不能久留,耳朵已經溢出熱流,無比刺疼。他擡手朝他們轟出一顆火炮,轟得他們猶如蟻群炸開。可幾乎就在同時,又一枚火炮也朝他飛來,直接穿透他的臂膀,左手直接廢了,又一枚火炮飛來,幾乎瞬間将他的心髒轟裂。他渾身都失去了力氣,摔倒在地,親眼看着自己的血流滿一地。

“嗒——嗒——”

有人邁着步子從黑衣人中穿過,悠悠走到躺在地上的獨孤羊面前,陰冷笑道:“偉大的指揮官,你知道你最吃虧的地方是什麽嗎?就是太守規矩,太聽星際審判庭那些老家夥的話,這不能做,那不能做。”

躺在血泊中的獨孤羊吃力道:“我明白為什麽司有言會殺追月了……”這叛徒最擅長的事,就是挑撥人心,當初在星際犯下血案,逃了五個星球,終于被他在藍星找到,兩敗俱傷。

但他沒有想到,叛徒會這麽快混入大周皇室,并且得到了司有言的信任。

“你毀我飛船,讓我被迫留在這裏,我總要找個人保護我,這裏的皇帝是不錯的人選。可是你知道嗎,當我知道追月公主的情郎就是你的時候,有多害怕。”司徒空輕聲笑笑,耳朵微動,聽見司有言乘坐的馬車正往這邊趕來,他将臉上笑意一收,沉聲,“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當初慫恿紀王造反,殺了追月老爹的人,是——我。”

獨孤羊微頓,他從血泊中翻轉回身,用最後的力氣将他的臉看清楚。只要他不能離開藍星,就會留在司有言的身邊,那這張臉就不會變。

“你在認我的臉?”司徒空滿臉驚訝,又朝他湊得更近,“你看呀,看清楚,可是……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死人的你,看那麽清楚有什麽用?”

他起先還在忍笑,可後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滿是嘲諷。

“滾開!”

一把匕首不知道從哪裏飛出來,直接插在司徒空的腳下,要是能再準确半寸,就要刺穿他的鞋子了。他急忙往後退,黑衣護衛也立即上前将他護住。

前後四十餘人的黑衣護衛尋聲看去,便見一個女子從屋頂上跳下,手上緊握一把劍,飛落在獨孤羊身邊。

獨孤羊的心更灰暗了:“快走……”

但如果這句話有用,追月也不會來了。

追月試圖将他扶起,可看見他肩上的大洞,怔住了,手也止不住顫抖。她伸手堵住那血洞,血混着雨水,穿透她的指縫,不多久手就被血水浸濕了。她沒有慌張,視死如歸。她知道她下來,救不走他,但如果她不出現,他也一定會死。

那不如兩個人一起死。

她受夠了這種分開的日子。

她也深知,如果皇兄不殺了獨孤羊,不殺了她,那一定會繼續追蹤她的下落,香香也會很危險。

那些黑衣人無論是追蹤還是在前路埋伏,都沒有将香香鎖定成目标,所以她懷疑,兄長已經認為香香死了。

那他們都死了,香香也就安全了。

她不懼怕死,只是舍不得,然而如果可以保護香香,這些就無所謂了。

“我陪你一起死。”追月仍在堵着他肩上的血洞,明知道這樣沒有一點作用,“誰讓我喜歡你呢。”

獨孤羊聽不見她在說什麽,可是看着她眼底的堅定,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沒有再說讓她走的話,這些都是徒勞的,追月是在保護香香。

“追月……”

他愈發覺得疲憊,全身都沒有一點力氣。他舍不得和她分開,明明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很多事沒有做。

他答應要給她栽滿山頭的桂樹,每逢八月十五,就給她做桂花釀、桂花糕。他已經準備偷偷學了,明年給她一個驚喜。

但現在好像沒有機會這麽做了。

捂着他肩頭的追月不知道是雨太冷,還是他的身體越來越冷,自己的手跟着開始涼了。她突然意識到他快死了,不……

已經……死了。

她猛地怔神。

妖怪怎麽會死?怎麽會這麽輕易地死?她失聲落淚,無法相信他死了。

“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追月痛哭,哭聲和雨聲交錯,連遠處馬車上的人都聽見了,然而近在身邊的獨孤羊卻聽不見了。

馬車從雨中而來,緩緩停在遠處。馬蹄聲停,一人俯身從車上緩步走了下來。

旁邊的太監為司有言撐着雨傘,要迎他上步辇。但司有言的心緒,已經全被妹妹的哭聲攪亂。

妹妹長這麽大,從未這樣哭過。

司有言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想去扶她,被司徒空制止了。司有言忽然明白了什麽,現在的妹妹恨着他,他命護衛将那妖怪孩子帶走,去海角天涯将她養大,不許她跟妹妹見面。如今又下令捉拿獨孤羊,誰想護衛失手将他殺死。

她怎會不恨他。

可是如果不是她要串通三皇叔對他不利,那他又怎麽會這麽做。

他沒有錯,錯的是一意孤行,被人蒙蔽了雙眼的妹妹。

“追月。”

追月聽見兄長的聲音,仍在握着獨孤羊肩上血洞的她,緩緩擡頭,看向她這個變得她完全陌生的哥哥,字字問道:“你為什麽要殺我的女兒,為什麽要殺我所愛之人?他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我已經舍棄一切,留在安南山,可為什麽你還是不願放過我們?”

司有言一頓:“我沒有下令殺你的女兒,我也沒有下令殺獨孤羊。”

“可是他死了!”追月嘶聲力竭,恨不得死的人是她,她雙目湧出眼淚,被雨水沖刷到面頰,又蒼白又無助,還有後悔和失望,“我當初不應該帶着玉玺去西城找你!我應該自己一路起兵,哪怕大周會大亂幾年,也不該将玉玺交給你!我後悔,沒有讓這天下易主!”

司有言怔住,看着幾乎癫狂的妹妹,聽着她說的亂臣之言,深深錯愕。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司有言怒道,“你勾結三皇叔要謀反,我也沒有下令要殺你,如今你卻指責你的兄長!”

追月已經聽不見這些,她拿起落在地上的匕首,朝他刺去,這樣的哥哥,她不要了!

司有言頓時慌亂,司徒空見狀,知道除掉追月長公主的機會已來,眼神朝旁邊護衛示意。黑衣護衛得了暗示,齊齊出劍,一劍斬去追月手中匕首,一劍刺入她的心口,再一劍……卻停在了空中。

衆人訝然:“皇上……”

司有言空手握住長劍,血從掌中滴落,滴入泥水中,也跟着渾濁了。他反手一折,硬生生将劍折斷,對那出手的護衛怒目說道:“誰許你們傷她!”

追月并不領情,冷冷一笑,血從心口湧出,已經沒有力氣再站,緩緩倒在獨孤羊身邊。

兩人的血在雨中交彙,不多久,就被冰冷雨水沖淡了、沖冷了。

司有言看着自己的妹妹躺在冷冷冰雨中,微微發怔。他蹲身在妹妹面前,不能相信她就這麽死了。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尚有微弱鼻息。他神情一凜,喝聲:“禦醫。”

随行的禦醫急忙過來,見了地上兩人情景,心中一驚,又見皇上神情惱怒,心覺不妙。

“救長公主,救不活她,你就陪葬吧。”

禦醫暗暗叫苦,不敢怠慢,跪地為長公主把脈。脈象已經十分薄弱緩慢,已經接近于無。他在雨中冷汗涔涔,伏地顫聲道:“臣無能,救不了長公主。”

司有言面色峻冷,無法相信妹妹就這麽沒了。

他惱她要殺他,惱她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然而他只有這一個妹妹,一個真正的親人了。

父皇母後已走,唯有妹妹才是他的至親。

然而妹妹卻死在了他的護衛劍下。

何等的諷刺。

司徒空詫異司有言這樣痛苦,沒想到他設計二人反目到了這種地步,司有言卻還是不願殺了他這個妹妹,這着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正沉思着,忽然司有言轉而向他,問道:“你有沒有辦法救追月?”

司徒空心中冷笑,他怎麽會救這個他一心想除去的長公主,她活着,對他來說就是個巨大的障礙。否則他怎麽會暗中命護衛殺了那個女嬰,又将自己的火器交給心腹,擊殺毫無防備的獨孤羊。

這一切,都是為了除掉藍星上的障礙。

這個可笑的藍星人,卻問他能不能救這個大障礙。

“你若能救追月,我封你為國師兼護衛統領。”

司徒空一頓,深谙大周制度的他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大周的國師之位,歷來由德高望重的人擔任,肩負一國求雨祈福、保護大周皇室安危的職責,更何況還有護衛統領一職。

得人心,又得權力,這種威望和權力,日後甚至可以操控皇室。

他心動了。

“臣不奢求虛名,為皇上解憂,是臣的責任。”他當即跪在長公主身邊,探得她還有鼻息,正要施救,忽然又停下了手。

不行,如果将追月救醒,她定會追究自己擊殺獨孤羊的事,日後也定會成為自己的阻礙,到時候再除掉她,司有言只怕也會懷疑他。

而且一旦他救醒了追月長公主,久了,司有言或許會尋機會削了他的國師之位。

但就這麽放過一步登天的機會,他又不舍得。

司徒空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法子——

“皇上,要救醒長公主只怕很難。”司徒空沉思片刻又道,“但是臣也有足夠的信心,保住長公主的性命。”

太監聽着這話矛盾,指責道:“大膽,你怎敢戲弄聖上?”

——死太監,就你話多。司徒空說道:“臣沒有戲弄皇上,因為這個藥方,會讓長公主沉睡不醒。”

太監訝然:“司徒大人,這是什麽藥方?這樣奇怪。”

——死太監死太監。司徒空繼續說道:“這個藥方确實是這樣奇怪,全憑聖上決定長公主去留。”

司有言只是想了片刻,就道:“你立刻去準備藥。”

哪怕妹妹是個活死人,那至少也是活着,還有醒過來的可能。如果放棄了這個機會,那他就永遠失去這個妹妹了。

司徒空假裝離開去配藥時,又看了一眼那毫無生命體征的獨孤羊,确定這個纏人的星際指揮官死了,這才放心離開。

宮人将追月搬離獨孤羊身邊,将她送到馬車上避雨,送回宮中。護衛還未走,向司有言請旨道:“聖上要如何處置這人?”

司有言看了看那已死的妖怪,心中只有他将自己的妹妹害到這種地步的憎惡,說道:“丢去亂葬崗。”

“是。”

&&&&&

夜幕沒有一顆星辰,更沒有明月,唯有似乎下不盡的雨,下了整整一天,還沒有停歇。

亂葬崗在遠離城外的山谷中,那裏的山谷又深又大,歷代國師曾言,那是一處會令大周皇室動蕩的缺口,唯有填上,才不會使得大周龍氣外洩。

而最好的填充物,就是人骨。

于是這裏成了亂葬崗。

一個又矮又圓的婦人在夜色下朝山谷走去,雨水沖淡了這裏令人作嘔的屍臭味,但秋娘還是在臉上纏了七八層布,仍舊覺得氣味惡心。

她不敢多看地上,生怕一不小心看見什麽不該看的,她簡直恨不得閉上眼睛。可是她又不得不睜大眼睛,在這片屍地上翻找。

家鄉鬧瘟疫,她已經見過很多死人,但是像死了這麽久的,還是頭一回見。

有些已經化成了白骨,有些卻是剛死不久的。

她強忍心頭恐懼,将那些人翻了面看,燈籠火一照,十分駭人。

“羊先生?羊先生?”秋娘明知道他已經不會回答,但還是忍不住叫他,像是能驅散心中恐懼。

她在客棧久久等不到他們夫妻兩人回來,于是抱着香香想去街上打聽,誰想剛到樓下,就聽見食客在說遠處街道那,有黑衣人出現,還死了兩個人。

女的被人帶走了,下落不明。男的被扔到了亂葬崗,死狀凄慘,連肩頭都被破開了一個拳頭都能伸進去的血洞。

她多留了份心眼,跟他們打聽那兩個人長什麽模樣。

結果,模樣描述,對上了。

秋娘又驚又急,可一時沒信,就跑去別處打聽,結果連聽了三處,死了兩個人的這事的确不假。她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事,又到底是得罪了什麽人,可她不忍心讓那羊先生被棄屍亂葬崗。

要不是剛好碰見他,自己也死了,他救了自己一回,她雖說不能救他,但至少想着得安葬他,日後香香長大,也有個地方可以祭拜。

但她總不能帶個嬰兒去亂葬崗那樣的髒地方,于是她左看右看,尋了個可靠的人家,先将香香交給他們照看一天,自己獨自上山去找獨孤羊了。

“羊先生?羊先生?”秋娘找了半宿,仍是沒有找到他,倒是這大片大片的屍首,讓她想起家鄉鬧瘟疫的場景了。越想,心裏就越不害怕。只是想到可憐的香香就這麽沒了爹娘,才終于掉了眼淚,連連嘆氣。

快至天明,她快将這地方翻找遍了,還是沒見到他的蹤跡,心想莫不是天黑看漏了,便想再找一遍。

念頭剛起,她就瞧見不遠處似乎有個人的穿着與獨孤羊出門前所穿的一樣,就連身形也極為相似。她急忙從這不平整的“山頭”跑過去,跌跌撞撞到了那人身旁,用力将他翻了過來,一瞧那臉,差點哭出聲來。

“羊先生。”

獨孤羊已沒有了生命體征,就連肩上血洞的血都已經凝結,不再流淌。渾身冷冰冰,真的死了。

秋娘的心也涼了,她一時不知該怎麽辦,癱坐在獨孤羊身邊,落淚道:“香香還那麽小……她還那麽小,你怎麽舍得扔下她……她已經沒有娘了,現在連你這個做爹的也不要她了……你怎麽這麽狠心,你們當爹娘的,怎麽這麽狠心……香香可怎麽辦……”

她可以養大香香,可再怎麽樣,她都不是香香的親娘。她喜歡香香,想留在她的身邊繼續當奶娘,可是她一點都不希望是用這種法子占有香香。

沒有親生爹娘陪在身邊,這孩子太命苦了。

秋娘哭着,覺得香香可憐,也覺得自己可憐,剛找到個好主顧,人就沒了。

“死去”的獨孤羊聽見有人在哭,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但他聽見了女兒的名字。一直在他的耳邊回響,似乎還聽見了追月的聲音,讓他不要死,讓他活過來,将女兒養大,去找她。

“吱——吱——”

藍星防死應急裝置,啓動了。

秋娘好像聽見什麽東西在響,心頭駭然,哭聲驟停。突然眼前人身體一動,她吓得翻了白眼。

“我沒死……”

她怔神,看着剛才說了話的獨孤羊,不由愕然。

“我沒有死。”獨孤羊氣息微弱,卻先朝她一笑,安撫這個善良的婦人,“我舍不得香香。”

也舍不得他喜歡的姑娘。

可是追月怎麽樣了?

秋娘怔了半晌,猛地回過神來,差點就哭倒在他身上:“羊先生。”

“咳……”獨孤羊一聲急咳,無法動彈,藍星人的身體十分脆弱,休養怕是要花很長的時間了,“追月呢?”

“你說夫人?”秋娘害怕要是現在說那個姑娘已經死了,他受不了刺激也會一命嗚呼,騙他說道,“夫人也在找你,她去那邊了。”

獨孤羊放下心來,虛弱道:“叫她……一起走,不要回城……不要回……”

話沒說完,他又一次暈死過去。秋娘平日做慣了農活,個子矮小,但力氣可不小。她好似秋收時扛沉重的農具,将大高個的獨孤羊扛起,費力地往山下走。

秋娘雖然行事大大咧咧,但也有着細膩的心思,她尋思着獨孤羊在皇城裏有仇家,那仇家或許來頭還不小,否則在皇城中殺了人,怎麽連半個查案的捕快都沒見着。那仇人估計是有權有勢的人,所以獨孤羊也說不能回城。

但好的大夫都在城裏,城外的人也不知道可不可靠,萬一走漏風聲到城裏,仇家又追殺過來怎麽辦?

秋娘将他往山下扛時,細想之後不走了,決定在這裏找個地方給他找點草藥療傷。當然,要離那亂葬崗遠一些。

她把獨孤羊安頓好,匆匆忙忙去找草藥,要給他塞住肩頭的血洞,但她發現那血洞好像比她在山上見到他時,要小很多了。她來不及細想,替他敷好草藥,将他藏在廢棄的獵戶木屋中,就去接香香。

那戶人家拿了她給的銀子,瞧她時眼神分外奇怪,說道:“這孩子長得可真快。”

秋娘的心思都在獨孤羊那,怕他被豺狼虎豹叼走,應了一聲就抱了香香往山腳那走,路上還不忘買些幹糧。

香香懷裏還抱着蠢爹給她買的撥浪鼓,玩膩了,可是蠢爹不給她買新的,有總比沒有得好,于是只能抱着。她想,等再見到她的蠢爹,她就把撥浪鼓扔一邊,希望他能明白,她玩膩這個無聊毫無挑戰的東西了。

她發現平時話很多的奶娘今天一句話也沒有跟她說,走得非常快,神色也跟平常不一樣。

“咿……呀呀。”

秋娘聽見香香在叫,低頭看她,這會細看她,才明白為什麽那戶人家說那樣怪的話,不過一晚上,香香的頭發好像又長長了點,而且還沉了些。

香香不像是個正常的孩子……

該不會是有什麽病吧。

秋娘這樣一想,更加心疼了,臉都皺了起來,差點又要心疼哭。

香香見奶娘真的很不對勁,莫名散發一股陰郁氣息,立即抱緊了她的撥浪鼓,不說話了。

“香香乖,不要怕,就算你沒娘了,奶娘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香香頓了頓,沒娘?她有娘的,貌美如花的親娘。她搖了搖撥浪鼓,糾正着奶娘這句話。

秋娘哪裏知道她能一知半解,只當她是一兩個月大的嬰兒,絮絮叨叨和她說着。

秋娘把香香抱到到山腳邊,離那獵戶廢棄的木屋還有十丈來遠,就瞧見木屋前面站了一個人。她心頭一驚,急忙偏身躲進旁邊林中,探頭往那邊看。

那人身形高大,在晨曦映照下,臉很是淨白……等等,那不就是獨孤羊?

她離得有點遠,看不太清楚。但懷中跟她一起探頭的香香已經露了笑臉,朝那邊拼命搖撥浪鼓,咿咿呀呀叫着她的笨蛋爹爹。

隐約聽見聲音的獨孤羊偏頭往那看,朝女兒一笑,也招了招手。

秋娘急忙小跑上前,快要被他氣死:“你傷還沒好,快進去躺着啊。”

“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聽力,只恢複了一點。”獨孤羊摸摸耳朵,伸手接過香香,看着女兒,卻不見追月,他隐約覺得出了事,“追月呢?”

秋娘自知隐瞞不過,只好将自己打聽到的事一一和他說了。無論她說什麽,獨孤羊的臉色始終鐵青冷峻,直到她說追月死了,他的神情才終于變了。

愕然、憤怒、後悔、悲痛,全都刻在慘白的臉上。

獨孤羊雙膝跪地,幾乎無法喘氣,被追月的死訊剜了心,一刀一刀,刀刀見血。

秋娘見他臉色越來越蒼白,連神情都完全不對了,似乎要死去了般。她吓得叫了一聲,跪在他面前接住快要從他懷裏滑下來的香香,急聲:“這只是我瞎聽來的,夫人沒死,她沒死!”

然而獨孤羊本就是因為利用強大的意志啓動了藍星應急裝置才恢複的神智,現在因為意志遭受了打擊,應急裝置幾乎瞬間被摧毀了大半。他的腦子裏不斷回響追月已經死了的事,又捕捉到他昏死後追月被劍刺入心口的影像。

“吱——吱——”

應急裝置再一次受到了摧殘。

連他的身上都開始冒出白煙。

秋娘又驚又怕,正常人的身上怎麽可能會冒出煙來,不可能。可是她相信他不是壞人,就算是獠牙青面的鬼,也是個好鬼。但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阻止他繼續崩潰,怎麽辦?怎麽辦?

獨孤羊身上的煙霧猶如白雲落地,将他團團圍住,幾乎已經要陷入這迷霧之中。

秋娘突然想起有一個人可以阻止他繼續崩壞,她晃了晃香香,但還在伸手撈“白雲”的香香沒反應過來。秋娘沒有辦法,用力掐了一把香香的胳膊。香香吃疼,“哇”地大聲哭了出來。

“吱——吱——”

瞬間精神崩潰的獨孤羊聽見女兒的哭聲,驀然回神。

秋娘見他擡頭往這邊看,急忙把香香抱到他面前,哽咽道:“就算夫人真的不在了,你也不能丢下香香啊。更何況,夫人說不定沒死,是他們瞎說的。”

獨孤羊怔神看着尚且年幼的女兒,她的眼睛實在很像追月,不,哪裏都像她。

可是追月,真的死了嗎?

凡人被刺破了心,的确沒有多大活下來的可能。更何況當時那個叛徒,也一心想殺追月吧。

獨孤羊漸漸恢複應急裝置,阻止它繼續崩壞。他輕撫女兒的小腦袋,默然片刻,說道:“我去城裏打聽下消息,你和香香在這裏等我,謝謝。”

秋娘見他一會快要死了一會快要瘋了一會又完全冷靜了,她、她都要發瘋了。好在秋娘歷經過生死了,這會倒能跟着冷靜下來,嘆道:“你去吧,你的傷……算了,一定沒事了。”

獨孤羊點點頭,只身去了城中。

秋娘嘆了一口氣,抱着哭聲漸止的香香,低頭瞧她的小胳膊,已經青了一塊。她頓覺心疼,去找了草藥來要給她揉揉,結果只是半個時辰,再看,哪裏有淤青,又是白白嫩嫩的胳膊了。

秋娘瞧了她好一會,最後還是沒去細想,想那麽多做什麽,就算這是個小妖怪,她也要一樣疼。

喬裝後的獨孤羊進了城裏,就去他和追月被伏擊的街上。那裏還殘留了兩人的血跡,沒有被雨水完全沖刷完。

而今雨停,血散得很開,他将血收集到小瓶子裏,走進無人巷中,把火炮中的能量取出一些,置入其中,查看當時他“死後”的影像。

追月确實被劍刺中了心髒,但那叛徒和司有言的談話,他也清楚知道了。

那叛徒的性格他很了解,他的心思他也清楚,救追月,能讓他得到國師之位。然而卻不會讓她醒過來,否則會威脅他的國師之位。

而今他可以确定兩件事——

叛徒已經是國師;追月還活着。

追月沒有死。

碎裂的心,又一瓣一瓣地粘起。

獨孤羊倚在牆上,仰天一笑,眼已有淚,追月還活着。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是早上9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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