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說是逃亡,他們走得也不快不慢,倒是有些悠閑的意思在。
鄭居和在武當傳書過來,與他們暫且一說進日近況。那日他們兩個尋了片空地途中停車休整,蔡居誠聽見信鷹盤旋便想伸手去接,沒想到那鷹倒會認人,一個猛子下來,偏偏要停在邱居新肩膀上。
蔡居誠放下手,轉向另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邱居新卻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氣,忙揪着信鷹的腳爪把它往蔡居誠肩膀上趕,還好似它通人言般,與他說了句“你去師兄那。”
那鷹一頭霧水,扇扇翅膀便落到了蔡居誠前頭,還讨好地用喙蹭了蹭他的手背。蔡居誠面色不改,摸索着取了它腳上的東西,然後便突然揮着手一起身,嘴裏吹了一聲尖銳的呼哨,把鷹吓得撲騰着便飛走了。
“沒長眼睛!”他說了一句,不知道是在罵哪一個。
他們兩個離開武當也差不多有一個月之久了,這些時候之間倒相處得還行。蔡居誠本以為他要是與邱居新單獨這般游歷他偏要掐死自己或者掐死邱居新不可。但邱居新真的是貼心無比,從不犯錯,倒沒給他任何這樣的機會。
或許是換了地方,而今他在這廣闊天地之間,想去哪想幹什麽都信手拈來,在小室裏的那種痛苦絕望竟然也沖淡了許多,連帶着邱居新都沒那麽惹人厭惡了。
他那個時候是真的覺得自己活不成了的,任憑是誰,驟然間發現自己全身心扔進去的愛意竟一觸即碎,皆是虛妄,也要受不了。蔡居誠自認心如磐石,可當時也撐不下去。
只要一想起那個待他千般好萬般妙的小啞巴竟然是邱居新,他便覺得喉頭腥甜,五髒六腑都滾了起來。邱居新真的是玩得一手好計謀,他每每回憶起那些甜蜜的日子,都好像随蜂蜜喝了兩斤砒霜,毒得他哭都哭不出來。
沒想到邱居新現在只剩下兩人了還是待他這般好,蔡居誠比起小室裏更是想不明白。若是以前還能說在師門下不敢任意妄為,現在卻又是怎麽回事?大戲演完散場,迷霧撥開見日,怎麽就偏偏邱居新一個人執迷不悟,都這樣還沒讓他暴露出自己的內心來,也算他能忍能讓了。
後來他才知道,邱居新哪來的這麽多彎彎繞,自己這般那般猜測真是高估了那個玩意。可要是讓蔡居誠承認他做的這些都不為折辱為其他,蔡居誠也是十萬分個不願意。
若是不為折辱為其他,這其他是什麽簡直呼之欲出,昭然若揭,他就算餓死,死在外頭,這輩子不進武當一步,他都不承認邱居新居然真的對他抱着這種心思。
這一個月以來他看得多了,兩個人以兄弟相稱,一路上走走停停,身上帶的錢不少,出手也闊綽,惹了好些江湖客想要讨些便宜。結果武當居字輩也不是吃素的,全都被邱居新打了回去。
不過就有一次,那些人沖着蔡居誠來,他躲避不及,邱居新竟然生生的沖過來想替他擋了那一刀去。
幸虧他靈敏,帶着兩個人滾到一邊去了,否則邱居新這東西沒準骨頭要被那九環金刀砍排骨一樣齊齊斬斷。
當晚他便輾轉反側再睡不着,按他想的,游走江湖不是保命最重要嗎,怎麽邱居新能命都不要,就為他這個叛了門的師兄?
往昔騙他的時候可是真的一點情面不留,怎麽現如今就這麽開竅了?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又多了一件,而且他現在他和這個人正捆在一起,跑也跑不了,走也走不掉,這可如何是好。
蔡居誠拆開那個信筒,他眼睛雖然好了些,可是字這種東西還是離看得清楚遠着呢,拿了也不過要抛給邱居新看。可都到手了,這樣扔出去又顯得丢了面子,他拉不下臉來。
邱居新就是在這種時候起作用的,“我來讀給師兄聽。”他伸手過去接那紙筒。
蔡居誠哼了一聲便由他拿去,邱居新展開紙細細看了片刻,沒有聲音。
蔡居誠開始有些害怕,他抿了抿嘴唇,覺得周遭的空氣都緊了起來。難不成是他真的給師門惹了禍事,現如今武當又遭了…
“師兄不急,”邱居新望他的面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原本想攜了他的手稍做安慰,結果轉念想想還是作罷,還嫌他們兩個不夠遠麽,“鄭師兄說上頭派了好些人來,搜到了那個人了,他是失足掉下去的,屍體都被烏鴉吃了個七七八八…他們現在下令說要殺盡武當神鴉。”
“那些黑煤炭那麽好殺的麽,”蔡居誠哼了一聲,“你用石子打它們一下,整群便要報複你好幾年。”
“嗯,”邱居新想到一些往前鄭居和告誡過他的關于別對烏鴉動手的事,據說前頭有個反面例子,他猜那個例子可能正坐在他面前,頓時覺得師兄更有些可愛了起來,“對上那群鳥他們吃了虧,後來大部分烏鴉都遷走了,他們也不了了之了。”
“那武當沒被遷怒吧?”
蔡居誠試探着問。
“沒有,師父告訴過他們神鴉動不得,還有武當弟子阻攔,他們不聽。”
邱居新與他講完,便去車上打點晚飯。蔡居誠本還想問一句,這事若是結束了,他們這般颠簸流離逃到什麽時候才算個完。可定神想想,也完不了了,他這個死人,怕是這輩子都要走在路上了。
但邱居新不在武當,挂着的是出來歷練的身份,送他這麽久已是仁至義盡,回去是必定要回去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而已。
至于之前他說的那話,什麽自己去哪他便跟着去哪,蔡居誠便全當他一時間腦子發熱,畢竟誰都有犯傻的時候,邱居新不過也是個凡人罷了。
他這般想了,便也這般問了,“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邱居新那邊的響動停了一下,“師兄想什麽時候回去?”
蔡居誠就煩他這般明知故問,裝瘋賣傻,“我回不回去你還不知道嗎?回答便好,哪來的這麽多廢話?”
“我陪師兄一起。”
他說了這句話便再沒回答,任憑蔡居誠在那低聲咒罵他,說他裝聾作啞,他也沒再給自己辯解半分。
等到他拿着熱過的湯飯和藥端上來,蔡居誠便已經不罵了。邱居新還以為這遭便就這麽算了,等他到了旁邊,蔡居誠卻又突然來了一句,“你到底是為什麽?”
“不為什麽,”邱居新把那些吃食和藥放在鋪好的氈子上,“師兄吃罷。”
“我說真的,”蔡居誠皺着眉頭,“我想不明白。”
“師兄不明白什麽?”
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說這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到底有幾分愛恨多少心意,你在想什麽我又在想什麽,你求不得還是我不能給。各自為營,對弈臺上,幾分輸贏誰都說不準,底下的盤根錯節卻再也擇不開了。
可是他最不明白的還是這樣一件事。
“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蔡居誠知道自己不值得憐愛,更不值得那些好。他算看清楚了,自己一只雜毛鹌鹑,被人稱了幾年鶴之姿便找不到北了,誰對他好他便要亂咬誰,總之沒人能在他手底下得半分舒坦。他現在也算是看開,與其等着別人割斷他的妄念,他不如自己先開口說清楚。
不過都是這麽點破事,怕個什麽。
怕失了這最後一些暖意,怕丢了最後的這一點好處,不過這些心思又有什麽用呢。
“師兄真的不知道是為何嗎。”
邱居新離他應該不遠,等到說話的時候都帶起一陣風般的氣息來。“這些日子過去,師兄還不知道為何嗎。”
現在天色已暗,沒什麽光線,火堆也沒來得及生起來,蔡居誠的世界早就一片漆黑了。但他卻還能實打實地感覺到邱居新在靠近。
“你有什麽話便好好說!”
他不想退後,好像失了氣勢一般,也不敢退後,誰知道後面是不是有個水潭,他已經夠落魄了,若是再差一點,非得當場咬舌自盡,“這麽近做什麽?”
邱居新看他警惕着想要離自己遠點,真是佛都生出三分火來。他如此盡心盡力,蔡居誠臨到頭來每天都要拿這些垃圾話刺他幾遍。他當是自作自受,全都接了過去。
可刀也擋了人也跟着跑了,到頭來蔡居誠還是把他的這些都棄之不顧,一意孤行覺得他不過是想要羞辱他折辱他,想趕他走想什麽時候分道揚镳,真是固執得讓人怒火沖天,恨不得當場就把他的胸腔剖開,看看是不是真的黑心一顆,受了他這麽多好處,竟然不動如鐘,連個怦然的響聲都不願意給他聽。
“師兄說我想怎麽對你?”
邱居新逼得近了,蔡居誠越發覺得如臨大敵。這人抱着他靠着他的時候覺得安穩,這般貼過來的時候卻十分吓人,黑沉沉的,像個重如山的影子,墜着壓了下來,“你、你滾遠點!”他要用手去推邱居新,卻被拉住了手,“你幹什麽?!”
“讓師兄明白我是為何。”
蔡居誠心說他這麽些時候終于要暴露本性,羊皮底下的狼尾巴已經被他看了個徹底,果然誰錯了他都沒錯,邱居新就不是東西。
他準備好了被掐脖子,揍一拳或者幹脆邱居新禽獸不如直接對他動手動腳。沒想到他眼睛都閉上了,邱居新卻沒有動。
等了良久,他在黑暗裏都有些慌張了,怕邱居新在這麽幾分鐘裏就想了新的辦法收拾他。他正準備掙紮一下溜個徹底,卻突然間覺得自己那只被燒得盡是灼痕的手心裏,輕輕地落了一個吻。
“就想這樣對師兄。”
他的好師弟這樣說。
“你…什麽意思…”
蔡居誠哪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若是悟性這般差,原本也得不了別人贊譽。他自然知道邱居新為他披上的那些衣袍是什麽意思,知道那枝桃花是什麽意思,知道桃枝削成的在他發間的那枝木釵是什麽意思。
可是為什麽?他值得嗎?值得邱居新放棄唾手可得的掌門之位,放棄武當山,放棄所有他能賺來的好東西,和他這樣的一個瞎子浪跡天涯?
小啞巴要與他走的時候他都覺得不值得,何況是邱居新。
“值得嗎?”
他最後還是輕輕地問出了這一句。
“自然值得。”
邱居新又親吻了他掌心一口,然後便退了開去。蔡居誠捧着自己的手,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呆了片刻覺得邱居新還在望着自己,便幹脆轉了個身不去理他。
“師兄明白了嗎?”
邱居新那個狗東西還要不依不饒,他不多嘴還好,多嘴問這麽一句蔡居誠便想打死他。“不明白!閉嘴!”他不想吼人,卻還是忍不住真情流露,張嘴便沒好氣,“飯準備好了嗎,你就這麽多話?”
“嗯。”
邱居新把吃食遞給他,看他恨恨地咬餅子和湯,好像每一口都在生啖他的血肉,恨不得用這副口齒就嚼碎了他。
慢慢來,邱居新想。
他收起來的那張信紙上鄭居和的“徐徐圖之,不必憂心師門”幾個字仍歷歷在目。
自然是要徐徐圖之的。
往後的事情不再贅述。
他們兩人又行了将近一月才到了中原,中間發生了的故事有千千萬,蔡居誠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又和他扭到了一塊去。他們這樣到了中原,同鄭居和的朋友見了一面,那不知道哪來的朋友便留了個宅子給他們,據說是在武當山門名下,給弟子們落腳用的,三進三出,大而精妙,實在是建得漂亮。
“鄭居和怕不是倒賣武當弟子才弄來的這些錢,”蔡居誠那個時候評論道,“這牆都快有弟子房的成倍那麽高了。”
他這些日子來日日吃藥,發覺眼睛越發好,邱居新還給他求了個敷的東西,更是有用,現如今他已經不止看得見光,什麽東西的大概輪廓都能看出來一些,夜間裏做噩夢都少了許多。
全身上下都要好了,蔡居誠想,怎麽就這麽容易便好了呢…和邱居新也是,世事難料,自己怎麽也就不明不白地諒解了他呢?
這些時候一路走來,他本來也所剩不多的恨意更是沒了影蹤,邱居新想待人好的時候真是好得沒邊際,他糊裏糊塗便被收買了人心,等他反應過來,在嘈雜的街市上,他已經會乖乖地去尋那只手牽住了。
人流湧動,逆光而行,他只能看見邱居新的背影。昔日裏跟在他後頭的那個小師弟長成了這樣的一個人,而這個人說他愛他,疼惜他,無論他是黑的髒的還是美的不可攀的,都願意這般牽着他的手。
他迎着人流走過去,在人群裏把他攥得緊緊的,像一柄利劍,斬開向他蜂擁而來的苦難,劈斷潮水般的痛楚,又如指路明燈,子夜将歇,黎明未至,他卻無需再驚慌失措,因為這盞明燈不止為他指路向朝陽初升之地,曉雞将鳴之時,不知不覺間,它已經成了蔡居誠的朝陽。
他的舊傷還會在陰雨時隐隐作痛,掉了的那片指甲長出新的來也和往昔不太一樣了。可他卻再沒有夢見過滾來滾去的頭顱,猩紅的血或者四壁昏暗的牢房。
他的傷口仍是留下了痕跡的,不過每當他覺得有些疼了,都會有另一只手來牽住他,帶走他的那些陳舊的悲怆,那些悶在心底裏未曾呼喊出的恸哭。
他約摸是不幸的,他本來的命格裏可能不應該承受這些錯誤,也不應該受這樣的一場斷骨剝皮的傷。可他大概也是幸運的,畢竟即便他情願去一頭撞死在南牆上也不願意承認的得到的那些柔軟情愛,卻皆是福禍相依,因禍得福,終于讓他牽到了一雙他從未想過能牽着走下去的手。
邱居新不是東西,他也不怎麽好,蔡居誠盯着那座漂亮的大房子想,怎麽想來想去倒是有種宿命的味道出來?呸,若是上天注定他和邱居新一對,他還不如一從娘胎裏出來就掐死自己,怎麽能白白便宜了這個玩意。好歹他也是天縱英才…
“師兄要先四處去看看嗎,”他還未走出來,邱居新到後面來牽他的手,他走了這麽些時候,早就被牽得慣了,“還是先進房裏休息…”
“你管我幹什麽,”蔡居誠作勢要踢他,“快去收拾。”
邱居新便應了一聲,先行進了去。留蔡居誠一個人在外頭,望着頂上空蕩蕩的那塊挂匾額的地方,莫名覺得越看越順眼了起來。
改日他也要親筆題兩三個字挂上去才好。
他邁進那門檻,世間喧嚣紅塵都被抛到了袍角之後,只要走過去,便是新的一片韶光美景,動人心魄。
鶴于山中枝頭盤桓許久,飛絮落盡新羽生,斷骨重接結重解,它唳于九霄之上,鳴如銀鈴輕撞,可若是有人在山間臺上一喚,它便會撲騰着落回過去,即便不願意得很,也要伸出羽翼來,給他半個親昵的擁抱。
鶴最終還是落了腳。
有道是:
子夜将歌晝未明,終歸平旦燈不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