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難得錯
“救,還是不救。”
室內昏暗寂靜,一牆之隔的外頭山雨欲來,烏雲翻滾,風呼嘯地撕咬着窗紙,連木頭窗棂都發出了難以承受的吱呀聲。
沒有燭火,沒有燈光,只有四個人。陰影覆蓋的金頂空而冷,風在沉默高聳的無上天尊之間穿行,帶起一些沉落千年的土灰,旋轉着在空氣中飄浮。
“救。”
邱居新坐在小幾的左邊,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面色平靜如常,甚至連垂下的眼睛都沒擡起過,如同這是個根本無需細想的,理應絕對正确的決定。
“那就…救吧,”
宋居亦抿了抿嘴唇,眉頭皺成一團,“畢竟他也…不能讓他就這麽送了命吧?”
“居和。”
蕭疏寒側頭望向他的大弟子。
鄭居和的臉在晦暗不清的房間內如同冷硬的塑像。
三清四禦,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蕭疏寒都見過多面,無情之道他也修了許多年,他識人如炬,得情而忘情,早已窺得大道天機,又怎麽看不透這個自小于他身側長大的孩子。
“你們先出去。”
他對另外兩個徒弟說。
等腳步聲的回響都已經消散,于他對面稍低處的鄭居和擡起了那雙鴉黑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蕭疏寒的臉上。
“但說無妨。”
蕭疏寒感覺到了那陣視線,他迎着鄭居和的眼睛望過去。
“不救。”
鄭居和說。
“為何?“
窗棂處滴答響了一聲,随即雨珠便愈大愈密,一片片迎頭砸了下來。
“不值當。”
“何為值當?”
“為山門,為武當,”鄭居和面對師尊的注視沒有絲毫膽怯,“為他自己。”
鄭居和是第一個弟子。
俗世人家都有一種說法,老大得的期望最多,最小的得的疼愛最多,中間的不惹人疼也不惹人愛,才是最可憐的孩子。
可是道門終歸是不一樣的,鄭居和是最大的弟子,他溫和有禮,善解人意,眉目清透,是每個人腦子裏想到道長模樣的标準範板。
他平日裏管着武當好些雜務,無論是納穗還是各殿用度,修修補補,而百忙之中卻能記住每個弟子的名字,有多久不曾見過,甚至上次納穗是什麽時候。
但他身上沒有期望,沒有人會以為他能當上下一任掌門。
因為他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打眼的,甚至連江湖傳聞都沒有幾出,但是也沒有人在數武當居字輩五位弟子時會不記得他,他永遠都是第一個,是所有人的大師兄。
鄭居和也清楚這一點。
在某些時候一個人不需要做得多顯眼,會藏拙并非高人,真正的聰明人會藏鋒,他們把自己用層層疊疊的布裹成看不出模樣的棍子,只有在揭開那些僞裝的時候才能看見裏頭如雪如霜般銳利光亮的刀鋒。
武當的每一位弟子都能成為武當的刀刃,而鄭居和是其中最深藏不露的一把。
他已經不再想提那些說爛了的蔡居誠後來為上,邱居新一步登頂,有人會為他惋惜他沒生出來更好的天賦,莫名被兩個師弟都踩在了頭上,也有人說大度知禮,看師弟出彩,便自甘退居第二第三,成了襯花的一片綠葉,任勞任怨地把他們統統托上頂座。
鄭居和聽這種話時都是微微一笑,無論是稱贊還是謂嘆,他都是這樣的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颔首致意,随即還說上幾句體己話,哄得無論想來做什麽的少俠最後都乖乖掏了錢。
但是怎麽能什麽都沒有呢,人生來便帶着嗔癡恨怒,即便外頭的皮囊面具遮擋得多嚴實,裏頭的汁液都要一點點滲透出來,浸染得自己都變得苦澀了起來。
鄭居和深谙于此。
他坐在這個位置上,不上不下,不前不後,說是有他一份也沒有太多,說是沒有他的卻也總算了他的。底下的師弟一個比一個厲害,至少蔡居誠輸了還能敢愛敢恨一把,他卻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他看人也很準,大概是自小跟蕭疏寒久了,耳濡目染,多多少少學了一些。
蔡居誠謀害同門,還想刺殺聖上,确确實實愚蠢至極,但也讓鄭居和稍微有些佩服和豔羨。
初離道長就像一只噙着毒汁的火鳥,若是有人想要代替他,他拼死都要魚死網破,同歸于盡。
鄭居和從未看過燃燒成這般猛烈的妒火,不過他想想也要釋然,蔡居誠終日在頂上,怎麽知道這種被人超過來的感受?再加上蔡居誠和邱居新之間的龌龊事情他們以為沒人知道,卻只不過是以葉障目,這兩個疊在一起,他們不過都是小醜,被命數拿捏在手掌心裏,可憐得可笑罷了。
他看蔡居誠看得清楚,這般的驕傲碎了只能紮得自己雙手鮮血淋漓,蔡居誠并非是甘于人下的那種人,他能讓邱居新成了入幕之賓,必定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出其中的因果來。
而他現在聽說蔡居誠要秋後問斬,在監獄裏被人特別“照顧”過,受了不知多少傷,行将就木,就差半口氣吊在半空,随時都要輕悠悠地飄落下來。
鄭居和那時候就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救回來也沒有用的,砍了翅膀的鶴恢複得多好也沒辦法活下去,他們心中已無生念,自己只等着去往那黃泉彼岸的極樂,他們這種人間之人為何還要強留。
與其如此,還不如保住山門要緊,冒如此大的風險,救回一具死屍,不值當。
但蕭疏寒說救。
師尊這副天人之外的模樣,鄭居和心中泛上一點不知如何說是好的笑意,說着大道無情,還不是顧念着師徒之情,從心而來,終還是難以斬盡,無法斷絕。
于是他救了,武當全山都救了,蔡居誠被接了回來,還喘着氣。
鄭居和自從最初問過,他便再沒過問。他知道邱居新隐瞞了身份去照顧蔡居誠,原本想坐觀成敗,最後還是忍不住去看了一眼。
他發現蔡居誠睡顏看上去溫軟而舒适,全然看不出幾個月前那副嘶吼得外頭弟子都能聽見的模樣,嘴角還彎着一弧淺淡的笑意。
而邱居新正攜着他的手坐在他床側,看見鄭居和進來,便對他點了點頭。
鄭居和覺得這也許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走眼了,蔡居誠不是恨他恨得找不到邊際了嗎,邱居新不是愛他愛得失了自己了嗎,就這樣的搭配,若是在什麽小說話本裏頭都得不了善終,再加上蔡居誠的性子,更是非得鬧到死為止的,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叩開了他的心房?
他在走出暗道的時候思索,也許他不清楚的時間裏這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什麽讓兩個人能像現在這樣在一方小室裏都能親昵在一起的事情,約摸只有救命之恩才有這種奇效。不過他仍是想不通,按照他的想法,蔡居誠是不會願意活到現在的。
或許情之一字真是讓人轉了性,鄭居和想,奇哉怪也。
結果到了今日他才知道,情這種東西,救人的時候少,要是想要人的性命,卻如探囊取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易得很,真是害人不淺。
他與那位武當貴客一前一後走在那條長長的,望不見盡頭的石階上,初春的薄霧婷婷袅袅,像美人臉上的薄紗,柔柔地罩在山間林上,被映出淺淡的半層光暈來。
“貴客怎麽知道的?”
鄭居和在前面走着,狀似不經意般問道。
“什麽?”鄭居和聽見後面人刀鞘當啷一響。
“貴客不必掩蓋了,”鄭居和輕輕地一笑,那聲調穿在林間,融在了風聲裏,“貴客已經看出來那是居誠了吧?”
“既知如此,何必多問,”那人很年輕,現如今便已經要按耐不住,刀都抽了一半出來,鄭居和能聽見那淩然的響聲,“反正都是…”
鄭居和的腳步沒有停止,“貴客不必擔憂,”他柔聲說,“我只是好奇。”
“習武之人,我伸出手來他便應該意識得到我的動作,”那人頓住了腳步,聲音裏都帶上了警惕,“我晃完手指頭他才問,不是瞎子是什麽。”
“原來如此,”鄭居和仍在一步步下着稍微有些濕滑的樓梯,“貴客來武當,還未仔細轉過四周…”
他擡手,铛的一聲,無形劍氣凝成實體,震蕩着彈開了後頭勢如破風的刀刃。
“貴客不必着急,”鄭居和道,“我還未請你觀賞武當奇觀,我們武當的待客之道可遠遠不止後山這麽一點。”
一聲尖銳的哨聲從他的口中呼嘯而出,穿林貫日,響徹山間。
“你要幹什麽?”
那人似乎是往後跳了一步,嘴裏迸發出幾句咒罵,鄭居和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他還在前頭走着,揚聲朗朗道,“貴客未曾見過武當神鴉,通靈性,懂人語,若是日日喂食,一個口哨便能招得它們遮天蔽日而來。”
身後翅膀拍打的聲音越發響亮,氣流輪轉,慢慢聚成難以忽視的一團。
“此乃武當奇觀之一——”
他往下走去,慢條斯理地将剩下的糧丸都向後一扔,把那串聲音和慘叫一起抛在身後。
“它們喜歡吃眼睛。”
鄭居和說。
End